“你且听我说完。世道轮回,有前因方有后果,仇是报不完的。师哥就要死了,你曾言道,要太后双倍偿还,可是人命只有一条,你能让她死两次么?你在她亲属儿子身上报仇,他们又与你何仇何怨?要说师哥现在的光景,不能怨恨太后,要说恨,师哥应该恨的人就是师傅了,他废了我的身子,又以我的兄弟姐妹要挟,要我做了你的替身,可是他对我倾囊相授,又时时呵护,我从小没有爹娘,他待我们就像亲生父母,又重新给我兄弟,我心里对他还是万分感激。师傅现在想必已在泉下等我,”驱恶说着不由一笑,“他当年言道,收了七个徒弟才是名副其实的七宝太监,如果见了我今晚就去,一定怪我早死,害他身后这么快就变成了六宝太监,呵呵。”
辟邪念起当年进宫的情状,依旧是忧愤如锥,刺得自己千疮百孔,一时说不出话来。
“得罢手时且罢手,小六,就听师哥的一句话,不要做得太绝,到时后悔。”
辟邪道:“师哥,你说的话都对,但我如今只觉满腔仇恨无处发泄,似有一柄利刃就要从身体里脱鞘而出,如何罢手?”
驱恶淡淡笑道:“我不指望你现在答应我,你能记得就好。”
明珠端了碗粥进来探病,奉到驱恶面前,喂与他吃。驱恶笑着喝了两口,突然呛出一大口血来,喷的雪白的米粥里一片殷红,不由吃力地靠回枕上,望着明珠微笑道:“姑娘,你可真像我妹妹哪。”眼光渐渐涣散,烛光下含笑气绝。
明珠虽只与他相处一天,却知他心地良善,颇有侠气,心下也十分伤感,正想安慰辟邪,却见他晶莹的面庞上冷然无泪,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你的兄弟姐妹早已被师傅杀了灭口,你还待我像亲兄弟做什么!”一把推开明珠,夺门而出。
驱恶既死,立即有人飞报慈宁宫得知,洪司言见太后已经就寝,低声屏退来人,微一犹豫,仍将太后轻轻唤醒。
“什么大事?”
洪司言道:“不是什么大事,半个时辰前,驱恶死了。”
太后一怔,勉强道:“死个奴才,也要三更半夜回我知道么?”
“是,”洪司言道,“奴婢鲁莽了,太后接着安歇。”见太后默默无语,咬着嘴唇紧拽着锦衾,便坐在太后床边,叹道:“姑娘当年发的毒誓现在都应验了,颜家的人都已死绝,再无后顾之忧,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万乘之尊,还有什么不如意?”
太后望着洪司言笑道:“我自从跟了先帝,就没有过上一天如意的日子,就算颜家的人全都被我咒死了,我又何尝有一点点高兴?当年下诏杀他全家,我倒痛不欲生,不如是自己死了好。驱恶在世,我觉得有他的后人在宫里,等那孩子来报仇,倒还有些盼头,如今苍天之下,阳世之中与他再无瓜葛,连他的最后一点骨血也作灰飞烟灭,这清冷宫阙还有我什么牵挂?”
洪司言见她说得凄楚,忙道:“太后还有皇帝呀。”
“靖仁在上江撞着了我的事,现在心里一定也在恨我,急着除去杜闵。”太后敛去眼中伤感,目光顿时变得犀利,道,“我原以为辟邪出宫是为皇帝办这件事,特地派了康健监视,想不到却是康健回来多嘴,真是个不中用的奴才。”
洪司言劝道:“康健年纪还小,好歹也是七宝的徒弟,奴婢看七宝的徒弟都还不错,太后可别因一时之气,耽误了这个好端端的人才。”
“你说的不无道理,就怕他们师兄弟同气连声,都去捧皇帝。待皇帝成了事,他们作威作福起来,倒变成祸患。”
洪司言笑道:“一个小小的内臣,还怕他翻出天去?”
太后突然问:“你觉得辟邪怎么样?”
洪司言想了想道:“奴婢看他的做派就像七宝,一样小心翼翼,不肯多说一句话。”
太后点头道:“我猜七宝的衣钵给了他呢。这也是个人物,好在现在岁数还小,不成气候。”
洪司言叹道:“就怕是岁数太小,不懂事。这么些年在宫里,眉目稍见清秀的小太监就要往皇帝身上贴,从来不曾例外。宦官魅惑主上的,总不在少数。奴婢就怕他和皇帝走的太近。”
太后笑道:“靖仁现在的心思都在政务上,你放一百个心!今天晚上我还见他对董里州那件事耿耿于怀,只怕明天就有动静了。”
皇帝一开始不过疑心董里州有贪污敛财的行径,正要着人查办,不料第二天竟传来了寒州生员结众闹事,煽动民变的消息。当天就有成亲王景仪、太傅刘远联本参劾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更令皇帝震怒的是,董里州惮压不住局面,竟向东王杜恒请兵。好在学生闹事,不成气候,又有当地德高望重,颇有势力的各界人士出来斡旋,闹了两天之后就风平浪静,总算没有让董里州做出引狼入室的事来。
至于长虹桥坍塌、有人死伤一事,若非学生大闹一场捅了出来,只怕董里州隐瞒不报,皇帝始终不会知道。皇帝当下和成亲王及刘远商议,如何派人去寒州撤查。
皇帝道:“这次去的人责任重大,若也是个贪赃枉法的,让朝廷如何向寒州的百姓交待。”
“举贤不避亲,”刘远道,“臣有个学生苗贺龄,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为人清廉自爱,刚正不阿,可当此重任。”
皇帝道:“太傅荐的人一定没错,只盼有太傅十分之一的忠心和清廉,朕就放心了。”便即令人拟旨擢升苗贺龄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按寒州,即刻启程撤查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缉拿当地闹事学生。
待两人跪安,皇帝立即召了辟邪问话。
“这么大的事,你在寒州如何会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不奏明朕知?”
辟邪笑道:“正是大事,不用奴婢回奏,皇上也会知道,何必急着说出来招人侧目?”
“你这话又在说谁?”
辟邪道:“这次去寒州,有奴婢一个足矣,太后为何还派了康健同行?皇上细想就知道太后娘娘不放心奴婢一个人去,所以奴婢回来实在不敢多言。”
皇帝点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说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辟邪道:“其中还有一个隐情,奴婢在寒州时清点了今年市面上的上等新丝,发现比去年少了六成,大部分都是在朝廷的旨意下去之后的三四天里让人抢购去的。奴婢想,这个买丝的人消息灵通,财力雄厚,而且既不怕到时这些新丝无法脱手,也不怕官府问他一个囤积居奇的罪名,定是董里州暗地买了这些新丝,想等到织造进贡的寒绢时,再将它高价售给官府,他是寒州的长官,谁敢不从,只可惜国库里的银子就这样白白流到他的腰包里去了。”
皇帝不由大怒,道:“这个天良丧尽的贪官,朕这就让苗贺龄一并将这件事也查了。”
辟邪笑道:“万岁爷息怒,奴婢倒有个其他点子。皇上现在身边忠心耿耿的人不少,但将来若想和藩王们正面交锋,用的人都须有机智过人的本事,这个苗贺龄是否能堪大用,不如借此机会试探于他,且看他自己能不能查出这件事来。”
皇帝笑道:“你从前说自己是个阴谋家,朕还不信,现在倒是看出些端倪来了。”
辟邪躬身笑道:“万岁爷目光如炬。”
皇帝喝了口茶,突然道:“听说驱恶死了,朕本来想劝你高兴些,今天见了才知道你已经想开了,这就好。”
“做奴才的,谁不会得个打骂,驱恶自己命苦,早些去,也是件好事。”
“哦。”皇帝慢慢从辟邪的眼眸处挪开目光,辟邪目中仅有一点暖洋洋的神情已经随驱恶一同消失了,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正刺得皇帝眼睛生痛――犹如利刃――皇帝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好像少跳了一记似的那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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