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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女国医
出了太和殿,祁钰和允贤并肩而行。
允贤并无喜悦之感,祁钰的脸色也说不清是喜是怒。
走出好远,祁钰突然停步道:“朕要回乾清宫,就不送贵妃了。”
允贤福了福身子,低声道:“皇上好走。”
“爱妃平身。”祁钰伸手扶起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他对你真是不一般。”
允贤没有答话。
昔日立下生死誓言的爱人竟到了如此勾心斗角、草木皆兵的地步……两人皆带着复杂的心情各自回宫。
“贵妃杭氏,不敬皇太后,着禁足于万安宫内思过。”
“遵旨。”
乌云蔽日,月色只在天际之中隐隐透着白光。
允贤素衣披发,已是看透世事:“元宝,我欠你之情,只怕今生无以得报……”
同一片天空下。
丁香看着南宫里新添的守卫,不禁向祁镇问道:“皇上,这样值得吗?”
祁镇淡淡道:“只要朕觉得值得,就够了。”
春去秋来,三年过去了。
祁镇和允贤早已习惯了被困在圆圈里的生活。
祁钰也习惯了允贤不再对自己假以辞色。慢慢地,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他许了她去长寿殿打理医女的事务,只是再也不会给她见到祁镇的机会了。
生命犹如一潭死水。直到这一年,天有异象,疫病横行。
当波及宫里的时候,北京城已是大乱了。
“经查,应是南京水灾之后,疫病传入京城。此次疫症来势汹汹,只怕已经不能像正统十三年那样封锁京城了!”
“此疫症凶险异常,户部郎中周明,刑部侍郎谢南翔,兵部副将刘志光染病不过三日,都已不治身亡!皇上,疫情紧急,还请太医院会同惠民药局,尽快救治,不然,我京城不需瓦剌人再来攻打,五日之内,也必成死城!”
朝堂之上,祁钰有点惊慌,他强自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皱眉道:“众卿不必惊慌。历朝历代,都有大疫。只要朝廷救治得当,局面定可安宁。汪国公,你既是阁臣,又掌着户部,就责成你会同顺天府尹负责此事。”
“遵旨。”
退朝后,曹吉祥去而复返。
祁钰问道:“还有何事?”
“皇上,京营游击杜福来、五城兵马司的白晋、顺天府的周江都是上圣皇太后那边的人,他们司掌京畿,职位紧要。皇上既然一直找不到撤换他们的机会,何不趁此次防疫之时,悄悄送几个染疫之人去到那边,然后再借封疫为名,缴了他们的械?”
祁钰想了想:“不错,你去办就是。”
曹吉祥大喜:“奴才一定不辱使命!”
卫所内。曹吉祥一身戎装,几个将军被押在地上。石亨冷冷站在一旁。
曹吉祥道:“石将军真聪明,要是这回不借着你的兵,咱们还没那么快能办成这件大事。”
石亨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其实石将军又何必生气呢?这次我可算是帮了你的大忙啊。立了这场大功,那些小小罪过,皇上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石亨不屑道:“我悄悄去迎接太上皇的事,别人不可能知道,是你去说的?你现在倒成了皇上的狗腿子,忘了当初跟着太上皇的事了?”
曹吉祥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怪不得我,谁叫王振败了东厂的名声。我要不一心跟着皇上,难道老死在锦衣卫上?我又没有子孙,不做一回掌印太监,实在心有不甘。”
石亨翻身上马:“你想做第二个王振?只怕没那个福气!”说完便纵马跑开,曹吉祥一怔,忙拍马跟上。
大街上,到处都是病人。程村霞正指挥着人支锅生火。
万宁匆匆奔来:“大人,不好了!我正带着惠民药局的人,按你的吩咐在各大路口支锅,结果绿豆汤还没熬好,就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砸了!”
程村霞一惊:“什么?你没说你是谁?”
万宁急道:“说了,我说我是太医院的人,奉命于京城各处设药棚,发放绿豆水、白茅水。但那将官说,未得五城兵马司准许,不得任意占用路口!”
程村霞怒道:“这时候他们添什么乱!快去报告汪阁老!”
汪国公大发雷霆:“白晋,你的五城兵马司到底在做什么?”
名唤白晋的将官:“大疫必有大乱!我为了京师安全,不许他们聚集,与你汪国公又有何干?”
汪国公悻悻而去。回到街上,只见一队士兵跑过,对临街的居民呵斥道:“关门关门,京内大疫,各户关门闭窗,不得出入!”
程村霞急道:“阁老!治疫第一要件就是要通风散气,他怎么能要大家关门闭户?”
汪国公手足无措:“你以为老夫不想管?五城兵马司的白晋疯了,带兵从外头锁了城门,谁的话都不听!”
眼见城门慢慢关上。
万宁着急地冲上前,对着城门大叫:“大人,这些因疫症而死的尸体必须要出城深埋!不然腐烂起来,麻烦更大!”
白晋拦在城门外:“皇上想借东厂的刀杀我,我不会放你们出来的。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好了!”
于东阳赶到门前,皱着眉对万宁道:“不管怎么样,先把药锅重新支起来!”
疫情越发严重,尸体越堆越多,民众们推着城门。
“开门,开门,我们要去永庆庵!”
“官府不给我们药,要逼死我们呀!”
宫中人人带着惶急之态,祁钰、汪皇后正和吴太后焦急等候着。
于东阳匆匆而进,正要施礼。
祁钰道:“免了,外头的情况怎么样?太后说在宫内都能听得到外面百姓的哭丧声了!”
于东阳点点头:“确实如此,情况相当不好。京城之内,因疫病而死者已达数千人,而且都是染病后三天之内便急病而死。另外据臣所知,内造监已经有太监染上了。”
吴太后一声尖叫:“老天爷!”
祁钰也急了:“汪国公是怎么搞的?朕不是让他管着这事吗?”
于东阳看了一眼汪皇后:“汪阁老也想管,但是东厂奉皇上令截杀五城兵马司白晋未成。此人丧心病狂,已经从城外反锁了城门。”
祁钰慌道:“这如何是好?还不赶紧调动京中兵马设法开城!”
“五城兵马司已被白晋带走十之**。余下的人心散乱,又缺少武器。仓促之间,只怕开不了城门。”
汪皇后被吓着了:“皇上,要是出不了京,那咱们怎么办?”
“慌什么,朕自有主张!”祁钰的手却剧烈地抖起来,“内宫这么大,难道还找不到避疫的地方?太液池里不是还有一个岛吗?咱们立刻动身上那去。一应食物用品,只用船只传递就行!”
于东阳惊道:“皇上也要去?危急时刻,您应当坐镇乾清宫,主持大局才是!”
吴太后忙道:“不行!皇上必须得去!要是有个万一,谁来负责?”
祁钰犹豫了一下:“母后言之有理。救疫之事,朕就全权托付给于卿,如有要事,让人写成节略送到岛上来也成!”
于东阳叹了声气:“臣遵旨!”
吴太后不管不顾:“还等什么?赶紧走啊!”
汪皇后趁机道:“皇上,臣妾马上打发人去接杭贵妃。皇上,您快带着母后先走,臣妾去接太后!事情紧急,多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祁钰只得道:“好,母后,咱们这就走。皇后,允贤那边就拜托你了!”
太液池偏僻的码头旁,小太监扶着允贤急匆匆地上了船,绿香也跳了上来。
小太监驾船离开,允贤忽道:“医女们还在长寿殿!回去,快回去!”
绿香拉着她:“娘娘快坐下。皇上说了,岛上只能容五十个人避疫!”
允贤急了:“她们的命也是命呀!快摇回去!”
“娘娘!您就算杀了绿香,我也不能让您再上岸去了!那疫症那么凶险,听说死的人都全身发黑呢。万一您染上了,那可怎么办呀?”
允贤一愣:“全身发黑?”
两人正在说着,绿香突然回过神来,问小太监:“这是哪儿,这不是去湖心岛的方向?”
小太监一言不发,往水中一跃。允贤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可片刻,船就开始摇晃起来,原来那小太监正在水中拼命摇船。
允贤立刻站立不稳,跌倒在船上,大叫道:“绿香,抓稳!有人要害咱们!”
“娘娘,我不会游水啊!”
“扶稳了,就掉不下去!”
可船下几声响动,木板马上裂开。
绿香惊道:“他们在凿船!”
水一下子漫了上来。
“娘娘!”
那小太监竟不知什么时候游到了允贤身后,正按住她的头,不断往水里摁!
绿香手足无措,两只手抱着木板,拼命去蹬那小太监:“放开娘娘!救命啊,救命啊!”
小太监慌了,丢下允贤,反过身向绿香攻击。绿香不会游水,拼命挣扎。关键时刻,允贤奋力游到破船边,拿起船上的一块卵石奋力掷去!
小太监后脑挨了一石,沉入了手中。允贤赶紧深吸一口气,潜下水面去找绿香。不料,救起绿香时,她的衣带却被一根断木缠住。她拼命挣扎,眼看就要窒息。突然,一双手伸了过来,将她拉了上来!
允贤伏在船板上,拼命咳嗽,医女阿芸趴在她旁边,拍着她的背:“娘娘,您没事吧?”
允贤摇了摇头,身边,只见另一位医女也带着绿香游了过来。四人拼命地游到了岸上。
“还好我们正好经过,听到绿香在叫救命,我和她又都会水……娘娘,宫里应当还有船,要不要我们再送您去湖心岛?”
“不用了,岛上有人不想我上去。而且,本来我就不想丢下你们!”允贤摇了摇,沉思道:“京中疫情紧急,坐以待毙也不是个办法,咱们得学会自救。走,跟我到太医院生药库拿些药去,顺便问问疫情是怎么回事!”
太医院内,万宁满头大汗:“院判大人,汪国公现在把自己锁在府里闭疫,根本不出来见人。绿豆汤白茅水也不顶用,现在没人信咱们了,怎么办?”
程村霞急道:“怎么办?重新参详会诊!重新想办法!你们几个,快到外头去抬一个染上疫症的人进来。注意,要掩好口鼻子,戴好帽子,千万不要碰着他们!”
几个太医忙忙地出去抬了人进来。程村霞和众太医对着一个正在不断咳嗽兼呕吐着的病人察看着。那病人吐了一阵,突然眼睛一翻,当场断气。
万宁忍住惊慌:“这人全身黑紫,似是中了剧毒!”
“哪有那么多的剧毒,能让全京城的人都染上?全身紫黑,无非血热之像;呕吐腹泻,咳嗽气急,应为血热大毒!”
“那应用犀角地黄汤解毒清营凉血?”
程村霞急道:“满城的病人,要多少犀角、地黄才够用?”
万宁忙道:“那用生石膏、知母、水牛角、赤芍、生地、连翘、白茅根、仙鹤草、三七粉清热解毒,化痰散结,凉血止血?”
“让我来看看。”
众人正在议论,允贤已到了门外。
程村霞一惊:“娘娘你怎么来了?这儿危险!您快回宫去!”
允贤头上还带着水滴,身后跟着几个医女。
“师兄,我也是大夫,正统十三年的那场疫症,我和万大夫一起救过人!对付时疫,你们的经验,只怕都没有我俩多呢!”
程村霞微一沉吟:“好!娘娘你小心点儿。这种怪病,我们都没见过。”
允贤回头对医女道:“你们别过来。”
她拿起一张布巾盖在脸上,又径直拿起另一张布巾,隔着它翻看着病人的尸体。
“果然是黑脖子病!”
程村霞一喜:“娘娘知道这种病?”
“我从一位瓦剌大夫那听说过,但没亲手治过。这病在蒙古军中曾经流行过好几次,每次都要死好几万人。不过,它也不是无药可治,有一味药对它有奇效。”
万宁忙问道:“什么?”
“大黄!蒙古人一直都用大黄汤来治这种病。”
程村霞忧虑道:“此事可信度有多少?”
允贤坚定道:“我在瓦剌不只听一位蒙医说过,也先也亲口跟我说过,说这是蒙古可汗们耳口相传的机密。”
几个太医面色古怪地对看了一眼。
一太医皱起眉:“大黄?它性苦寒。虽然能去湿热去毒,但只属胃经、大肠经、肝经和脾经,不属肺经啊。这些病人咳血,哪里对症了?而且病人多有腹泻,大黄可是通便的!”
允贤道:“蒙医叫大黄为朱木萨。那边所讲的医理和咱们这边完全不同,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总之,咱们还是用大黄治一治吧。这病发作极快,若是染上了,七天之内必死无疑,我们必须赶紧动手才行!”
在旁的一位太医还想说话,程村霞果断道:“听娘娘的话!难道你们还有比这更好法子吗?陈西,赶紧把生药库里的大黄都取出来!既然大黄可治,那么刚才咱们说的也是对的,其他清湿热,去毒泻火的药也能管用!万宁,继续支锅,但改用石菖蒲加银花蕊,而且要挨户分发,不能再聚众领药了!”
“可是太医院哪有这么多的人手!”
“我这儿有!”
只见于东阳和谈纲已到了门外。
允贤惊喜道:“爹!义父!”
于东阳道:“皇上现在让我来接手救疫的事!你们要大黄,我派人一个一个药铺翻去!”
谈纲带着一队蒙着脸的衙役:“这些都是刑部的人,我已经让他们用硫黄熏了衣服,用薄荷水浸了布遮住脸。发放药水的事,就交给我吧。别担心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现在知道事情大了,已经不敢乱来了。”
“多谢两位大人!”程村霞大喜,他看着允贤,长揖到底,“娘娘,事关人命,我也不管什么尊卑上下了。您医术高明,又有抗疫经验。今日就请随我及两位大人一起,共同抗疫!”
允贤点头道:“还有我的医女们,也愿意跟各位大人一起抗疫!诸位,哪怕拼上这条性命,我们也要控制疫症,保住京城百姓!”
诸人齐道:“谨遵娘娘懿旨!”
“不好了皇上,奴才刚才乘舟去对岸,宫里已经有发病的了!现在满宫里乱成一团!”小马子急急奔来。
祁钰一惊:“贵妃呢?贵妃找到没有?”
小马子摇摇头:“回皇上,兰草还在找。”
“曹吉祥!你赶紧回岸上去,把那些得病的人都锁起来,烧也好,关也好,全在你!记住,过去以后,把那边的船都烧了,未得朕旨意,不得再有人上岛!”
曹吉祥怔住了:“遵旨……可奴才怎么回来?”
祁钰避而不答:“去吧,朕即刻升你为司礼秉笔太监,总领东厂和锦衣卫!你公忠体国,朕信你一定能处置好宫中局面的!”
曹吉祥愣在当场,眼中转过好几种复杂神色,终于跪下:“谢皇上恩典!”
这时,汪皇后叫道:“兰草回来了!”
兰草跪在地上:“娘娘打发奴婢去接贵妃娘娘,结果遍寻不见踪影。问了一圈,才有人说看到贵妃娘娘出了宫门。没准是担心家中危急,回去探望了吧?”
“啊?她一个宫妃,未领旨意,就敢擅出宫门?”吴太后瞪大了眼睛,一脸嘲讽,“皇帝,这就是你迎进宫里来的贵妃?”
祁钰脸色铁青:“母后,要不是你的人从中作梗,疫情何至如此紧急!”
汪皇后小声道:“皇上,要不要臣妾打发人找一找,毕竟……”
祁钰一声暴喝:“找什么找!她不拿自己当贵妃,朕也犯不着上赶着凑热闹!”
汪皇后的脸上闪过一丝喜容。
大街上设了好几个药棚,允贤正在指挥着医女。
“你去帮着分拣药材,你去磨紫金锭,凡是颈背有肿痛的,都给他们涂上!万大夫,大黄汤好了没有?”
于东阳骑在马上,在街上来回奔驰喊话:“各户百姓听着,开窗散疫,才是求生之道!各家各户,必须马上找到近水通风处,一定不可关门闭户!”
各家的房门都打开了。
谈纲带着士兵,掩埋着死尸,撒着石灰粉。
万宁站在车上,旁边放着一大桶药水。
“快来领药呀,都愣着干吗?”
一百姓怀疑道:“这能管用吗?之前的那些药都不顶事,喝了还死了人!”
万宁急了:“这是宫里头贵妃娘娘亲手做出来的,还能不顶用!她就是那个正统十三年大疫的时候在永庆庵救苦救难的‘活观音’!”
一日下来,允贤已忙得心力交瘁。
她蒙着面巾,正把着一个病人的脉,喜道:“大黄果然有效!他的脉象变得有力了,生机已复!程师兄,你那边呢?”
程村霞正在配着药:“我这边也一样!但咳血光用大黄确实不够,加用麻杏石甘汤如何?”
允贤想了想:“不错!那些垂危昏迷的,也可用生脉散加四逆汤固阴回阳!现在也不管什么中医、蒙医了。总之,能去毒就好!”
绿香在远处大叫:“娘娘,他不行了!您快来看看!”
允贤忙跑了过去,只见一老者被一口痰卡住了,呼吸急促,痛苦已极。
“让开!”
允贤拿出银针,向病人穴道刺去,但那病人只是猛喘了几下,就头一偏,晕了过去。
绿香忙扶起病人一阵捶背,但仍然毫无效果。允贤刺了人中几下,急道:“得有人帮他把痰吸出来!”
绿香吓了一跳:“奴婢,奴婢还没成亲呢。”
允贤大急:“帮我挡着,别让人瞧见,也别告诉人!”
她隔着那张布巾,就要俯身上去,帮那老者吸出痰液。就在即将接触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被人拉开了。允贤一见来人,大吃一惊:“元宝?”
来人竟是祁镇!他不言声地拉过老者,伸出手指在那老者喉头一阵搅弄。那本已昏迷的老者居然狂咳起来,接着就呕出一口血痰。
“小时候我吃鱼被卡了,我母妃就常用这一招。”他迅速拿起旁边的水洗了手,“明明知道这疫病跟飞沫有关,你还要去帮他吸痰,你疯了不成?”
看到三年不见的祁镇,允贤恍如隔世,半天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这儿?你是怎么出来的?钱姊姊和太子呢?他们怎么样了?”
“看守南宫的太监害怕疫症,都跑了。李三他们趁乱冲进来救我,结果路走到一半,就听到有人说路口有个女人在这儿发药。我一想,这么爱管闲事的,这天底下除了你,还能是谁?果然,刚一过来就又看到你在这儿干傻事!”
允贤脸上又哭又笑,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按在祁镇脸上:“你不声不响地跑过来帮忙,又自作主张,这才叫办傻事呢!这儿危险,赶紧回去,陪着钱姊姊!”
祁镇将手绢系在脸上:“有丁香在那边照顾他们呢。我不会走的,上次你在永庆庵忙乱的时候,我没陪着你,可这回……就算是死,也得一起死!”
允贤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热泪盈眶:“好!”
一边的绿香看得呆了。
医女们和太医们穿梭着护理着病人。静慈师太和尼姑们在一边为将死的病人念经。
程村霞的声音已经嘶哑:“大黄不够了。京城附近药铺的,都用完了。”
允贤沉思道:“不行就先退烧,用黄柏柴胡,加鱼腥草!”
祁镇道:“李三,去找找漕运码头上药商的药仓!没准还有没卸下的货!”
李三立即动身。
医棚躺满了病人,各自都系着不同颜色的绳。
“生脉散好了!绿绳!”
立刻有几个士兵和医女来领药。
万宁抹着头上的汗,看着一个正在喂药的医女,转头对一太医:“还是贵妃娘娘想得周到。用绳子颜色把不同症候的病人分开,这样发起药来,又快又不会错!”
一老妇人固执地拨开程村霞手中的药:“我不要你的药,我要‘活观音’!你们太医的药都没用,只有活观音才能救我孙子的命!”
程村霞又气又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
这时,祁镇的声音响起:“听他的话!朕的病他都能治好,肯定也能治好你孙子。”
“皇上!哎哟,您是皇上!”老妇人惊讶地看着他,随即手忙脚忙地拜倒,“拜见皇上老爷!”
祁镇又气又喜:“别说废话了,快喝药吧!”
老妇人忙拿起碗给孙子喝药:“好,好!”
程村霞松了一口气:“多谢太上皇。”
祁镇看了看周围情况:“来的病人来越来越多,这大街上肯定放不下。反正南宫离这儿也不远,地方又大,你们把重病的人挪过去,也能隔绝疫症!”
程村霞大喜:“太好了!可……可娘娘和太子怎么办?”
祁镇略一沉思:“现在救人要紧!”
李三、侯光驾着几辆马车匆匆赶来:“药找到了!”
“好!赶紧送过去!”祁镇正跟于东阳、谈纲说话,闻言大喜道:“上回朕在军中,士兵因伤药匮乏而内乱,最大原因就是他们在害怕。疫情只能用药物来控制,但民情更需要稳定。于东阳,你最得百姓信任,就赶紧去赶制避疫告示,用你的印全城张发!”
“遵旨!不过,告示上要是写奉太上皇旨意,恐怕效果更好!”
祁镇一怔。
于东阳接着道:“太上皇,您现在已经是大家的主心骨了。”
“好,就这样写吧。”祁镇转头对谈纲道:“允贤……不,贵妃说了,这疫症多半是因为鼠患而起。谈大人,你即刻带领手下,在京城全境安排捕鼠!”
正在这时,赵国公拄着拐杖颤颤而来:“老臣参见太上皇!有人趁着疫乱,抢掠了老臣家,您要帮我做主啊!”
祁镇忙扶起了赵国公:“国公快起。你不必担心,朕已令石亨接管了京卫防务。凡有趁乱伤杀抢掠者,杀无赦!”
赵国公老泪纵横:“谢皇上!”
祁镇苦笑。
“禀太上皇,白晋业已伏法。城门已开,至今日申时,京城已掩埋死尸一千两百具,杀鼠七百只。”
祁镇喜道:“继续杀鼠,还要吩咐百姓尽可能用活水沐浴!”
万宁上前,道:“禀太上皇,至今日申时,太医院及惠民药房共发放药汤四百二十锅,接治疫病之人七百二十四名,有八十七人过身,四百三十五人好转,余者情况不明。”
祁镇一喜:“只要有好转,就说明有效了!”
允贤在医女的陪同下一个一个地看着病人,她轻抚着病人的额头,念着:“阿罗喝帝,三藐三勃陀耶。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躺在地上的病人感激涕零:“多谢活观音娘娘!”
远处的赵国公诧异道:“贵妃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念药师咒。”石亨他指着着兵士令道:“你们,快去备菖蒲水,每家每户都要洒到!”
他又回过头来回答赵国公:“贵妃娘娘这两天救活了好多人,大家都相信她是观音下凡,求着她给摸顶赐福呢。”
赵国公疑惑道:“这真有用?贵妃娘娘居然也答应了?”
石亨笑道:“她说这叫祝由术。病人要是相信自己的病能被治好,恢复起来就会快得多,而且她赐福时搽在那些人额头上的,就是避邪气的如意油。”
赵国公长叹一声:“还好有太上皇和贵妃娘娘在这主持大局,不然京城就完了。”
“可不是吗?皇上只会缩在宫里不出头……”
石亨边说边摇头。
夜色已深。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医女在看守着药锅。允贤躺在地上睡着了。
祁镇走过去,帮她盖好衣衫。
允贤感到动静,猛得坐起:“出什么事了?”
祁镇忙按住她:“没事,我帮你盖件衣服。”
允贤慢慢地舒出一口气,轻声道:“刚才我梦见所有的人都死了,一个个全身都发黑,有你,有义父,还有我爹……”
她开始发起抖来。
祁镇忙将斗篷挂在树上,像当初在风雪中那样,用它撑出来一个小小的空间,轻轻地拍着允贤的后背,安慰道:“别怕,我不是好好的吗?上百个病人都已经好转了。咱们肯定能把大家都治好的。”
黑暗中,允贤落下泪:“对不起。当初是我一直要你相信祁钰,你才……”
祁镇按住了她的嘴:“咱们俩,永远也不用说对不起。好了,别想其他了,睡一觉。明天起来,咱们还得拼命呢。”
允贤沉默地靠了上去,祁镇轻轻把她的泪抹干。
斗篷滑落,火光下,祁镇和和允贤相拥而眠。绿香醒来,看到这场面,先是吓了一跳,接着站了起来,想要挡在两人身前,但不一会又发现自己挡不住,慌乱地换了一个方向。
李三快步走过来,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拾起斗篷,重新帮两人挂好。
清晨,大树下。
老妇人还在垂头打盹,她的孙子醒过来,碰碰她:“奶奶,我饿了。”
老妇人惊醒,一看孙子已经自己爬起来,她惊喜地上下摸了摸孙子,大叫:“好了!我孙子给‘活观音’治好了!”
她的身边迅速围上了一群激动的病患亲友。
斗篷里的祁镇和允贤闻声醒来,看到这情景,激动异常,心中的希望登时又多了一分。
祁镇站在高台上,下面聚集的有百姓,有低等官员,也有一些高官。
“大家不要惊慌,疫情已经被控制住了!六部官员,疫情来时凡有惊慌逃职者,从今天起,只要悉心救疫,可以既往不咎!各里正、各户长,速回坊排查病患,有病者,送去太医院前求治,有亡者,立即上报,由有司集中掩埋!”
众人齐声道:“遵旨!”
京城重新回复了生气。百姓都开门出来,蒙着口鼻,冲洗着地面,铺着沙子。
允贤还在探查着病人,她起身时差点站不稳了,程村霞走过来扶住她:“小心!”
“我没事。”
程村霞忧虑道:“你气血不匀,肯定是累着了,让我看看。”
允贤推开他:“我没事的,程师兄你先看其他人,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还好,情况都控制住了。多亏了你的医女,要不然,我们人手还真是不够。”
允贤笑了笑:“既然情势也不那么危急了,难得我带着我的医女,你也带着你的太医,要不要比试一下?”
程村霞一愣,随即大笑:“好!我们师兄妹就来比一下,看谁治好的病人更多!”
程村霞对着在休息的疲劳太医们说:“那边的都是些丫头片子,咱们太医院要是输了阵,还不被别人给笑话死?”
万宁笑道:“休想!老子两只手都能给病人切脉!”
太医们附和:“就你行啊?我双手还能给不同的人扎针呢!”
程村霞雄心勃勃道:“走,咱们瞧病人去!”
这边厢,阿芸对着医女们大声道:“咱们医术虽然没那么好,可是大伙更愿意找娘娘来看病啊!大伙们别泄气,叫他们看看咱们医女厉害!”
医女们:“好!”
允贤和祁镇对视一眼,笑了。
于东阳在一旁对杭纲道:“看来,允贤尽得你兵法真传啊。这么一比试,大家就又都有精神了。”
杭纲满意地笑了:“有女如此,我也不枉此生了。”
老妇人带着孙子和另一群人走来:“‘活观音’在那儿!”
他们团团围住允贤,奉上鲜果馒头:“活观音,你吃点东西吧,别累着了。”
“活观音娘娘,你也给我赐福吧!”
允贤顿时忙碌起来。程村霞被挤到一边,脸上流露出一丝失落的黯然和妒忌。
太液池边,于东阳正朝着湖对岸大喊:“皇上!臣是于东阳,京城疫情已缓,请皇上即刻回銮!”
曹吉祥也高声道:“京城疫情已缓,请皇上即刻回銮!”
湖心岛上,祁钰探头出窗子:“看清楚了,真是于东阳?”
小马子道:“是他没错!”
于东阳站在湖边,看着一条小船驶来,只见上面站着祁钰等人。
曹吉祥低声道:“于大人,听说太上皇这次在宫外主持大局,深得民心。”
于东阳看着他:“是,那便如何?”
“大人可有意重扶太上皇登位?”
于东阳震惊地看着他。
曹吉祥接着道:“有德有才之人,方能居上位。像这样把群臣丢在外面等死的皇帝,我曹某人就是再贪心,也不敢奉他为主。”
于东阳沉声道:“不得胡说,你可知皇位更替要死多少人?京城都乱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转眼祁钰一行人便上了岸。听罢于东阳的汇报,祁钰震惊道:“太上皇领着六部官员抗疫,贵妃带着太医和医女救人?”
于东阳不动声色道:“正是如此。”
“她……她怎么还……”汪皇后忙掩住自己的嘴,眼珠一转,“皇上,杭妹妹和太上皇如此合作无间,是我大明之福啊!”
祁钰脸色复杂之极:“摆驾,朕要出宫!”
祁镇正在跟一名官员说话,远处的允贤却突然扶住旁边的一棵树,呕吐起来。
绿香赶紧奔来:“娘娘,您怎么了?”
允贤慌忙道:“别过来,我可能是染上疫病了。你们都离我远点儿!”
旁边赶来的医女和百姓都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允贤继续干呕着,祁镇夺过一杯水,大踏步地走到树边,旁边的人惊道:“太上皇!”
祁镇拍着允贤的背,把水递给她,转头对一边的人:“这几天你们见得疫病的人还少了?赶紧去叫程村霞!”
绿香回过神来,忙奔了出去。
祁镇一探允贤的额头:“没事,你没发热。”
正在此时,祁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放开她!”
众人皆是一愣,只见祁钰骑着马而来,他暴怒地翻身下马,气势汹汹地拉开祁镇。
“你在干什么?谁让你出南宫的?”他一把拉过允贤,“你究竟把自己当什么人了?身为贵妃,私自出宫……”
允贤愕然地看着他,咬了咬嘴唇,突然冷冰冰地隔开他的手:“皇上小心,臣妾身上可能染了疫症。”
祁钰吓了一跳,却仍然一把抓住允贤的手:“别胡说,你哪儿不舒服?程村霞在哪儿?快叫他过来给贵妃诊脉!”
祁镇见允贤被他紧紧扣住,忍不住上前:“你抓痛她了,放开!”
祁钰大怒:“关你什么事!来人啊,赶紧送太上皇回南宫!”
立刻有侍卫涌了过来。
这时,一位老妇人却挡在祁镇前面:“太上皇救了咱们,皇上干吗还要关着他?”
病人们立即鼓噪起来。
那老妇人的孙儿哭闹道:“皇上是坏蛋!不光不管咱们,活观音娘娘救了我,你还骂她!”
人群越聚越多,李三在人后大叫:“皇上出来了,皇上要处置太上皇和贵妃娘娘!”
祁钰倒退了两步,一边的侍卫拼命抵着人群。
侯光在另一方向乘机喊道:“不能让他再关太上皇了!太上皇万岁!”
百姓们潮水般涌来:“太上皇万岁!”
祁钰急了,对祁镇道:“你让他们都退开!”
祁镇淡淡地看着他:“现在你是皇帝。”
于东阳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让开!肃静!不许围着皇上!”
程村霞一头大汗地挤着:“让开,让开,我要给贵妃娘娘看病!”
人群这才散开一条通道。
于东阳上前揖身道:“臣救驾来迟!”
与他一同前来的谈纲对百姓们道:“肃静!南宫里全是病人,太上皇回不去的!”
百姓这才稍安。
祁钰脸色铁青:“再晚一点,朕的性命都被这帮刁民害了!程村霞,贵妃到底染上疫病没有?有就送入太医院,没有就赶紧随朕上马回宫!”
程村霞正探着脉,闻言抬起头来:“回皇上,贵妃并没染上疫症……”
祁镇这松了一口气。不料程村霞接着道:“不过,她现在可不便骑马移动……娘娘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众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连允贤也是目瞪口呆,她下意识地去探自己左手的脉。
还是祁钰先反应过来,他冲过来,一把抱住允贤:“朕有皇儿了!朕有皇儿了!哈哈哈!”
允贤微微张着嘴,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祁镇,然后,转过了头,一时间竟丝毫没有初知为人母的喜悦。祁镇别过头去不看她,心中已是酸楚到极点。
“贵妃杭氏,于京城危难之时,奉朕之意疗疾除疫,功在社稷!又兼身怀龙裔,特擢为皇贵妃,钦此!”
允贤被祁钰小心翼翼地抱入万安宫。祁钰将她小心放在卧榻上,伏在她小腹上,轻轻地听着。
允贤忍不住推开他:“这时候听不到的。”
祁钰喜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允贤,朕错了,朕以前通通地都错了。都是要做娘的人了,你别生朕的气好不好?”
允贤一震,内心五味杂陈,面带犹豫地看着他。
祁钰接着道:“朕刚才是疯了。可我就是爱吃醋,皇兄对你那么好,朕是实在忍不了这口气。允贤,你不知道朕派了多少人找你,那时候那么乱,满宫都找不着你,朕……朕……”
他的眼睛迅速红了。
允贤淡淡道:“我不是故意让你找不到的。有人害我,半途把我和绿香的船凿沉了。是医女们救了我,我实在走投无路,才去了太医院。”
“什么?”祁钰大惊,立刻抬起身来,“朕马上命人彻查此事!”
允贤冷冷地盯着他:“皇上做得到吗?害我的人不会是别人,就是皇后。”
“不可能,皇后她对你极好,怎么会……”
允贤不待他说完,就打断道:“那后宫里面,谁还会除我而后快?以前那些糟心事,皇上不信,我也可以不说。可现在,我有了身孕。为了孩子,我不许你再姑息任何人!”
“好!朕答应你!朕一定让曹吉祥彻查此事!”祁钰一震,执住允贤的手,“朕以天子之名为誓,任何人胆敢谋害皇儿,就算是皇后,朕也不会放过他!”
允贤心存疑虑,却只得称是。
祁钰乘机道:“那,你总该不生朕的气了吧?允贤,别老绷着脸,要不然小皇子刚出娘胎,肯定就皱着个眉头……”
他做了一个怪脸,允贤配合着勉强微笑了一下:“现在哪就知道是男是女了呢?”
祁钰拥住了她:“肯定是小皇子,朕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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