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自被灭国之后,各种矛盾早就显现端倪。
夏国灭国后,拓跋焘并未杀害夏国的宗室,也没有完全冷落夏国的士族,而是对有才能的官员继续任用,将贪赃枉法或毫无作为的或杀或贬,提拔了一批新的官员,又从魏国国内调遣了大量的汉臣和鲜卑将领,以胡汉共治、夏魏共治的法子治理地方。
从大局上来看,这自然是非常完美的一种模式,可是夏国初定,魏国的洗牌让许多曾经的旧势力一下子落入了谷底,这些旧势力就使出各种办法来扯后腿、
偏偏人心初定,又不能大开杀戒,每一个到夏国去任官的魏国官员都对此苦不堪言,他们不但要和本土的“夏国派”官员争斗,还要使出各种心力和这些旧地的门阀宗主士族们周旋,可谓是劳心劳力,稍不留神就有覆灭之险。
除此以外,胡夏作为继承了后秦大片领地的国家,同时也容纳了无数的少数民族。
羌人、氐、鲜卑、羯、卢水胡、白龙胡、匈奴余支等等都在夏地居住,这片黄河流域如今养育了无数民族,他们曾经能和夏地的赫连氏分庭抗礼,靠的就是忽而合忽而战的部落政策,就连昔日的赫连夏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可以说,夏国的问题比魏国的更加严峻复杂,魏国土地并不肥沃,山西到内蒙古这块地方还是以放牧为主,最大的问题在于食物短缺,而非内部的征伐;
而夏地坐拥沃土,最大的问题却是内外矛盾不断,君主常年以高压手段镇压起义和不满,导致越镇压越反弹,今日还安抚完了,明日就又反了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听到羌人反了,夏国本土原来的官员都没显现出什么异样的表情,魏国的官员和将领们却是各个惊疑不定,齐齐向着拓跋素看去。
自狄子玉和休屠王金家的后人归降大魏,拓跋焘对他们是又有赐封又有官职,可他们不过才一年的时间就反了,魏国会如何对待反叛的他们,变成了日后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对待防抗的态度。
是安抚、招降、还是镇压?
所有人都等待着统万大将军拓跋素的选择。
贺穆兰身后的盖吴捏紧双拳,身体甚至因为紧张而不停的颤抖。贺穆兰原本也在等候拓跋素的答案,却见徒弟如此失态,忍不住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怎么了?”
“师父,我怕……”
盖吴哆嗦了一下,咬紧牙关。
“我害怕。”
贺穆兰错愕。
“师父不知,在当政者眼里,所有的杂胡都是一样的。过去无数年来,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当政,只要有一个部落叛变了,接下来各族接受的都是可怕的惩罚……”
盖吴在这片土地出生长大,对这片土地带来的伤痛也就更加记忆犹新。
“为了杀鸡儆猴,其他没有犯错的部落也要为国主服役、贡献牛羊和人丁以作物资;为表示自己没有反意,若国主要征讨叛变的部落,往往就从其他杂胡之中抽调壮丁作为先锋,削弱杂胡的实力……”
‘先锋?’
贺穆兰一愣。一般先锋军都是一军之中的精锐,绝不会使用没有操练过的新军,为何要用临时征用的杂胡为……
然而只是一瞬间,贺穆兰就明白了过来。
所谓“先锋”,不过就是“炮灰”的一种修饰言辞而已。
就如柔然人用奴隶做“死营”,鲜卑部落主会用领地的杂胡和罪犯做“人障”一般,这种以活人作为炮灰驱散骑兵阵势的惯例各国都有,只不过每个国家的残酷程度不一样罢了。
胡人胡人,本质还是凶残的,为了自己的生存,可以把人性中的血腥和残忍的那一面表露的淋漓尽致。
这种“人障”直到二/战期间都没有杜绝,只要到了打仗的时候,总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贺穆兰一明白了盖吴所说的,免不了厌恶地蹙起了眉头。
盖吴害怕拓跋焘也会因为羌人的反叛而“肃清”夏国领地的所有杂胡,所以一想到这位将军可能会率领大军出征,竟因为精神过于集中而紧张的不停颤抖。
陈节以往和卢水胡人相处的极好,见盖吴的肌肉紧绷到筋脉都迸出的地步,忍不住开口安慰:
“你莫担心成这样,如今杏城只剩老弱妇孺,就算征兵也征不到你们。而且我魏国行军,向来是动用军户,其他临时征召的壮丁反倒拖累军中行军的速度。有将军在呢,就算陛下真的因此对境内的胡族生出了恶感,我们家将军也会劝谏的,是吧?”
贺穆兰也确实不能接受因为一支叛乱而连坐所有民族的行为,这是一种变态的“种/族/主/义”,所以肯定地点了点头:“若陛下真有这样的命令,我一定会劝谏。”
“谢谢。”盖吴渐渐松开了拳头,声音低沉,“谢谢你们。可你们不知我们过的有多苦……我们……”
他的声音渐渐低去,几近无法听清的地步。
“我们再也无法再来一次这样的打击了。”
他的父亲甚至为了族人不陷入战争而身死……
他好恨。
恨这些挑起事端的羌人和休屠人。
恨这些在背后怂恿羌人和休屠人的势力。
百姓何其无辜,他们只不过想安安生生的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拓跋素的脑子里也在想着如何应对这次的反叛。自他镇守统万,和长安互为倚仗,辖内的杂胡几乎都没有生出过异动。
如今先是长安乱了,然后马上就有羌人和休屠人以此为借口反叛,这时机和速度也未免太让人意味深长了一点。
若说其中没有内应通风报信,他一点也不相信。
那么,内应究竟是谁?羌人和休屠人的蠢蠢欲动是不是对大魏的一次试探?他要是在这里做出决断,会不会明日就送到了羌人和休屠人的手中,做出相应的对策?
拓跋素看着眼巴巴望着他的那些官员们,又不能不发表意见,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人正看着他。
拓跋素用余光一扫,只见拓跋提对他使了个眼色,微微地摇了摇头。
右席的高深几乎是跃跃欲试地等待着战争的到来。
他在长安已经荒废了太久,以至于经常做梦梦见的都是自己在战场驰骋的场景。
他的枪在渴望饮血,他的马在渴望疾奔,他希望狠狠斩下敌人的头颅,以证明他的鲜血里还有属于野兽的部分,而不是被一个名为“善”的笼子永远的困住,就这么可笑又迂腐的度过他的一生!
拓跋素能混到统万大将军自然不全是靠的家世,他见拓跋提似有话说,自然明白京中应该已经把这种局面猜到了,当即下令逐退所有闲杂人等,所有的舞姬歌伎和伺候宴席的下人全部离开饮宴厅,只留下官员和将领。
闲杂人等一退,就开始陆陆续续有将领请战。
“将军,休屠人桀骜不驯,居然掠了百姓入山,其行为令人发指,已经不可能感化他们,末将愿领军前往平叛!”
“将军,末将也愿意前往!”
“羌人更是可恶,夏地的商队原本就不多,居然还劫掠!”
商队一向是各地赋税的主要来源,长安尤其是如此,一听说羌人阻了商路,一群官员更是怒不可遏,恨不得把羌人们吊打一顿才好。
拓跋素看向拓跋提,试图在他这里得到什么启示,谁料库莫提却看了一眼身侧的赫连定,开口问道:“赫连公镇守夏地已久,对各族的情况自是极为了解,以赫连公的看法,我们如今该如何应对呢?”
这竟是向赫连定求教了!
其实赫连定无论是年龄、阅历、地位,其实都比库莫提要高出一大截,只不过他现在是亡国之人,而拓跋提是战胜国的王爷,所以显得赫连定要弱势一些。
可要是问策,在场诸人,还真没有一个能比得过赫连定。
人人都以为以这只“苍鹰”的高傲,是绝不会向赫连定低头的,谁料拓跋提毫不犹豫的就询问赫连定的意见,竟半点没有入城时和赫连定互别苗头的样子,岂不是让人愕然?
然而拓跋提如此诚恳发问,赫连定给的答案却不太近人意。
“给我三千人马,我便能让休屠部族和羌人部族前来长安受俘。”
此话一说,莫说底下官员忍不住要翻白眼,就连贺穆兰都有些想要叹气。
你现在是魏国的客人啊亲!哪里有让客人领着主人的兵去打仗的道理!
就算能够打下来,究竟又算是什么呢!羌人和休屠人反叛是匈奴人镇压的,这完全治标不治本好吗!
赫连定却是胸中自有丘壑,只是懒得和这些“凡人”解释。过去这么多年,他要做什么都是自己去做,做完带着成果来见。
譬如他奔袭魏国、他反攻长安、他占了西秦。
他的部下早已经习惯了不问缘由,只听凭他的话去做,这是由于他的地位决定的,但他现在却已经不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平原公了,如此自信又干脆的结论,倒显得他有些敷衍。
库莫提却觉得赫连定的脾气很像拓跋焘,闻言带着笑意说道:“我自然相信赫连公的本事,可赫连公如今还要去平城,这些微末小事,还是交给我们来办吧。我想听听休屠人和羌人的情况,我大魏自认对他们已经非常优厚,为何他们还会再反?”
赫连定收起懒散的神色,仔细地打量了库莫提一番,似是现在才把他当成值得正眼看的角色。
在场众人都在叫嚷平叛、镇压,所以他也就投其所好,随口说了他能收服他们的话,当然,若他们真给他三千兵马,他也确实能让休屠部落的部落主乖乖前来俯首就缚。
库莫提问的仔细,赫连定也就正色说道:“休屠王金崖是金日磾的子嗣,一直自认为是匈奴王庭的正统,往日便不服教化,屡屡有不驯之意。魏国铁骑勇猛,他们不可正面对抗,便在魏夏两国之间左右逢源,讨要好处。魏国大胜,他们显得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而大魏又拍了官员去管辖他们,反倒比夏国在时更加严苛,会反也在意料之中。”
赫连定解释的详细:“你莫觉得休屠一族人少,他们既然自认是匈奴的正统,自然就会行正统之事。休屠王名为王,部族却如同昔日匈奴王庭一般的划分,不但有左右将军,也有左右贤王,各级官员虽管理的事务和人数极少,但大小也是一个官儿。”
他哈哈一笑:“你别觉得他们在族中执行王庭那一套犹如儿戏,他们自己玩的倒挺当真的,这时候你们派个‘镇西将军’去接管休屠所在的地方,那到底是休屠王大,还是将军大?那些‘大小官吏’是听休屠王的,还是听将军的?休屠的凝聚力来自于昔日王庭的荣耀,一旦被分了权,很容易沦为鲜卑的附庸,金崖心中害怕,自然要先发制人。”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金家一家的地位罢了。”库莫提了然的点了点头。“金崖大概想,若休屠人都听魏国将军的,休屠王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不仅仅如此。”
赫连定身边的赫连止水从小接受家中教导,见识也不同一般:“休屠自己也有自己的税收方法,以往夏国时,我们是按整个休屠族群向休屠王收税,然后休屠王以‘匈奴王庭’的方式向部民收了缴纳。”
这样一来,其实夏国什么都不管,只管找休屠王拿东西就行。你部民有没有多,有没有少,今年到底是丰收还是大旱,全然不管,我只取一。
而休屠王付了“一”,回去再找部民分摊,这便是他们王庭的“收税”。
“但魏国实行的是‘户摊’,按户收税和服役,一地官员和将军刚到休屠地方,肯定是要统计户数、计算人口,这样一来,休屠王的一点权利全部被剥夺,而魏国直接按户征税导致部民要交两次税,一次给休屠王庭,一次给魏国。他们习惯了给休屠王纳税,如今还要再给魏国一次,自然生出敌意……”
赫连止水这一解释,没有人认为赫连定所说的“犹如儿戏”是真的儿戏了。一个地方角色扮演到连税收这种东西都出现了,和国中国又有什么区别?!
贺穆兰猛然想到了魏国占领的刘宋地方,梁州和雍州等地宗主遍立,也是瞒报人口,自给自足,魏国无法测算到具体的人数和户数,便只能每年一次统一向各邬壁的“宗主”收税,至于到底少收了多少,也无法计算的清。
夏国的胡人势小,魏国官员还敢去清查人口,可南方那些邬壁主手中握有兵器和军队,还有大量邬堡作为防御,一旦动真格的,连南方大片土地说不得都要被刘宋夺回,竟比这里局势更加危险。
如此一想,贺穆兰只觉得拓跋焘身上的重担重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也无怪乎后来无人可信,疯狂暴虐。
她摇了摇头,只叹了口气。
“花将军叹气,可是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库莫提突然开口点起花木兰的名字。
众人观望贺穆兰,期待她能说出什么不一样的意见。
“我在想,休屠人既然自奉为匈奴正统,恐怕也如匈奴一般逐水草而居,移动王庭。既然人口流动,其实便不适宜按照居住地固定的‘户摊’方式来收税。黑山地方的牧民尚且不按户纳税,到了陇西地方反倒要按户了,未免有些过于死板。”
贺穆兰实事求是的说,“夏地既然风土人情和魏地皆不相同,就应该灵活变通,否则反倒生出祸端。不过这都是后话,如今休屠人已经反了,该想的是如何消除误会,让休屠王和休屠人重新恢复以前的生活才是。”
按户收税,前提得有“户”。
户口绑定在土地上是常识,这些胡人都没有地,按户分简直就是扯淡。放牧又不是种田,收成是估算的出来的,若搁在她身上,她也不愿意固定交。
提出“按户分配”的,自然是魏国那一派的官员,这件事夏国曾有的官员都大力反对过,但税收关系一个国家的根本,所以这个政策最后还是由魏人来主导了。
贺穆兰是魏人,却觉得魏人制定的政策不好,让许多夏国的官员,包括赫连父子都很是惊讶。
库莫提却似是知道贺穆兰会说出这样的话,神态莫测地望向她:“哦,那以你的意思,竟是不同意打?”
拓跋素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倒是奇怪了,我魏国年轻一代中最会打仗的将军,竟然不愿意打仗。你不打仗,你的部下都吃什么?”
贺穆兰也不分辨,她知道特立独行的结果就是被世人当做怪人,所以只是轻笑:“不过是动了恻隐之心罢了,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能不打仗总是好的。不管怎么说,这些休屠人如今也算是我魏国人了。”
库莫提来这里,明为调查王斤之事,其实却是为了调查夏国诸族叛变的原因。就算有人挑拨,也一定是先心生不满有所怨怼,才能被人挑唆成功。
但在镇压的态度上,库莫提和拓跋焘是一致的。
敢劫掠平民百姓为质,这先河一开,魏国必当大乱。无论最后休屠打或不打,提出这建议的人都得死。
这人是不是休屠王,又或者休屠王愿不愿意交出整个人,就决定了最后是打还是安抚。胡族一向不按章法行事,说不定誓死不交也有可能。
想到这些,库莫提倒觉得直接打方便多了╮(╯▽╰)╭。
对于贺穆兰的话,赫连定和拓跋素都觉得不以为然。库莫提看了一眼席中的官员,什么表情的都有,从各自的神情中也能看出一点东西,心中微微有了数。
想来今日宴席一散,诸人离开太守府,是何派系、又与谁碰头,恐怕就一目了然。
只是要辛苦了那些白鹭官了。
拓跋素和库莫提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拓跋素下了令,先火速将消息传报平城,长安和统万的大军做好战斗准备,明日清早在太守府再行就此事进行定论,究竟是打是招抚,总要确定合适的人选,还要准备辎重等物。
这一番好好的宴会,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高深想要的左拥右抱没有享受到,而他期盼的战争似乎被贺穆兰一番话一说也有了另外的发展,心中顿时失望至极,看向贺穆兰的眼神也变得幽怨了起来。
贺穆兰正支着下巴想休屠和羌人的事情,狄子玉既然没死,拉出去溜溜也许羌人不会那么疯狂,可现在的问题是狄子玉是重犯,恐怕没有人愿意冒着这个风险把他放出去溜溜……
她正思索间,却发现一个中年的文士站在了她的面前,正微微弯着身子看她。
这文士正是游家出名的大儒游雅。
贺穆兰哪里敢在这位面前托大,立刻站了起来行礼。游雅没有管她的虚礼,反倒把她手臂一抓,眼光大亮地问道:“听你刚才的说法,你对赋税和律法之事似乎也有所研究?你认为以休屠人这样的情况,如何收税才算正常?休屠人居无定所,又如何征税?夏国之前的方法虽好,可国库却有了损失,你可想过如何……”
他拉着贺穆兰唠唠叨叨问了一大串,把贺穆兰问的是脸上茫然一片,浑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研究赋税和律法的了。
倒是游雅身后的游可有些不好意思,在她身侧解释道:“我这叔父家学就是律法,而叔父之前曾做过县令和太守,所以……”
贺穆兰莫名地眨了眨眼。
所以啥?
你倒是说清楚啊。
“游大人,抱歉,我要借花木兰一用。”
一只大掌突然出现在两人的手臂之上,轻而易举的把花木兰引了出来。
“啊,颍川王安好。”
游可立刻行礼退后。
游雅满脸怒容地望着库莫提:“我和花将军商讨国策,王爷为何要打搅?”
“游使君,我们是来调查王斤的案子的,不是来这里讨论如何征税的。如今羌人的事情和王斤之案大有联系,我欲找木兰问清原委,还望使君行个方便。这事现在是你我的职责,不是吗?”
他似笑非笑,游雅闻言顿时语塞,只好拂袖而去。
库莫提目送走了游雅和他身后的游可,这才转过身子,一直引着贺穆兰到太守府后院僻静之处。
贺穆兰知道库莫提肯定有话要说,只垂手聆听。
果不其然,库莫提望着天空的圆月半晌,突然肃容问起她来:“花将军,你可知为何虎贲军会随我过来?”
贺穆兰一怔:“难道不是为了护送赫连公回京?”
库莫提点了点头。
“是,也不是。花将军,你刚刚说的都对,只有一点……”
库莫提微微叹息。
“杂胡反叛,这一仗,无论起因是如何,都非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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