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听到对话的特工恶毒地笑了起来,他们望着一分队队长陈深像木头人一样坐在李小男吐出的一堆烟雾中。毕忠良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他们止住了笑。那天毕忠良一共带走了八名共党 嫌疑分子,所有剩下的舞客都胆战心惊地站成一堆。毕忠良后来起身走到了那堆舞客面前,他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说,继续跳吧。
没人敢继续跳。这些舞男舞女们看着八个嫌疑人像一串带鱼一样静寂无声地走向舞厅门口。嫌疑人中一名小胡 子舞客突然用尖细的声音喊了一声,到舞厅白相有啥个罪名?
扁头抓起一张凳子,重重地砸在小胡 子头上。凳子像突然散架的骨头落了一地,小胡 子随即倒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不敢再说一句话,小胡 子迅速地被两名特工扶起,摇摇晃晃地像喝醉一般向外走去。
从米高梅回舞厅的路上,陈深一直坐在毕忠良的车里。他们的车子跟在一辆篷布军车的后面。陈深知道那八名嫌疑人全部都装在篷布车内。毕忠良陰着一张脸坐在后排一言不发,他一向都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顺着两条雪亮的车灯光,陈深望着车窗外漫天飞雪,觉得车子在雪地中的缓慢前行,就像是在开往另一个安静的被雪掩埋的世界,或者是开往了他和毕忠良的从前岁月。他眼前浮现起和毕忠良在杭州新兵训练处一起集训新兵的往事,那是春天,所有的花都在训练营的野地上放肆地开放。他还和毕忠良一起在江 西围剿过赤匪,那时候毕忠良的头部被弹片划过,掀掉了一块头皮昏死过去。理发师出身的陈深把他背下战场,在野战医院又亲自为他理去血肉模糊的头发后,由医生包扎伤口。毕忠良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隔壁病床 上坐着的陈深一双熬红的眼。陈深手里玩着理发剪刀,声音低沉地说,你要是救不过来,那我就白费力气把你背下阵地了。
陈深是诸暨人,一直说起他的诸暨老乡蒋鼎文。蒋鼎文是第四集团 军司令,陈深就说这蒋司令是自己的嫡亲表兄。毕忠良当他吹牛,但是从不点破。每次下雨以前,毕忠良的头皮都会隐隐发麻,他就会想,这条命其实是陈深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像捡一只麻袋,或者捡一条路边的狗一样捡回来的。后来是毕忠良动员陈深,两个人先后从国军阵营中投了汪,他又把陈深引荐到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陈深出现在总部的两个头子丁默邨和李士群面前时,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盯着陈深看。看了很久以后,李士群问,你有啥特长。
陈深掏出了那把理发剪刀,在手心里眼花缭乱地转了起来说,我会剃头。李士群和丁默邨相视笑了。陈深也笑了,认真地说,我爹其实不想让我学剃头,他想让我当国文教员。可是我国文不行的。
陈深边说边探头望向窗外。窗外陽台栏杆上的一盆晏饭花开得十分疯狂,触目惊心的细碎红色像是盛开的鲜血。大操场上,一名特工牵着的黑背德国狼犬拖着一条拖把一样的尾巴,目光陰险地慢吞吞走过。没有一丝风,陈深觉得空气像灌了铅一样沉闷,这时候一声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女人的惨叫声传了过来。他突然想,这个正在受刑的女人,有没有丈夫和孩子?陈深看到两道车灯像棍子一样刺向没有边际的雪的世界。他喜欢这个寒冷的天气,他真想让雪把整辆车都埋葬了,那么雪以下的世界一定是安静的。一言不发的毕忠良忽然开口了,他说,拿出来!陈深把贴身口袋里温 热的白金壳怀表拿了出来,交 到毕忠良的手上。毕忠良打开怀表,瞄了一眼把怀表还给了陈深。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的毛病就是太贪财了,这不好。陈深笑了。陈深说你知道的,我花钱的地方多。毕忠良说,你的钱全花在女人身上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天两头去米高梅!你还经常找刚才那个嚷着要嫁你的什么明星公司的三流演员!陈深说,我只当她兄弟。毕忠良说,鬼才信你呢!女人是祸水,小心引祸上身。陈深望着车外茫茫的雪阵,突然充满伤感地说,人总是要死的,死之前不闯点儿祸,多没劲啊。
这一个安静的夜晚,陈深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亮了台灯。他在台灯下打开白金壳怀表,那指针像心脏一样在不停地走动。陈深小心而专注地为怀表添油,像一名称职的钟表匠。然后他把白金壳怀表放在了台灯下的一小片光影里,转身离开写字桌前的时候,他轻声说,安息吧,宰相同志。
叁
从舞厅带回的八名嫌疑人受不了皮开肉绽的酷刑,全部承认了自己是接头者。这让毕忠良无比头痛,他亲自和陈深一起带着人,把八名嫌疑人押到了麦根路和中山北路交 界的那片小树林里,就此向总部李士群交 差。那个雾蒙蒙的清晨,陈深看到了安六三。安六三穿着西装,脸仍然肿着,额头和嘴角结了血痂。他的裤子是新的,但是显然太短了,所以裤管高高地吊着。看到陈深的时候,他谄媚地笑了一下。陈深仰脖喝着格瓦斯,他也眯着眼睛笑了,说欢迎你弃暗投明。
那天八名嫌疑人全部被槍毙了,一个个在槍声中扭动着身躯倒在树下。每一声槍响,安六三都紧张得紧紧地闭一下眼睛。八声槍响以后,安六三睁开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八具尸体,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地拿一块方格子手帕擦起额上的汗水来。陈深说,你的裤脚管好像有些短了。
安六三紧张地望向自己的裤管,看到了那双新皮鞋上沾了好多的泥。安六三再次惶然地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声槍响,他的额头上多了一个血洞,圆睁着眼睛仰天倒在了地上。毕忠良把槍还给了身边的特工扁头,然后蹲下身,拉开安六三的衣扣。安六三的衣袋里躺着一沓钱,那是他招供了宰相的赏金。毕忠良把钱扔给了陈深。
去赌吧!毕忠良说,赢了就回来请客。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你为什么要杀他?
毕忠良说,留着他还能有什么用?他只有一条情报,就是宰相要和人接头。
陈深把那沓钱向天空中一甩,钱散开了,像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陈深说,这钱晦气。
那天陈深和毕忠良离开小树林以后,特工们挖坑把这八个人埋了。陈深的脚踩在早已枯黄的草皮上,偶尔有几处积雪没有融化,在黑色地皮上覆着一层浅浅的白。陈深觉得心头有些萧瑟,他认为自己其实就是一棵种在大上海的荒凉的草。而走在他面前的毕忠良,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的惯常的姿势就是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阵凉风吹来,他曾经被弹片掀起过的头皮不由得一阵阵发麻。他的心里埋下一个疑团 ,他认为这八个人一个也不是真正的共党 地下人员,但是不杀这八个人无法向总部交 差。那么漏网的接头人又是谁?陈深为什么也恰好在舞厅里?
这天晚上。月光皎洁得像另一场雪。陈深穿着高领的呢子大衣,默默地站在窦乐路那只孤独的邮筒前。他突然觉得那只邮筒就像是一位墨绿色的亲人。
肆
那天陈深执行了毕忠良交 给的任务,端掉了在米兰俱乐部以打牌为名接头的军统六人小组。任务来得很突然,陈深正在走廊上给书记员柳美娜剪头发。天气有些凉,微薄的陽光无力地打在柳美娜湿漉漉的头发上。柳美娜是一个老姑娘了,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会成为老姑娘的。她长得并不难看,不过是脸上有许多细小的雀斑。她是李士群的远房亲戚,但是她从没说起过这个话题。李士群偶然从总部来
55号视察的时候,也从不正眼看一下柳美娜。也有人说柳美娜是李士群用过的弃妇。她是一个话不多的女人,偶尔会微笑。陈深给她剪头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看遥远的太陽光,听剪刀喀嚓喀嚓的声音。她一直都希望着剪刀的声音永远不要停,一路单调地响下去,一直响到她老死为止。
这时候毕忠良走到了陈深的面前。毕忠良依然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他一直耐心地看着陈深把头发剪完,然后说,有个六人军统小组,在米兰俱乐部打牌。
陈深麻利地收拾着剪刀和梳子、围布,迅速地卷成一团 。你为什么不早说?陈深说。
毕忠良看了柳美娜一眼说,因为来得及,他们还会继续打牌,如果你不去打断他们的话。
陈深带人在米兰俱乐部围捕了军统六人小组,他的队员在扁头的带领下十分轻易地将六人小组带上了篷布军车。陈深站在车边全神贯注地喝格瓦斯,他觉得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就是火炭,需要不停地喝这种含轻度酒精的汽水才能让自己凉快下来。一只麻雀突然降临在不远的空地上,它小心翼翼地左右观望,并拢双脚跳跃。陈深就一直眯眼看着麻雀,他想起了两年前“麻雀”对他下达的第一道指令:潜伏。然后大名远扬的中共 谍报精英麻雀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直到最近麻雀又突然下达了一道命令,和宰相接头。
陈深看到队员们匆匆出来了,六个人被绳子捆成了六只粽子。他们几乎是被扔上车的。陈深叹了一口气,他把那瓶汽水喝完了,小心地放在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走向了副驾室。坐上车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是莫名其妙的潜伏者,却做着与革命相反的事,一次次地围捕着军统或共党 分子。
车子远去,陈深回头,他看到格瓦斯的瓶子在萧瑟的台阶上,像一位寂寞的怨妇。
那天晚上,陈深出席了上海饭店的一个宴会。陈深就坐在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身边,隔着刘兰芝才是毕忠良。陈深一直叫刘兰芝嫂子,刘兰芝像一个病了的丝瓜,其实她有着十分好的相貌,但是她的气色却十分差。她是一个有病的人,她会出汗、心慌、做恶梦,她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坦。于中医而言,这只是小病,可以用药调理。但是陈深一次次地去给她买来药,她的病却不见好。她一如既往地病着,十分感叹地拉着陈深的手说,我这个病,一定会病到死为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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