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天意,这个雨夜直属行动队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行动。上海军统站成员全部被捕。令陈深更没有想到的还在后头,三天后,一百四十名上海军统站特工人员,在没有受刑的情况下全部投诚。所有的卷宗上交 到了76号特工总部,甚至移交 到了日本梅机关。这一次雨夜的行动,毕忠良并未觉察有谁走漏了风声,这令他十分满意。他觉得这一次的战功让他离李士群又近了一步。同时陈深也深深知道,徐碧城和唐山海是两枚55号上空的图钉。所以没有被他想象成更厉害的钉子,是因为他觉得在沙逊大厦,如果不是自己在场为徐碧城打了掩护,徐碧城可能当场就被捕。这是多么没有经验的敌营生活,陈深想起徐碧城在青浦特训班时,就不是一个十分出挑的学员。
更为严重的是,曾树被捕后也叛变了,军统在上海的战斗力瞬间为零。
玖
徐碧城是三天后请陈深在凯司令咖啡馆喝咖啡的。那天她围了一块墨绿色的披肩,看上去像一棵青翠的美人蕉。陈深就一直坐在徐碧城对面研究着她的披肩,他甚至伸出手去,十分细心地抚摸着。有那么一刻,陈深将披肩拉过来,盖住自己的脸深深呼吸着。他闻到了深嵌在披肩中的灰尘的气息,以及陈年旧事的气息。仿佛那气味像是一条黑暗中的隧道,可以引渡他回到青浦的短暂岁月。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你真像一棵美人蕉。
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他们主要回忆了在青浦特训班的日子。徐碧城一直都没有提起唐山海,仿佛唐山海是与她无关的一个人。徐碧城说起当初在青浦时,陈深是侦谍组的教员,而徐碧城是一名普通的学生。陈深听了好久以后,都是一言不发,仿佛要把那一段往事给忘掉似的。但实际上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徐碧城,像一棵长势良好的青葱,浑身上下洋溢着陽光的气息。
你爱过我吗?徐碧城说。
我说你真像一棵美人蕉。
我问你爱过我吗?徐碧城的语气中有些不满。陈深看着徐碧城,好久以后才声音低沉地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那天陈深离开凯司令的时候,徐碧城没有走。她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泡了在这家咖啡馆里。徐碧城是一个话不多的女人,在特训班的时候,也未必就是最亮眼的女人。她就像苏州河,与黄浦江 相连却不是江 。河面平静,底下波澜。在咖啡的浓香中,她一直痴想着比现在更年轻的岁月。战火让她从军,并且到了重庆,并且对一个叫陈深的热爱理发的侦谍组教员念念不忘。然后她潜回上海,不知道下一分钟会不会有性命攸关的危险。她不停地转动着咖啡杯,越转越快。她在想,这个漫长的下午,陈深是如何打发的。
陈深的下午,是去将军堂接出皮皮,并且带他去大世界白相了一天。然后他又在书店买了许多周璇的唱片送给李小男。在李小男新租的住处,陈深帮李小男做了几个不咸不淡的小菜,看上去他就是像一个上海里弄里头生活的缩头缩脑的小男人。李小男赖在一张钢管沙发上听《银花飞》,那是周璇唱的广东小调。李小男像一堆随便扔在那儿的衣裳一样,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个下午。听完了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桌,陈深坐在餐桌边对着李小男笑。李小男懒洋洋地趿上拖鞋踱到餐桌边坐下,斜了一眼陈深说,嫁给你挺不错的。
陈深说,那得问我愿不愿娶。李小男提起筷子说,那我不管,反正和你在一起有吃有喝。还会做头。陈深的下午,在和李小男一起吃完晚饭后就结束了。李小男靠在门边送陈深,陈深说,你靠着门的样子,很像是北平八大胡 同里的女人。李小男就说,滚!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滚就滚。接下来陈深滚进了属于他的夜晚。这个夜晚已经与此时离开了咖啡馆的徐碧城的猜想无关了。陈深去问毕忠良要钱,毕忠良一边骂陈深沉湎赌场和舞场,一边扔给陈深两根小黄鱼。接着他又翻起了陈深上次私自将共党 嫌疑人宰相的白金壳怀表充公的旧账。毕忠良其实在虹口开着一家“神仙堂”土膏行,经常让陈深带着扁头等几个心腹偷偷去十六铺码头的“宏济善堂”进货。神仙堂经营吗啡、红丸和高根,赚钱的速度不比抢钱慢半拍。平常陈深没少给他出力,而且陈深借着毕忠良的名头,和上海各帮混得烂熟。说到底,毕忠良不信任任何人,但是要排名次,他最相信的当然还是陈深。所以毕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仍然扔给了陈深两根金条,算是他对兄弟的仗义。
你要么就是死在舞场里,要么就是死在赌桌上。你不会死在前线,也不会死在抓捕国共嫌犯的行动中。毕忠良无数次给陈深下定论,他说刘兰芝一直关心着陈深的个人事体。毕忠良说,你嫂子也说了,一个男人要是不娶上家主婆,这个男人就没有长大。
陈深哑然失笑:我没长大?我已经老了。我老了,一点也爱不动。毕忠良又骂:你在舞厅里怎么有那么多爱。陈深:那不是爱。毕忠良:那是什么?陈深:歌舞升平……人总是要死的。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那天晚上毕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带着陈深,又叫上了唐山海等几个直属行动队的头目,去了日租界虹口吴淞路的樱花俱乐部赌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陈深将口袋里刚刚问毕忠良借到的两根金条又还给了毕忠良。毕忠良叹一口气,你就是个穷人的命。
陈深却得意地笑了:人穷没关系,只要命还在。毕忠良把两条小黄鱼扔还给陈深。陈深却坚决地把小黄鱼塞还给毕忠良。
陈深说,输了就没有翻盘的机会的,所以最好不要输。输了就得认输。可你输了。但我未必永远会输。等下趟。下趟我一定把这两条黄鱼给捞回来,记得欠下的总是要还的。陈深似笑未笑,却说得毕忠良有点儿不太自在。那天晚上,唐山海等人已经散去,只有毕忠良和陈深走在吴淞路上。两个大男人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朝着有昏黄路灯光的大路上走去。清冷的风吹着他们的脸,他们觉得无比兴奋,仿佛回到了剿赤匪的年代。曾经锄杀过陈深的军统组织飓风队已经瓦解,整个上海军统组织陷于瘫痪。在新军统力量抵达上海以前,陈深和毕忠良都没有危险。两个人一直都没说话,一直沿着吴淞路大步向前走着。陈深突然觉得仿佛缺了什么,他渴望飓风队还在的日子,这样他可以因为自保而让自己的神经高度紧张。来接毕忠良的车终于来了,在吴淞路的尽头,毕忠良上了车。上车前他回头望了孤零零站在路灯下,像极了一棵发育不良 的歪脖子树的陈深说,这世道,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你要是有捞钱的活路就尽快捞,我睁眼闭眼。
毕忠良的车子很快被黑夜吞没了。陈深晃荡着像是要把上海的马路全部踏遍似的。他鬼差神使地来到了米高梅舞厅的门口,站在远远的路灯下,他的心很快被忧伤填满了。他仿佛能看到舞厅门口正落着一场纷扬的雪,胸前挂着白金壳怀表的宰相向他笑了一下,然后一声槍响,宰相倒在了雪地中。雪很快就把她整个儿盖住,像是盖住一段需要埋葬于陰冷处的故事一样。陈深揉了揉眼睛,看到舞厅门口真切地走出了李小男和苏三省。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混在一起的。陈深的耳畔再次传来一声槍响,因为苏三省和李小男站立的位置,恰好就是宰相倒在雪地中的位置。他好像看到李小男也不由自主地在那儿旋转了一下。
李小男看到远处一言不发的歪脖子树陈深。她和苏三省低声地说了什么,然后她像小鹿一样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在陈深面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李小男问,你为什么不去跳舞?
陈深笑了。陈深说,你离他远点。然后陈深就转过身,继续前行在上海的马路上。他突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的步子加快头顶升腾着热气。他轻易地想到了,苏三省和李小男一定并排站在一起,怅懵地目送着一个午夜突然出现的男人的背影。
有毛病。苏三省不以为然地说,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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