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深不知道小树林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扁头告诉他的,苏三省对着唐山海的头狠狠地踢了一脚,那时候一道积聚在唐山海头部的本就将要迸发的血光冲天而起。苏三省紧咬着的嘴唇却始终没有放松,他仿佛对唐山海无比怨恨,像是唐山海害了他一生一样。
那天晚上李小男突然造访了福煦村三楼的一间民居。那时候徐碧城正扑在陈深的怀里泪如雨下,她哭得无比延绵,那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十里长山的山脊,时高时低。有时候,她紧紧咬住陈深肩上的肉不放,陈深感到了疼痛,等她松开嘴的时候肩膀上已经湿漉漉的一片。徐碧城不知道,此时李小男跟着陈深来到了这儿。透过窗缝,李小男看到徐碧城在陈深的怀里不停地呜咽。
你们是假夫妻吧?陈深问。徐碧城仿佛警惕地抬起头,谁说的?我猜的。徐碧城说,也不完全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是我没有答应他。你应该答应他的。现在说这些,答不答应还有什么两样吗?答应他,他会走得更幸福一些。徐碧城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 。陈深不再说话,他侧过头斜眼看了看自己肩头那黑湿的一片说,不过你答不答应他,他都会要求我照顾你。徐碧城说,我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 。陈深仍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只是在救自己的国家。我们不能没有国家,我们的孩子也不能没有国家。
那天,徐碧城看到了陈深胸前挂着的白金壳怀表,但是她没有看到门外李小男流着眼泪离开。很久以后,陈深才轻轻推开了徐碧城说,以后让我照顾你吧。刚才……有个人刚刚离开你的门口。
徐碧城的脸色随即白了。陈深说,没关系,她不会伤害你。
拾陆
不久,万念俱灰的徐碧城信了上帝。在她的要求下,陈深把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她说落发是对唐山海的一种纪念。礼拜天的时候,徐碧城会带上一本圣经匆匆地去鸿德堂做礼拜。每次做礼拜的时候,她都在想自己十分短的一生,就怎么会卷进那么多的暗战中。她把唐山海牺牲的消息传到了重庆,重庆的回复十分简单:继续战斗!
接到重庆回复的时候,徐碧城的双脚不由自主地紧紧靠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在替唐山海完成任务。这样的使命感,让她的心中又升起了力量。有一天陈深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正蹲在地上鼓捣几个瓶子和灰色的药粉,以及一些小小的碎铁片。陈深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忙碌。徐碧城头也不抬地说,千万别抽烟。陈深说,我又不傻。陈深接着又说,你在配炸药。你这种炸药威力不大,炸鱼都未必炸得死。徐碧城仍然头也不抬地说,我做的炸药威力用不着大。陈深离开福煦村某个租住房三楼的时候,徐碧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再见,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地上的那个已经成形的简易炸弹。好长时间以后,陈深的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时候她的眼泪才流了下来。她突然这样想,也许自己其实是爱着唐山海的,对于自己想爱而不能爱的陈深而言,唐山海又有哪点不好?
陈深踩着这个冬天的柏油路面,走到了上海冬天的最深处。他在窦乐路的邮筒里投进了一封信。他一直担心,在邮筒里传递情报会不会不安全。他是想要请示医生,自己收留了一名军统人员,在国共合作期间是否触犯纪律。投下信后他就大步离开了,自己什么时候被捕,甚至有可能是被毕忠良或苏三省捕获,都不是没可能的事。所以有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自己被抓了,最担心他的会是谁?想了好久以后,结果令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担心他的,可能是嫂子,也就是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
三天后,医生在海报墙上给陈深下达的指令是急催归零计划,对于陈深询问的关于收留或照顾军统人员的问题闭口不谈。陈深有些泄气,他觉得组织上有些不近人情。陈深一直都没能拿到归零计划,而队部的几次会议中,却越来越明确了76号特工总部下达给行动队的命令:尽一切力量,加强搜查、搜捕一名代号叫麻雀的中共 分子。尽管近期麻雀并没有什么活动,但是从情报系统得来的消息,在此前一年的时间里,这位名叫麻雀的中共 特工拿到了汪精卫政府的十八份情报,其中一份甚至是绝密会议纪要。
与此同时,苏三省却在梅机关和特工总部红得发紫,而且东亚研究所的经费也一加再加,这让毕忠良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苏三省在自己租的办公地点办公,偶尔地也来一下毕忠良的办公室作简要汇报。看上去他风尘仆仆,比毕忠良都要忙好多。有时候他会出现在李小男家的楼下,他纠缠李小男,经常开车带她去法租界逸园赛狗场看赛狗。这令陈深很厌恶,他说赛狗有什么好看的,赛狗有赛人好看吗?而李小男却不想让陈深管这事,李小男说,你管得太宽了,我爹从来不管我这些。
陈深说,你爹干吗的?
李小男摇了摇头说,死了。这些年我像一棵草一样自己长大,我在黎锦晖主办的中华专科舞蹈学校毕业后去了明月歌舞团 ,唱歌跳舞养自己,好不容易进了明星电影 公司。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深说,明白。
李小男说,什么意思?
陈深说,你终归是要找一个归宿的。
那天在李小男的屋子里。陈深在沙发上坐下来,没有像以往一样和李小男杀一盘,而是把一些扑克牌随意地发在桌面上。他只要看扑克牌的背面,就能记住每一张扑克牌代表的点数,然后他很快地把收了起来,动作麻利得像一名长期浸泡在赌馆里的赌徒。
陈深说,你想学下棋,还是想学打牌?你将来当游手好闲的太太的时候用得着。
李小男说,我都不想学,太累。
陈深想了想说,那还是下棋吧。
李小男是陈深见过的最臭的臭棋篓子。围棋摆在了桌面上,陈深让了她五子,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小男下着棋,更多的时间里,他在翻看着报纸。李小男托着腮,长久地盯着棋盘看,看上去她的黑子已经把陈深的白子围得死死的了。陈深看到了窗外的夕陽,从很远的地方滚动跳跃着漫过来,直接穿过玻璃窗落在棋盘上,使得棋盘上看上去镀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
陈深想,傍晚说来就来了。
然后陈深伸出手去,用两只手指夹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盘里。李小男一下子就愣了,她这时候才发现,只这一颗棋子就让她死路一条。陈深站了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说,你要懂得步步为营。
李小男说,步步为营太累,没有喝酒演戏来得轻松。
李小男拿过了那块没有织完的红色围巾,不再看那棋盘一眼,低着头织了起来。陈深终于打开那扇有些陈旧的木门,走在傍晚有气无力的夕陽余辉中。打开门以前,陈深留下了一句话。陈深不以为然地说,你就不是一个女红的料。
冬天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陈深走在上海萧瑟的街头。黄昏过后是即将来临的漫长黑夜,陈深想到了毕忠良从梅机关开会领回来的任务,在几个月前疯狂攫取了情报的中共 情报人员麻雀现身后突然隐藏,如果不揪出来,76号特工总部的所有头目都可以进行一次大换血。陈深还想到了,归零计划仍然不能拿到。最坏的打算是,暴露自己孤注一掷。踩在上海冬天生硬的柏油路上,陈深又想到,他有好久没有去将军堂孤儿院看皮皮了。
拾柒
郭小白被捕的时候,陈深参与了审讯。那天扁头闯进书记室,柳美娜正在修手指甲,陈深就坐在一口矮木柜上,晃荡着两条腿。陈深正在给柳美娜讲一个叫范绍增的军阀娶了十八房姨太太,最后一房是一个游泳舞后杨秀琼的轶事。他讲得十分缓慢,有一搭没一搭的。其实柳美娜也希望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她在想着什么时候能离开55号院子,这个看似平静的地方一点也不平静。她想要过安生的日子。而陈深的目光无数次瞟向那口保险柜,书记室外有巡逻的特工,进入书记室有大铁门,书记室内又是保险柜。如果不是孤注一掷,他要怎么拿得到归零计划。
这时候扁头闯了过来。扁头说,毕队长让你赶紧过去刑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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