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响说,你改名了?你叫龚放?
龚放说,不用你管。
苏响说,你依然那么恨你爹苏东篱?
龚放说,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需要钱?
苏响淡淡地笑了,说我不缺钱。
龚放说,那你缺什么?
苏响说,我缺哥哥。
龚放一下子就黯然伤神,他是苏响同父异母的哥哥。苏东篱的大老婆生下龚放,二老婆生下苏响,接着苏东篱又娶了一个三姨太。苏响不知道三姨太还能不能为体弱多病的苏东篱生下一个苏什么。在她的印象中,苏东篱面容冷酷,很少说话,总是穿着一袭皱巴巴的长袍。苏家有一个很大的丝厂,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家。但是苏家的少爷苏放,也就是龚放,在一个多雾的清晨突然消失了。消失前一天的晚上他刚刚和苏东篱大吵了一场。他骂苏东篱狗东西的时候,苏东篱的手杖挥起来,在龚放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记。龚放的手随即搭在头上,一会儿就有血丝从他的手指缝里钻出来。
龚放看了看手上粘乎乎的血,用舌头舔了舔说,真咸。
那天龚放对苏东篱笑了,笑得苏东篱有些莫名其妙。龚放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躬说,谢谢你把我养大,苏东篱。
第二天清晨,当龚放和一只藤箱在苏家大院消失以后,苏东篱的大老婆敲开了苏东篱的房门,她站在苏东篱的床 前平静地说,老爷,你杀了我儿子。
那天在龚放的办公室里,龚放在苏响不远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洋娃娃,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外国孩子,有着卷曲的头发。龚放就抱着这个布娃娃和苏响说话,他的口气柔软了不少,说,以后没有什么事,不要来这儿找我。
为什么?
因为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
那你还待在这儿?
因为我早就不是人了。
苏响不再说话,好久以后她紧盯着龚放毫无血色的脸和薄薄的嘴唇说,你杀了很多人?郁华?茅丽英?卢加南?……龚放说,乱讲,都不是我杀的。苏响说,那至少也和你有关。龚放看了看紧闭的门口,轻声说,最大的杀人犯是汪主席。在苏响离开以前,龚放的门被敲响,一个戴眼镜长得像大学教授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把文件夹打开,递到仍坐在沙发上的龚放面前说,那五名嫌疑人死活不招,都差不多打死了,到现在连是共党 还是军统都没审出来。
龚放看了苏响一眼,接过文件夹沙沙地签字。边签边轻声地对中年男人说,押到小树林,活埋。中年男人拿着文件夹走出去的时候,苏响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块手帕,她伸出手去十分细心地替龚放擦着鼻子边上的一滴鲜血。苏响说,以后小心点。
程大栋站在同来顺南货店的屋檐下,看到苏响从76号写着蓝底白字“天下为公”四字的门台下面走过,穿过门岗向他走来。程大栋叫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带上了他和苏响。在回渔陽里31号的路上,程大栋试探着问苏响去76号是见谁,苏响仍然是那句老话,不要你管。
那天的天气其实是晴好的,但是苏响却仿佛听不到了任何声音。她大部分的时间是眯起眼睛看着从天上漏下来的参差不齐的陽光。而程大栋看到的却是穿着黄色车衣的车夫在奔跑与摇摆中的背影。苏响的目光从天空中慢慢收回,然后她看到了街景,看到了霓虹灯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看到了各种咖啡店、商号、旗袍行、大药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上演着一场无声电影 。同父异母的哥哥龚放惨白的脸在她面前不停晃动。她总是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她觉得龚放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
一声槍响把苏响从无声世界里拉了回来,她看到了杂乱蜂拥的人群。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辆卡车突然驶到了四海酒楼的门口,与此同时,数名黑衣人揪着一个汉子从酒楼的大门口出来。苏响和程大栋几乎同时看到了鲁叔变形的脸,他的脸红得像一个胡 萝卜,很像是喝了酒的样子。他的嘴上全是血,显然是挨了重重的一拳,说不定连牙齿也被敲了下来。两个黑衣人紧紧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手反扭在背后。一个黑衣人的手撑着鲁叔的脸,以至于鲁叔的脸变得扭曲并且朝向天空。他们正向那辆车子走去。鲁叔挣扎了一下,他看了黄包车上的程大栋和苏响一眼,突然吐出了一嘴的血泡。他的喉咙咕噜翻滚着,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鲁叔的目光大约和苏响的目光触碰了三秒钟,然后他怪异地笑了一下,猛地挣开黑衣人重重地撞向汽车挡板上的角铁。苏响看到陽光下红白的液体飞舞,那块角铁上沾上了鲜血、脑浆与头发,而鲁叔的身子萎顿下去,像一株晒瘪的白菜。很快鲁叔被扔进了车厢,黑衣人纷纷上车,车子疾驰而去。惊恐的人们又迅速地围了上来,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苏响看到了经久不散的一阵血雾。
在四海酒楼二楼的窗口,一个叫陶大春的男人低着头看着楼下街道上的苏响。他是苏响的同乡,他看到了鲁叔撞铁自杀的一幕,也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苏响。陶大春叼在嘴上的香烟不停地颤动着,他身边的阿六忙划亮了一根火柴为陶大春点烟。陶大春抽了一口烟,透过喷出的烟雾,他看到苏响和一个男人同乘着一辆黄包车远去。
陶大春轻声对阿六说,真不牢靠,共产党 的交 通站怎么老是出问题?
当苏响请来牧师马吉,在渔陽里31号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为鲁叔做祷告的时候,苏响眼前仍然晃荡着鲁叔的目光。那个短暂的三秒钟目光交 汇中,鲁叔有很多话和她说,她无法转述但是她明白鲁叔的意思。这令程大栋感到奇怪。那天在马吉做完祷告的时候,程大栋十分认真地对苏响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苏响却惨淡地说,你不如说这是一个悲惨的世界。
程大栋说,你要是给报馆写文章的话肯定很好,说的话就像诗。
苏响说,我写不好文章。我拉手风琴不错。
第二天清晨,程大栋送苏响去火车站。他们坐在有轨电车上,车子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天的风很大,把斜雨送进了车窗。苏响十分喜欢这样的清凉,任由斜雨把她的半边身子打湿。她抱着那个包着白布的木盒说,加南,咱们回家了。
在摇晃的车厢里程大栋说,鲁叔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前年,交 通站被破坏。
程大栋说这些的时候像是在自言自语,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苏响听进去了,她一直在微笑着,脸上是那种仿佛深陷在甜蜜回忆中才会有的表情。电车叮叮叮地一路响着,晃荡着行进在上海的清晨。在车子停下来以前,苏响转过头十分认真地对程大栋说,如果我说我想留下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奇怪。
程大栋也认真地看着苏响说,为什么要留下来?
苏响说,鲁叔比我家多死了两个人,这对鲁叔不公平。
程大栋笑了。他的嘴咧开来,露出一颗金灿灿的牙齿。
程大栋帮苏响找到了西爱咸斯路的一幢公寓楼,苏响很快搬了过去。那天晚上,程大栋带来了一个发福的女人。女人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还烫了头发,把头发弄成了一个卷心菜的模样。她看上去已经有四十多岁了,眼睛下面有了明显的眼袋,脸上的皮肤也松垮垮的。她叼着一支小金鼠香烟,不时喷出的烟雾让苏响对这个女人十分讨厌。女人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居高临下地紧盯着苏响看。
程大栋说,这是梅娘。苏响微笑着,但没有吱声。梅娘说,你看我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吗?我家是书香门弟,在老家有一百多亩山地和竹林,五百多亩水田……苏响说,你吹的吧。梅娘不高兴了,眼神中掠过一丝无奈。不是吹的,是现在没有了。那是我爷爷手上的事。苏响说,那还是等于没你的事。苏响边说边飞快地织着一件线衣。这是一件暗红的织了一半的线衣,本来苏响是为卢加南织的。现在卢加南不在了,她还是想把它织完。看着苏响上下翻飞的手指头和毛线针,梅娘的目光没有再离开。你的手很巧。梅娘说,指头很长,不胖不瘦。可惜了。怎么可惜了?打毛衣可惜了,你可以做其他的,比如弹钢琴。你盛产山地和竹林的老家也有钢琴?笑话我?我没那么多力气来笑话你。我会拉手风琴,是小学音乐老师。梅娘笑了,那就好。那天梅娘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而程大栋把窗户关得紧紧的,厚重的窗帘也拉上了。浓重的烟雾熏得苏响差一点晕过去。一直到梅娘离开,苏响也没有起身,她不愿意和这个女人多说话,而是十分认真地织着毛衣。她拿毛衣在程大栋的身上比划了一下说,你和加南差不多身高,我比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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