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目光暂时分开了,他们的精神此时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需要休息。
当三双眼睛再次互相对视时,目光又变得飘忽不定了,像三支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太邪恶了!太邪恶了!太邪恶了!我们变成魔鬼了!我们变成魔鬼了!我们变成魔鬼了!可他们怎么想呢?东方延绪轻声问,在两位副舰长的感觉中,这声音虽然细小,却像蚊鸣般在白色的空间里萦绕不绝。
是啊,我们不想成为魔鬼,可是不知道他们怎幺想。
那我们还是魔鬼,否则怎么能无端地把别人想成魔鬼?那好,我们就不把他们想成魔鬼。
问题没有解决。东方延绪轻轻摇摇头。
是的,虽然他们不是魔鬼,问题也没有解决。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怎幺想。
那么,假设他们也知道我们不是魔鬼。
问题仍在。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
再往下,这是一个无限的猜疑链: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怎幺样打断这条猜疑链呢?交流?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这是太空为星舰地球设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它面前,交流没有任何毒义。
只剩一个选择,只是谁来选的问题。
黑,真他妈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东方延绪决然地说。
是不能拖了,在这片黑暗的太空中,决斗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绷断了。
每一秒,危险都在以指数增长。
既然谁先拔枪都一样,不如我们先拔。
这时,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说话:还有一个选择!我们自愿牺牲。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我们三人当然可以,但我们有权替自然选择号上的两千人做出这种选择吗?三个人此时都站在一道锋利的刀刃上,正在被痛苦地切割着,而向刀刃的哪一侧跳都是坠入无底深渊,这是太空新人类诞生前的阵痛。
这样好不好?列文说,先锁定目标,再接着考虑吧。东方延绪点点头,列文立刻在空中调出了武器系统控制界面,打开次声波氢弹和相应运载导弹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选择号为原点的一个球面坐标系上,二十万公里外的蓝色空间号、企业号、探空号和终极规律号显示为四个光点。
距离隐去了目标的结构,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点而已。
但这四个光点分别被四个红色的光环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绞索,表示这些目标已经被武器系统锁定!被惊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时摇摇头,表示这不是自己所为。除了他们,拥有武器系统目标锁定权限的还有武器控制和目标甄别军官,但他们的锁定操作都要得到舰长或副舰长的授权。那么只剩下一个人拥有直接锁定目标并发起攻击的权限。
我们真傻,他毕竟是一个两次改变历史的人!他是最早想到这一切的人!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舰地球成立时,甚至更早,在得知联合舰队毁灭时他真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像那个时代的父母一样,一直在为孩子们操着心。
东方延绪以最快的速度飞过球形大厅。两位副舰长紧跟着她。他们出门后又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章北海的舱室门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悬浮着他们刚才看到的同一个界面。他们想冲进去,但自然选择号起航逃亡时的那一幕又出现了:他们撞在舱壁上,没有门,只是那一个椭圆形区域的舱壁变得透明了。
你干什么?列文大喊。
孩子们。章北海说,他第一次对他们用这个称呼,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够想象出他那平静如水的目光,这事就由我来做吧。你不下地狱准下地狱,是吗?东方延绪大声说。
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准备好了去任何地方。章北海说着,继续进行武器发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虽然很不熟练,但每一步都正确。
泪水从东方的双眼涌出,她喊道:我们一起去好吗?让我进去,我们一起下地狱!章北海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操作。他设定了导弹的手动自毁功能,可以在飞行途中由母舰操控自毁,完成这一步后他才说:东方,你想想,我们以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吗?绝不可能,但现在我们做出了,太空使我们变成了新人类。他把导弹战斗部距目标最近的爆炸距离设为五十公里,这样可以尽量避免对目标内部设施的破坏,但即使再远些,也处于对目标内部生命的杀伤距离之内,新的文明在诞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他拆除了氢弹战斗部三道保险锁中的第一道,未来回头看看我们做的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们,我们不会下地狱的。第二道保险锁也被拆除。
突然,警报声响彻飞船,如同来自黑暗太空的万鬼哭号,显示界面从半空中像雪片般疯狂地跳出,显示着已经突破自然选择号防御系统的来袭导弹的大量信息,但没有人来得及看了。
从警报响起到来袭的次声波氢弹爆炸,只间隔了四秒钟。
从自然选择号最后传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钟就明白了一切。他本以为自己在两个多世纪的艰难历程中已经心硬如铁,但没有发现心灵最深处隐藏着的那些东西,在做出最后决断前他曾犹豫过,曾经努力抑制住心灵的颤抖,正是心中这最后的柔软杀了他,也杀了自然选择号上的所有人,在长达一个月的黑暗对峙中,他只比对方慢了几秒钟。
三颗小太阳亮起,照亮了这片黑暗的空间。它们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把自然选择号围在正中,平均距离飞船约四十公里。核聚变火球的持续时间为二十秒,这期间火球在以次声波频率闪烁,但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从传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钟时间里,章北海转向东方延绪方向,竟笑了一下,说出了几个字:没关系的,都一样。对这几个字有猜测的成分,他没来得及说完,强大的电磁脉冲已经从三个方向到达,自然选择号巨大的舰体像蝉翼般振动起来,振动的能量转化为次声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雾笼罩了一切。
攻击来自终极规律号,它向星舰地球的其他四艘飞船发射了十二枚装载着次声波氢弹弹头的隐形导弹,向二十万公里外的自然选择号发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时间,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飞船发射的导弹同时到达起爆位置。终极规律号上接任自杀舰长的是一位副舰长,但究竟是谁做出了这个终极抉择并首先发动攻击的却不得而知,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终极规律号并没有成为伊甸园最后的幸运儿。
在追击舰队其他三艘战舰中,蓝色空间号做好了应对意外事变的准备,在受到攻击前,它的内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员都穿上了航天服。由于真空条件下不可能产生次声波。所以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只是舰体在超强的电磁脉冲中受到了轻微损伤。
当核弹的火球刚剐亮起时,蓝色空间号就开始了反击。首先使用反应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击,终极规律号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马射线激光击中,舰体被灼出了五个大洞,内部迅速被火焰吞没,并发生了局部爆炸,丧失了一切作战能力。蓝色空间更为猛烈的攻击接踵而至,在连续的核导弹和暴雨般的电磁动能弹攻击下,终极规律号发生了剧烈爆炸,其中人员无一生还。
几乎在星舰地球发生这场黑暗战役的同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侧也发生了同样的惨剧:青铜时代号对量子号发起突然攻击,同样使用次声波氢弹杀死了目标飞船内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标完整的舰体。由于这两艘飞船传回地球的资料比较少,人们不清楚两舰之间发生了什么。虽然都在大毁灭中进行过剧烈的加速,但两艘飞船都没有像追击舰队那样进行过减速推进,所以它们存留的燃料应该比星舰地球充裕。
无际的太空就这样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类。
在终级规律号爆炸形成的不断扩散的金属云中,蓝色空间号靠近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企业号和深空号,收集了它们的所有聚变燃料,然后开始拆卸各种部件之后,蓝色空间号又飞到二十万公里之外的自然选择号,做了同样的事情。这期间,星舰地球像一个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经死亡的巨舰的舰体上,点缀着无数的激光焊花,如果章北海还话着,此景一定会让他想起两个世纪前的唐号航空母舰。
蓝色空间号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战舰的残骸围成巨石阵的形状。构建了一处太空陵墓,在这里,为黑暗战役中的全体死难者举行了葬礼。
蓝色空间号身着航天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组成的方阵悬浮在陵墓的中央,他们是星舰地球现存的全体公民。在他们周围,飞船巨大的残骸像山峰般围成一圈,残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四十七名死者的遗体就放在这些残骸中,活着的所有人都处于残骸的阴影里,仿佛置身于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残骸间的缝隙透进银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礼中,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静的,太空新人类已经度过了婴儿期。
一盏小小的长明灯亮了起来,它是一个只有五十瓦的小灯泡,旁边还有一百个备用灯泡,可以自动替换损坏的灯泡,长明灯的电源来自一个小型核电池,可以连续亮几万年。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烛光,在残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晕,那片被照亮的钛合金壁上镌刻着所有死难者的名字。没有墓志铭。
一小时后,太空陵墓被蓝色空间号加速的光芒最后一次照亮,陵墓将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几百年后,将在星际尘埃中被减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三,在六万年后到达NH55812,而在这五万多年前,蓝色空间号已经从这里飞向下一个星系。
蓝色空间号驶向太空深处,它携带着充足的聚变燃料,以及八倍存余的关键配件。飞船内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就在船体上附加了几个外部存贮舱,使得这艘飞船变得面目全非,成为一个非常庞大粗陋的不规则体,但更像一个远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阳系的另一端,青铜时代号也加速离开了量子号的废墟,飞向金牛星座方向。
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来自一个光明的世界,现在却变成了两艘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经光明过,创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质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来宇宙变成了燃烧后的灰烬,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对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的谩骂和诅咒排山倒海般涌向外太空,但两艘飞船没有任何回应,它们切断了与太阳系的一切联系,对于这两个世界来说,地球已经死了。
两艘黑暗之船与黑暗的太空融为一体,隔着太阳系渐行渐远。它们承载着人类的全部思想和记忆,怀抱着地球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恒的夜色中。
这就对了!这是罗辑在得知太阳系两侧发生的黑暗战役时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丢下茫然的史强,独自跑出房间,狂奔穿过小区,面对着华北沙漠站住了。
我是对的!我是对的!他对着天空喊道。
这时正是深夜,可能是因为剐下过雨的缘故,今天大气的能见度很好,能看到星星。然而星空远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清澈,只能看到最亮的星辰。星空显得稀疏了许多,但罗辑还是找回了两个世纪前那个寒冷的深夜他在冰湖上的感觉。
这时,作为普通人的罗辑消失了,他再次成为一个面壁者。
大史,我手里有人类胜利的钥匙!罗辑对跟过来的史强说。
哦?呵呵史强略带嘲讽的笑让罗辑从亢奋中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不相信。那现在该做什么呢?史强问。
罗辑坐到沙地上,他的情绪飞快地跌到了谷底。做什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至少你可以把想法向上面反映一下。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试试吧,就算是尽到面璧者的责任。需要找哪一级?最高层。联合国秘书长,或者舰队联席会议主席。这怕是不容易,咱们现在都是老百姓不过总得试试吧,你只能嗯,先去市政府,找市长。那好,我这就去市里。罗辑站起身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不用,我自己去。我大小是个政府官员,要见市长比你容易些。罗辑仰头看看天空间:水滴什么时候到地球?新闻上说再有十几个小时就到了。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吗?它的使命不是毁灭联合舰队,也不是攻击地球,它是来杀我的,我不想到时候你和我在一起。呵呵大史又发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声,不是还有十几个小时吗,到时候我离你远点儿就是了。罗辑苦笑着摇摇头,你根本不拿我说的当回事,那干吗要帮我?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边的事,我这人做事总是稳妥起见。既然二百年前从几十亿人里把你选出来,总是有些道理的吧?如果在我这儿耽搁了,那我不成千古罪人了?要是上边也不把你当回事,那我也没什么损失,不就进一次城嘛。
不过有一点:说现在飞向地球的那个玩意儿是来杀你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杀人的事儿我熟悉,就算凶手是三体人,这也太离谱了。罗辑和大史两人在凌晨到达旧城中的地下城入口,看到入城的电梯还在正常运转。从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携带着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电梯中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两个人。
是冬眠者吧?都在向上走,你们下去干什么?城市里很乱。其中一个年轻人问,他的衣服上不断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闪耀,仔细一看,原来是联合舰队毁灭时的影像。
那你下去干什么?史强问。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处,下去拿些东西。年轻人说,对他们点点头,你们地面上的人就要发财了。我们在地面没有房子,上面房子的产权大部分是你们的,我们上去后只好从你们手中买。地下城一旦崩溃,那么多的人都要拥到地面上,那时大概没什么买卖之说了。史强说。
缩在电梯一角的那个中年人听着他们的话,突然把手捂在脸上发出哀鸣:噢,不,噢然后蹲下去哭了起来。他的衣服上映着一幅很古典的《圣经》画面:赤裸的亚当和夏娃站在伊甸园的树下,一条妖艳的毒蛇在他们之问蠕动着,不知是不是象征着刚刚发生的黑暗战役。
他这样的人很多。年轻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说,心智不健全。他的双眼亮了起来,其实,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是最美的时光。这是历史上唯一一次的机会,人们可以抛弃一切忧虑和负担,完全属于自己。像他这样子真是愚蠢,这时最负责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时行乐。电梯到达后。罗辑和史强走出出口大厅,立刻嗅到空气中有股怪味,是燃烧发出的。与以前相比,地下城里的光线亮了些,但这是一种让人烦躁的白光。罗辑抬头看看,从巨树的缝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顶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这空白让他想起曾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飞船上的球形舱。草坪上散落着纷乱的碎片,都是从巨树建筑上掉落下来的。不远处有几辆坠毁的飞车残骸,在一辆正在燃烧的残骸旁边围了一圈人,不断地把从草坪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进火里,有人还把自己闲亮着图像的衣服扔了进去。一处破裂的地下管道喷出高高的水柱,一群浑身湿透的人在周围孩子般地嬉戏。这些人不时齐声发出兴奋的尖叫,四散开来躲避从巨树上落下来的碎片,然后又聚集起来狂欢。罗辑再次抬头观望,发现巨树上有几处闪着火光,消防飞车尖啸着警笛,吊着从树上拆下的失火的树叶从空中飞过他发现,在街上遇到的人分为两类,电梯中遇到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代表。一类人情绪低落,目光呆滞地走过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坪上,忍受着绝望的煎熬,现在,绝望的原因已经从人类的失败转移到目前面临的生活困境;另一类人则处于一种疯狂的亢奋状态,用放荡不羁来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乱,罗辑和史强等了半个小时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当无人驾驶的飞车载着他们穿行于巨树间时,罗辑又想起了在这座城市中的恐怖经历,感到像坐过山车般的紧张,好在飞车很快就到达了市政厅。
史强以前因工作关系来过几次市政厅,对这里比较熟悉。经过大量的联系,终于得到了市长接见的许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费此周折是在罗辑的预料之中,市长答应接见倒使他有些意外: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们又是这样的小人物。吃午饭时史强告诉罗辑,这位市长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来是市政府里主管冬眠者事务的官员,可以算是史强的上级,与他比较熟。
他是咱们老乡。史强说。
在这个时代,老乡这个词的涵义由地理变成时间,并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相互用这个称呼,只有在相近的时间进入冬眠的人才算老乡。在跨越漫长岁月之后相聚,时间老乡之间比以前的地理老乡更亲密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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