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方才转身就走后,红颜咽下的每一口汤面都仿佛是用泪水调的味,她没有哭,可心里却明白,皇帝的耐心该是到了最后。他曾说他会永远等下去,红颜当时就不信,而这一次她要皇帝等的,不是一个月或一年,她盼太妃健康长寿,那也就意味着经此一别,再见无期。
红颜甚至觉得,就此断了淡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可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自己,还惦记着今日是她的生辰。
“魏答应,这里头有一些点心,是你娘做的,再有几件衣裳也是她缝的,昨天得到消息说今日不见,我们还担心出什么事,果然……”魏清泰心疼又无奈,他老实巴交的人,当初为了女儿想尽办法走了宝珍的门道,没想到宝珍自毁前程,而她的女儿得到皇后青睐,再后来的事更是想也不敢想。
一年过去,去年隔着内宫一道门和女儿遥遥相望,魏清泰的心都碎了,他恨女儿一辈子都叫人毁了,可毁了她的人是皇帝,魏清泰连拼命都没得拼,当时他怎么会想到,皇帝对自己的女儿,竟是动了真情。
“阿玛,我后天就要跟太妃娘娘离宫,等皇上和太妃选定地方,我随太妃去了那里,就不回紫禁城了。”红颜收下父亲送来的东西,平静地告诉她之后的去路,“今天的事儿您也听说了吧,我在宫里怕是待不下去了,不论如何都不能让皇上夹在当中难做,总要有一个人退让,太妃娘娘愿意收留我带我走,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是在瀛台或圆明园,阿玛想来见我时,多走些路也不难,若是直接去了承德离宫,不知您及时能得闲,可以离开内务府几天打个来回。”
“再也不回来了?”魏清泰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是盼着皇上能来接我的,可是阿玛您知道,这宫里头很快又会有新人进来,舒贵人陆贵人她们会安抚皇上的。”红颜这一笑,实在勉强,但很快打起精神道,“阿玛放心,有和公公在,就算我不好了,也不怕有人为难您。等将来和公公都不在了,您也差不多该退下了,跟着哥哥嫂嫂,好好安享晚年。”
“孩子,这一走,怕是……”魏清泰一叹,心想也罢,红颜在这里处处被人针对,面对太后的为难更是毫无招架之力,最后只会落得挑拨太后与皇帝母子关系的恶名。去了别的地方,若是真的被皇帝遗忘,在别处他还能想法子疏通,哪怕让女儿做个宫女养活自己,也好过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人推入绝境。
“阿玛,咱们怎么会想到能有今天呢,还是随缘吧,太妃娘娘说我是有福之人,我想至少我死不了吧。”红颜努力笑着,希望父亲能安心,又嘱咐阿玛千万别把今天的事告诉额娘,等她去了别处,也说是皇帝和太妃钦点的,她之后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父女俩就在门前说话,多少双眼睛看着,自然也不能说得更深,魏清泰走时不忘向答应行礼,红颜想起从前皇后说,难得见了亲人,他们却匍匐在你的脚下,那是何等悲凉的滋味。可红颜却觉得,宫里的规矩不能破,阿玛这么做也不过是面上应付人,他们父女连心能见一面彼此都心怀感恩,皇后悲凉的,应该不是亲人跪在她的脚下,而是那些亲人早已没了亲情。
小灵子和樱桃送魏大人出去,红颜带着东西回去向太妃回话,太妃也将自己准备的礼物让玉芝嬷嬷拿给红颜,而等小灵子和樱桃回来时,又带回来一件东西,却是他们在路上遇见长春宫的人,说是千雅姑姑让送来给魏答应的。
“还以为没人知道今天是臣妾的生辰。”红颜笑中带泪,也许比起第一年在宫里无人知道,比起去年她欢欢喜喜等着伺候好了皇后,自己去小厨房下碗面吃,结果醒来在养心殿的龙榻上,今年她得到那么多人的关心,收到那么多心意,连千雅都还想着她。
“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后天就动身。你忙完了,来替我收拾东西,玉芝已经抱怨,说东西多得来不及收。”太妃充满了期待,对于这紫禁城已经毫无留恋。
红颜带着樱桃回自己的屋子,她的东西原本很简单,可是这一年里皇帝动不动就送东西给她,再有别处来的人情,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铺开算算,明日竟也要问和公公拿几口大箱子才成。
红颜将额娘为她缝的衣裳穿在身,不是袖子短了,就是裤腿短,红颜把樱桃叫来,脱下给她试试,也不大合身,只好笑说:“明年你再长高些就合适了,我额娘还当我是进宫那会儿的身量,做得衣裳都小了。”
樱桃没爹没娘,穿的衣裳都是宫里针线房的宫女空闲时受和公公托付给做的,这会儿穿着红颜姐姐额娘做的衣裳,欢喜得不舍得脱下来,像是得到自己亲娘做的,红颜则催着她:“快脱了,我们把东西收起来,后天可就要走了。”
樱桃跑来问:“是不是以后,我也见不到我爷爷了。”
“太妃娘娘说和公公会在宫里再留一年,然后就去找我们。”红颜道,“若不然,我也舍不得你们分开。”
“那这一年,我无法无天,我爷爷也打不着我了。”樱桃笑得花儿似的,可红颜知道,她是故意要逗自己开心。看到她额头上且要些时日才能褪去的伤痕,不禁又心疼,拉着樱桃到灯光下抹膏药,再三叮嘱,“好了后千万不能用手挠,留下疤痕就丑了,你不听话我就把你的手捆起来。”
樱桃憨憨地笑着,可她心里想,今天许诺了公主的事,是不是要去兑现才好,爷爷说过答应了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可他们后天就要走了。
这一晚,寿康宫中忙着收拾东西,旁人看在眼里,便渐渐有消息传出去,但不知是太妃要走还是魏答应要走,去哪儿也没有个准数,各宫都算计着过了今晚,明天应该能知道。
皇帝独自在养心殿闷了一晚上,皇后既然之前就推脱晕车走不了路,也不方便再出门来看他,明知弘历在宁寿宫碰了壁,又在寿康宫不欢而散,也只能这么干等着。熬到第二天一早,皇后亲自送和敬去书房,打算之后去养心殿等皇帝下朝,母女俩一出门,王桂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带上两三个月小太监去找,果然捉了个小宫女来。
皇后见是红颜身边的樱桃,不禁担心红颜又出了什么事,问道:“魏答应怎么了?”
樱桃吓得直哆嗦,可看到皇后身边的公主,还是鼓起勇气说:“魏答应没事,奴、奴婢是来找公主的。”
皇后更稀奇,问女儿:“你们能有什么事?”
寿康宫里,红颜一清早就不见樱桃,成天与她一起的小灵子也不见踪影,她为太妃梳头时猛地想起樱桃说过的话,担心这孩子真的去找公主了,又不敢告诉太妃再让她老人家费心,借口收拾东西离开后,喊了两个小太监出门去找。
但他们没走多远就遇上回来的小灵子和樱桃,樱桃听说红颜担心,立刻跑回来欢欢喜喜地给红颜看皇后娘娘赏她的东西,松了口气似的说:“公主说算了,不要奴婢领罚了,皇后娘娘还说奴婢做得好,赏了我这个。”
红颜的心落回肚子里,拍拍她的脑袋,不知该责备还是夸赞,可是樱桃那么小却明白言出必行的道理,就算再害怕也敢去面对,反是许许多多大人都做不到。
之后各自忙着收拾东西,没多久吴总管亲自来传皇帝的话,说为寿祺太妃选了瀛台,此刻已派人前去打点,只要明天不下雨,就送太妃离宫。如此一来,太妃与魏答应要离开紫禁城的事,终于有了定数,但关于这一去,是短暂的散心,还是长久的不归,却众说纷纭。
华嬷嬷亲自来向玉芝嬷嬷打听清楚,回到宁寿宫向太后禀告,提到说太妃去了瀛台后,皇帝与后宫乃至太后都不能再靠近瀛台,她要再那里颐养天年清清静静度过最后的日子,换言之魏答应也不会再回来,嬷嬷道:“太妃这身子,少说一两年,一两年后皇上必然也就淡忘了,您就不要再担心了。”
然而经过一夜的冷静,太后已没有昨天那么强势,她并没有恶意,也不是真的要针对红颜。可每一次和魏红颜扯上关系的事,她都莫名其妙会变成恶人,皇帝不理解她,皇后躲着她,这一次连寿祺太妃都亲自来打她的脸,她这个皇太后做得也实在太憋屈。
一天很快就过去,红颜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太妃那边准备人先过去,这里交给和公公打点后再送到瀛台,温惠太妃得知消息后也愿随姐姐同往,她们姐妹关在屋子里商议半天后,寿祺太妃终于答应了。这样一来,寿康宫几乎要空了一半,宫里也再没有长辈能压过太后,康熙爷还留下的几个故人,毕竟身份低微,不能与两位皇贵太妃相比。
出发的这一天,天气晴好,六宫本欲相送,皇帝一概劝退,连皇后都没让来,别人怎么想不知道,皇后心里明白,弘历最后要与红颜说什么话,若是她在一旁,也就说不得了。
她心里并不嫉妒,只是这次的事来得太突然,和她也没有半点关系,等她想要想法子从中调和,一切都定下了。而红颜这一走,不知是从此断了与皇帝的情意,还是连带着把弘历的心也带走。
寿康宫门前,难得聚集了那么多人,弘历侍奉两位祖母登上车轿,红颜跟在寿祺太妃身旁,他们打了个照面后没再说什么,车轿离开紫禁城后,太妃就要皇帝留步,却命红颜下车:“去和皇上道别,传我的话,请皇上保重身体。”
红颜一直很平静,她以为自己完全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可再一次看到弘历,两人在车下互相凝望,她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痛,才明白这一去她有多不舍,紧紧咬着唇遏制自己的伤心,可皇帝走上前道:“你若不想走,朕现在就和皇祖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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