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纠结的神情在红颜眼里,只是一瞬的功夫,那扛着一整捆冰糖葫芦,乐颠颠跑回来的皇帝,才是她要用一生去看的男人——而眼前这个人,那里像正大光明殿上叱咤风云的帝王,哪里像一个四十岁都有了孙儿的男人,一袭白底蓝边儿的常衣,将他衬得格外年轻,更要紧的是,从没听说皇帝会去街面儿上买东西。
“皇上怎么就闯出去了,多危……”红颜不想说不吉利的话,嘴上是担心,脸上则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而她刚才分明看到了傅恒,那么皇帝周围一定还有无数的侍卫,皇帝喜欢微服私访的事后宫妃嫔都知道,他几乎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是不在宫里的,对于京城的一切,大概比红颜曾经还熟悉。
果然弘历骄傲地数起他如何了解京城,乃至京城周遭的城镇村落,南巡这样的远路虽然去不得,可皇帝把他能用双脚和骑马走到的地方,基本都走了一遍,他信任身边的侍卫,更明白该如何在市井街巷里保障自己的安全。
“你喜欢哪一支?”弘历笑着,指着那一串串冰糖包裹的山楂,红果晶莹剔透,如宝石一般诱人,虽然冰糖散发着香甜的气息,想到山楂的酸,还是瞧着就让人牙齿发软,他笑道,“朕可吃不了了。”
“臣妾也吃不了这么多,既然夜里要去如茵家中,就带一些给福隆安兄弟俩。”红颜从他手上拿下一整捆,竟沉重得她一个人扛不起来,忍不住道,“皇上忒胡闹了,一下子买这么多,带回去也叫人奇怪。”
“你要的东西,朕自然要给你最好的。”皇帝却深情地说,“你从来很少开口问朕要什么。”
红颜嗔笑:“那臣妾也不能要糖葫芦呀。”
一面说着话,目光与皇帝对视,望见弘历星眸中浓浓情意,不知这糖葫芦能勾起他什么样的心事,便见他将东西都放下,忽地拥住了自己,耳畔是他温和的言语:“倘若你所有的事,都能像此刻这样随口就能对朕说该多好?朕知道,你有话对如茵说但不对朕说,就一定是遇见不愉快的事,而那些不愉快,又一定是因为朕。”
红颜心里热乎乎的,可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这样子,直到听见弘历说:“那戴佳氏就是美若天仙,朕也不会在乎,更何况她是太后安排的人。那天与她在路边说话,是正巧遇上了,但朕知道她是故意等在那里,哪能和我们当年比?”
原来是为了小戴佳氏,皇帝知道自己遇见他们了吗?而提起当年,红颜明白,皇帝该是记起了曾经一次次在圆明园里的相遇。那时候的魏红颜,简单得让自己如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她却不知不觉一头闯进了最复杂的世界,再也出不去了。
“当年好几回是朕故意在路上等你,你知道吗,这完全不一样。”弘历道,“朕这辈子,就没等过几个人。”
红颜觉得皇帝很用力地抱着自己,窗外有车水马龙的动静,甚至有吵架骂人的喧闹,可仿佛只有他们彼此的存在,任何人任何事都无从打扰。皇帝道:“朕对皇后说了一生的情话,没有一句是瞎编哄她的,可还是没能留住她。红颜,朕也不会说哄你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心真意。可是朕就是有那么多的妃嫔,戴佳氏也好,再多的女人也罢,难道有她们的存在,对你说的任何话,就不值得信服了是吗?”
红颜眼眶微红,轻声道:“臣妾不是怪皇上多情,也不是不信皇上说过的话,只是近来这些事,臣妾体会到皇后当年的无奈,皇上……倘若没有魏红颜,您的安颐现在还在身边,一定还在的。”
弘历眉头紧蹙:“和你不相干,不是你的错……”
红颜含泪道:“不是臣妾的错,但的确是臣妾之故。臣妾怕是也要走上皇后娘娘的路,那种感觉,并非能对如茵说而不对您说,那是对如茵也不知从何说起的压抑。臣妾不能让第二个魏红颜,再让臣妾走上那样的路,戴佳氏也好,更多的女人也好,皇上,有一天臣妾若是放手了,您也一笑了之吧。您身边永远不缺陪伴的人,但臣妾还要好好活下去。”
弘历眉头不展,他仿佛懂了红颜的话,又仿佛没明白,紧紧盯着她的双眸看,半晌才说:“说到底都是朕的不是,有再多的魏红颜,倘若朕不动心,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一切,可事实已经如此,还能回头重来吗?红颜,朕知道你心里压抑着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皇后不在了,你再也不用对谁愧疚,甚至不用看人脸色行事,可越肆无忌惮地享受和朕在一起的时间,就反而越觉得自责内疚?皇后不在了,但她反而比活着的时候,更紧地束缚着我们,是不是?”
红颜避开了皇帝的目光,三年多了,她每一次的放纵感情,都会想起皇后,每一次的欢乐过后,都会想起皇后,而如今看到小戴佳氏带给自己的压力,想到她真的可能快失去眼前的一切,才明白皇后当年的彷徨。皇后昔日炫耀的所有的骄傲,不过是在掩饰内心的痛苦,她不是为了向红颜示威,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糟……
“臣妾本以为,早就度过了最初动情的那一阵,臣妾以为自己比谁都理智地活着,可原来不是的。”红颜苦笑,“是舍不得荣华富贵,还是万丈光芒呢?荣华富贵臣妾有也不怕失去,而万丈光芒,太后从没容许臣妾在任何地方显耀过,说到底,原来臣妾还是在乎皇上的心的。看到有别的女人可能会取代自己,就受不了了。”
“她怎么会取代你,她不会取代你,任何人都不会取代你。”弘历严肃地对红颜说,“你也从没有取代皇后,没有人能取代安颐,也没有人能取代你,朕到底要怎么说,原本你们就是不相干的,在朕的心里从没有矛盾过。”
红颜却道:“那是皇上的心里,不是臣妾也不是皇后的心里,您心里可以装无数的人,可臣妾和皇后娘娘心里,只能装下皇上。我们能不能互相取代,会不会彼此矛盾,根本不重要,对我们来说,只愿您心里存一个人,谁都一样。所以这样的心情,会不断地反复,难道皇上每一次都要来说一番情话吗?相反,臣妾会自己好好消化和解决,不过是时日长一些,就算是痛,也会痛的麻木的。”
弘历的眉头依旧紧锁,从小就被康熙爷视为最聪明的皇孙,后来做皇子做皇帝,他从没有经历过任何坎坷,自负聪明自负能干,不论是对待朝廷大事,还是后宫琐事,弘历觉得自己算是面面俱到,四十不惑,他怎么却越来越糊涂?
红颜坦率地说:“皇上方才讲,希望臣妾对您无话不说,那臣妾也坦白对您说。皇上不用为了新人或是将来对谁动了心,来向臣妾做任何解释,那没有意义的。再多的理由,再多的无可奈何,您就是有了别的女人呀,不论是陪在身边还是放在心里都一样,对臣妾来说,什么都容不得。可臣妾必须容得,因为臣妾还想陪在您身边一辈子,那么所有的容不得都要放进心里,臣妾没有皇后天生的贵气,没有娘娘她融在骨子里的骄傲,这样的心痛,过段日子就消化了。皇上若真想为此做什么,那就在还喜欢臣妾的时候里,好好守护臣妾,不要让太后再刁难臣妾,更不要让那些新到您身边的女人欺负臣妾。这样,远远比几句心里话,来得有意义得多了。”
皇帝怔怔的,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而红颜则退开去,福了福身子:“皇上您看,非要臣妾说所有的话,说出来的,就是这样让人心酸的无奈。”
“可这样也好过粉饰太平。”弘历却道,“朕这一生太顾全体面,朕这一生就没听过几句真话。假话听多了,就会成真吗?假话永远都是假话……”
“皇上?”
皇帝动情地上前再次抱住了红颜,“朕知道了,朕会好好待你,可是朕忍不住对你说心里话时,你也不要嫌弃,哪有男人不哄女人的,哪有男人不哄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朕早就说过,不再轻易许诺什么,如今竟是忘了。”
热闹的街面上,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当今皇帝正在这路边的酒楼里与心爱的女人互诉衷肠,傅恒带着身穿常衣的侍卫将酒楼围得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路人走过时,也能感觉到他们身上透出的肃杀气息。
可这样的气息,却丝毫不影响屋子里的温存,寒风吹过,扬起尘土,路上的人眯着眼睛缩着脖子,可傅恒却威风堂堂地站在那里,他守护的并不是一国之君,此时此刻守护的,只是他心上的人。
他最讨厌的便是陪着皇帝四处闲逛,唯有今天,他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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