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辛小丰到见贤山已经快下午五点了。那个叫杰瑞的设计师,在红酒庄最东角的一个小房间里等他。原来这就是那个听音室。这是杰瑞特别给女老板设计的。一般的客人不会被领到这,这也成为圈子里最好的朋友小憩的地方。双层隔音的落地大玻璃窗,面对大海。辛小丰进去的时候,设计师席地坐在窗边,他说,快看!多么好的海上夕陽啊,还怕你再晚了看不到。
太陽在灰绿色辽阔的海面上,打下一条斜接天地的金箔般的隧道,在夕陽的海天之间,通往遥远的金红色西天。光路的两边海水黛绿,白色的水上帆船在海面竞飞,远远的,一艘灰色的油轮,像个玩具船一样,背着夕陽,驶向黛绿色的、水天浩渺的烟霭混沌深处,回看眼前的金光之路,说不出的温 暖和慰藉。
辛小丰看得发呆。他觉得,如果他下去,就可以踩在那个金色的光路上奔跑,奔向光道的尽头,溶进那个金色雾霭的、人间猜不透的天之涯,一直奔进最后的天堂。
设计师把刚才就存在、但声音很低的音乐突然放大了。辛小丰吓了一跳。是女老板听剩的,设计师听了一会,过去找片名,唔,他说,没错,马勒。他递给辛小丰,辛小丰不懂音乐,还是接过了,《巨人交 响曲》。那个叫杰瑞的设计师说,那天,你在我那,你跟我说巨人。我不明白,你怎么在那种时刻,突然想到这个词。
辛小丰没有马上回答,设计师看他表情似乎在回忆,他把音量调低了点,期待着。辛小丰却摇头,说,想不起来了。设计师很困惑,拉伯雷的《巨人传》?或者,设计师说,是我的行为引起的?辛小丰笑起来,也许吧。喝太多了。设计师不知道联想了什么,自己笑起来。又给辛小丰倒上了酒。
辛小丰说,知道巨人观吗?
设计师茫然,又耸了一下肩,表示很不解。
那是尸体高度腐败的一种现象。就是全身软组织充满腐烂气体,脸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外翻、舌头伸出。受腐败内压影响,引发死后呕吐、排便,甚至生小孩。陆地上的尸体,在夏天,两到三天,就可以出现巨人观。再美丽的人,也会变成那样。
哦,我的天。这个词被你糟蹋了。不过,我想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巨人观的。只要是蛋白质做的人。
辛小丰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感觉一震。火葬阻断了这个过程,但设计师说的是对的。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呢?设计师说。
辛小丰说,书上看到的。
你的职业和这个有关吗?
辛小丰轻微摇头,他拿起了酒,喝了一口。口袋里电话在嗞嗞振动,他拿出来,是伊谷春。马上到所里。立刻!电话挂了。
简洁,粗暴。这是大事急事的语气。辛小丰站起,说,有事,我要走了。
设计师似乎受不了这个变故,他一手抓着辛小丰,不,今天你属于我。你不能这样对我!他比我好在哪里?!
真的有事。没有他。
那我和你一起去!
怎么可能。
你这样对我真的不公平!再陪我一小时吧,不,半小时就好!
单位的事。我必须马上走。
那晚上呢?我来接你?明天我又在上海了。
完了我给你电话吧。辛小丰拉开门走出去。走到门口的木棉花下,设计师追了过来。我送你。辛小丰摇头,不不,下山马上就有的士。设计师又拽住了辛小丰,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小叠钱,往辛小丰手上塞,给,打的吧。
说是打的,那里起码有一千多元,不知怎么的,辛小丰的脸骤然红了。设计师一把抱住了辛小丰,辛小丰架开他的胳膊退了一下。设计师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还没有出柜——你走吧。我等你电话。设计师掉头进去了。
那个叫杰瑞的设计师,没有想到,这就是他和辛小丰最后的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面。在辛小丰离去后,伊谷春看到辛小丰手机里无数“树林里”的来电,直到电池用光。伊谷春犹豫着,始终没有替辛小丰回电。
辛小丰大步奔上伊谷春办公室。
伊谷春递给他一张纸:国际刑警组织通缉令。通缉的两个家伙,是杀手,罪名涉及台湾一个地产商和一个明星的绑架撕票案,还有袭警。国际刑警组织的技术监控表明,他们就在我们辖区。伊谷春指着通缉照片上的一张,说,你看看,我总觉得见过他。辛小丰一看,这不就那个,上次装醉的那两个台湾人,给我们塞钱的?
伊谷春站起来,难怪这么眼熟!就是他们!
伊谷春和自己警区的阿猫、何松三警察,及辛小丰、小丁、老赵三个协警出现在海峡双子大厦中的金门大厦。已经快九点了。大堂进出人员不多,家家户户正是被电视吸引的时候。伊谷春和辛小丰直上三十八层。他们去敲A3806的门。设计好了,假装例行查验暂住证。但敲半天却无人开门。他们把门小心弄开,证实这两个台湾人依然住在这里。伊谷春决定自己和小丁几个在他们房间等,让阿猫和辛小丰在大楼外的汽车里守候,因为他想只有辛小丰能认出那两杀手。
就这个空当,两个杀手竟然回来了。在等候电梯的时候,他们习惯一人一梯上去。
辛小丰和阿猫从三号梯下来的时候,瞥见一个穿黑色夹克提运动包皮的男子,正进入二号电梯。那男人看了他们一眼,他和阿猫都有点迟疑,就看到前台,一个门岗往这边探看的奇怪表情,辛小丰明白了,就是他们!他转身要扑进二号梯,可是,电梯合上来不及了。而之前上去的一号梯,刚刚在三十八层停下。辛小丰赶紧按三号梯开门,同时喊,电话!告诉上面!阿猫一时反应不及,边掏电话,还想跟进电梯,辛小丰一把推出他。因为电梯没有信号。三号梯载着辛小丰上去了。伊谷春原来的方案是,瓮中捉鳖,是杀手在里面,他们在外面的行动预设,或者,他们在大堂外布控守候;现在,在极短的时间内,情况颠倒了个,杀手从天而降;而他还在他们的房间里,他刚刚派小丁和另一个协警守候安全通道和电梯间;他和何松还在看海峡双子大厦的地形图,小丁和杀手就遭遇上了。先上来的那个家伙,刚好看到小丁他们从他房间出来,立刻往电梯方向退,而小丁一眼就认出他,大叫一声站住,两名协警队员都冲了过去,第一杀手被绊住,这时,二号梯开门了,黑色夹克一出电梯就扑了过来。屋子里,阿猫的电话进来了。伊谷春对他喊了一声,封大堂,快叫增援!就冲出屋子。
两名警察出来的时候,协警小丁和老赵都倒下了。两杀手正急切地按电梯,要下;三号梯上来了,门一开,辛小丰和他们正面遭遇,辛小丰反应极快,当胸踢倒一个,又扑向另一个,被扑住的黑夹克,扭身猛击辛小丰的脑袋,辛小丰闪避间,踢倒的杀手开槍,伊谷春的槍也响了。两杀手往安全通道蹿去,追逐间双方的槍声在安全消防通道步行梯里,空洞而恐怖地回响,伊谷春大腿被子弹挨皮穿过一槍。他们往顶层蹿去。伊谷春明白了,他们可以从顶层一个管道连接处,跃向厦门大楼。两杀手,早就对楼道方位研究得了如指掌了。顶层平时是封锁的,他们必须下到三十八层的裙边上达到两楼间最近的连接点。那么,只要把住那个关节点,他们就插翅难飞。果然,他们直扑两大厦连接处。他们上了顶层后,又跃下,走在三十八层裙边上,裙边就是通往连接点的路。按伊谷春计算,双方都没有子弹了。最多对方还有一颗。现在双方都在极窄的裙边上追逐。双子大厦的特点是,八九层到三十八三十九层,每逢八九,外墙都饰裙边,六十厘米宽,但在楼底下看上去,就和姑娘的蕾丝 裙边一样。伊谷春这边三人,杀手那边两人,都在这裙边上奔跑。
腿上的流血,剧烈的奔跑,让伊谷春的袜子鞋子因为血,有点粘叽叽的跑不利索。有一次他往下一看。一阵眩晕差点栽下去,三十九楼下面,汽车只有火柴盒大小,人就像个小蛏干。双方都疯狂了,都忘了在什么位置上追逐。
这楼太大了,辛小丰他们在尾追,伊谷春决定反向跑,直接把守连接点。连接点两楼楼距不到两米,有大臂粗的PVC管和小臂粗的煤气管状物,还有更细的什么管子。头顶上也有一根金属管子穿过两楼间。黑夹克比伊谷春早到一步,伊谷春抓着一根竖向管子,荡起身子去踹他,那家伙还是飞快地踩着管子跳过去了。伊谷春也踩着管子追,这边,另一个杀手、辛小丰、何松也冲过来了。杀手又举起了槍,伊谷春喊了一声,当心,脚下管子一滑,人就坠了下去。辛小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伊谷春自己也本能地拐胳膊,吊住了大臂粗的PVC管道,一手扒着裙边水泥。辛小丰倒地时,把脚钩在水泥安全隔上,整个身子还在裙边里,但是他已经用两只手死命拽住了伊谷春的胳膊。另一个杀手,踩着辛小丰的身子,跳了过去。何松迟疑了,不知是救人还是追人。他决定还是放弃追捕,蹲下救人,就这一瞬间,他看见两个杀手的身影又杀回头了,何松只得踩着辛小丰跃了过去,他必须迎战了,要不也救不了人。
厦门大厦这一面太暗了。但悬吊的和半吊着的辛小丰和伊谷春,都听到了激烈的渐进的脚步声,肯定是杀手发现天台下去的退路被阻,又狠狠杀回头了。伊谷春听到何松短促的叫声,狭路相逢,伊谷春心里一紧。两个杀手往他们这里来了!砰砰砰砰,他们的脚步声在逼近,一个有刀,一个有槍的姿势,虽然有子弹的可能性是零,但是,现在已经是亡命挣扎的最后关头了,一刀过来,辛小丰要死,他也一样要完蛋。而辛小丰现在放手,还有阻击和活命的可能。伊谷春说,你放手吧。
辛小丰说。让他们过去。
过来了!快放手!
伊谷春开始挣脱。
辛小丰死死抓住他。
快点!伊谷春说,放手!
求你了。辛小丰说。
伊谷春感到辛小丰的汗水大颗大颗滴在他脸上。忽然,伊谷春头上响起辛小丰的大吼:——干你姥!查个证动刀动槍的干什么?快帮帮我!
别说两个台湾杀手,连伊谷春都愣怔了数秒,对方果然迟疑了片刻,似乎在重新思考事件的性质。就这工夫,冲上双子大厦的刑警,已经围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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