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见他居然承认,满怀愠意倒也消散了些,叹道:“或许……也怨不得你。人这一世,谁没个蠢的时候?”
他若不蠢,不至于落得一身伤病,满怀孤寞;王则笙若不蠢,不至于年少韶华,惨死异乡。
如此说来,左言希的确算不得最蠢。
左言希苦笑,取过景辞分好的茶,一口饮尽,才吐了口气,看向景辞,“我们手上并无足以扳倒郢王的铁证。于是……你盯上了乔贵嫔?”
景辞冷冷道:“以则笙之力,安排船只,找人仿冒长乐笔迹邀约阿原,虽不难办到,但不可能身边之人全不知晓,除非有人代劳……也就这么巧,出事前两日乔贵嫔的心腹侍儿频频前去怡明宫见则笙,问起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都盘桓过好一会儿,有没有说其他的,连则笙的侍儿都没留意。”
左言希目光闪动,“所以,你疑心是乔贵嫔在暗中设计了则笙郡主?”
“则笙在宫中并无友人,但与乔贵嫔走得很近。前儿我向则笙说起过,打算让她嫁给博王,并要她远离乔贵嫔。因她年少,一时不曾跟她说起其中厉害,只想着到底在宫中,又有我和知夏姑姑照应,总不至于出事。她必是将乔贵嫔当作知己,说起过将嫁博王的事儿,这才招来杀手之祸。”
景辞将手抚向冰冷的棺木,苦苦一笑,“她以为让阿原变回风眠晚,便是疗我痼疾的良药……却不知人心险恶,她早已是旁人设计好的棋子,被轻轻推上死路……一石二鸟,既免得她嫁博王,免得镇州兵马成为博王继位的助力,又能嫁祸阿原,令原夫人、贺王府身陷不则漩涡,甚至遭受灭顶之灾。”
左言希叹道:“则笙郡主虽任性了些,待你却一心一意。若是知夏姑姑知晓,岂肯让她送药,让风眠晚回来迷惑你?可恨她竟被撺掇得瞒了你们行事。但这些也只是你的推测而已,乔贵嫔深得皇上宠爱,你……哪里找来的证据?”
“没有证据。”景辞淡淡道,“没有证据,我只好让他们自己给出证据了。原夫人遣了一个旧宫人去找林贤妃叙旧,顺便告诉林贤妃,我们这些人想对付郢王,让她稍稍配合一下,比如忽然叫人为博王裁制华贵衣衫,又忽然让工匠去修葺博王房屋,并拿出银两和体己宝物送入博王府……”
“这是想让人感觉博王这边很快会有些喜事?”
“光感觉还不够,顺便也要半遮半掩地告诉她身边的人,皇上那里很快会传出博王的好消息。则笙遇害,博王的喜事不会是亲事,那会是什么呢?下面的人会往哪里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郢王多年经营,林贤妃身边的宫人里必有郢王眼线,会很快将此事传给乔贵嫔。此事不足为据,乔贵嫔还会继续注意我的动向。皇上屡次来看我,我跟皇上私下说点什么当在意料之中;但皇上看望我后,我从则笙遇害后的昼夜不安,忽然平静下来,甚至安稳地睡了一觉,乔贵嫔当然会想到,是不是皇上答应了什么,或者承诺了什么,才让我放下心来。再联系林贤妃那边的消息,她必会千方百计打探皇上到底应允了什么……”
景辞凝视着茶盏中随着浮沫破开渐渐消逝的竹影,清淡一笑,“说到底,只是攻心之策而已。我便是要她认定,皇上跟我商议了储位之事,我因疑心郢王,已劝动皇上立博王为太子。此事若是由我的人主动说出,她自然不信;但我身边正好有一两个先前她就刻意想笼络的随侍,此时才收下她的重金,悄悄地告诉过去,她大约便能信个七八成了。便是心有所疑,至少也会赶紧传讯告诉她父亲和郢王。”
左言希向景辞身后一扫,恍然大悟,“你在等着截乔贵嫔这个讯息!原夫人在宫中眼线众多,加上有萧潇居中联络相助,留意并拿到这讯息,并不难!如今……你成功了?”
景辞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设计则笙,我设计她,这一报还一报,应该还公平吧?”
左言希想着建章宫如今的情形,呼吸不觉浊重,“北湮如今应该也在建章宫吧?”
景辞向外眺了一眼,“他不仅要救阿原,报父仇,还要自救,当然不惜代价。”
左言希道:“那么……阿原应该能洗雪冤情,很快出来了吧?”
景辞道:“真凶未能抓获,冤情大约洗雪不了。但郢王自顾不暇时,原夫人想讨出她的女儿应该不难。”
他看向左言希,“乔贵嫔并非因为则笙遇害案受责,想来这真凶一时半会儿也抓不着,你该放心了吧?”
“……”
左言希待要顾左右而言他时,景辞已站起身来,说道:“你是不是也不放心慕北湮?这才见得兄弟手足的情分。走,一起去建章殿瞧瞧……别往后看了,则笙已在天上,再不会醒来!你跟紧我,莫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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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殿。
娇艳美貌的乔贵嫔依然娇艳美貌,却没有了原来的张扬傲气,正跪在一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黎焕垂手侍立一边,正战战兢兢地说道:“小贺王爷再三再四地求见,老奴想着当日老贺王爷一生为国,也觉可怜,所以走到宫门口想去劝上几句,谁知正见那小太监鬼鬼祟祟的要出宫,见了我们转头就跑,老奴喊了三四声没喊住,小贺王爷性子烈,撸起袖子便冲上去抓人了……再想不到搜出了这密函。”
梁帝正持信函在手,对着光细看。
慕北湮立于阶下,说道:“这信函乍看只是乔贵嫔写给父亲的寻常家书,但臣见那小太监神色异样,便有些疑心。恰先前曾听闻,有一种药水写就的字迹,对着烛光或阳光方能识别,故而多了个心眼,对着阳光细瞧,果然发现字迹,不想臣看信时,那小太监见事情败露,竟一头撞死了……”
梁帝已看清寻常家书后隐藏的字迹,不觉大怒,一掌击在桌上,斥道:“乔氏,你竟让你父亲赶紧通知郢王,说朕有意立博王,让他尽快筹谋,务必不惜代价,阻拦朕下诏?不惜代价……什么是不惜代价?”
他愤愤起身,抬脚踹向乔贵嫔。
乔贵嫔惊骇之极,生生受了他一脚,却趁势抱住梁帝的腿,呜咽道:“皇上明鉴,那小太监虽是我宫里的,但并不是我素日看重之人,我怎会让他送什么密信?密信虽是我笔迹,可先前原大小姐不是一样被人仿冒笔迹陷害?”
话未了,忽闻殿下有人冷冷喝问:“贵嫔也认为,原大小姐是被人陷害?”
众人举目,正见景辞携左言希缓缓步入,向梁帝行了一礼。他的容色苍白,目光便犹显冷锐,闪着锋刃般雪凉刺心的碎芒。
梁帝蓦地想起刚找回来的这个孤僻寡言的爱子,这两日曾提过王则笙似被人唆使才约了阿原,又多次提过乔贵嫔与则笙郡主交好……
而他身后,原夫人面有愁郁,侍立于梁帝身畔,盯着乔贵嫔,盈盈水眸有强忍的委屈苦楚,亦有恼恨猜疑……
梁帝吸了口气,退开两步,甩开乔贵嫔的抱持,喝问道:“乔氏,则笙遇害之事,莫非也与你有关?”
乔贵嫔爬在地上,连连以头触地,哭叫道:“皇上,臣妾冤枉!冤枉!臣妾只是因为阿原是被仿冒长乐公主笔迹的信函引去西溪,联想必是有人伪造我的笔迹嫁祸于我……至于则笙遇害真相如何,我一介深宫妇人,如何知晓?”
原夫人已然泪痕满面,哽咽道:“你一深宫妇人,又是则笙好友,都能脱口说出阿原被人陷害,为何你的父亲却那等心狠手辣,也不细细查问清楚,便迫不及待连夜用刑,把我女儿打成重伤,更把她侍女活活打死?我何尝得罪过你们,为何你们父女一门心思的,偏要掐断我这一世最后一点念想?”
乔贵嫔恨不得长出一百张嘴来,去辩解她的原意只是阿原被王则笙仿造的书信诱去,正与她被人仿造笔迹之事相类。她想表达的是自己被陷害,而非阿原被陷害。
可惜她终究清楚阿原是被陷害的,才会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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