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坦荡笑道:“我虽已不记得作为原大小姐该知道的那些规矩礼仪,但出京当了四个月多的小捕快,却也见识了作为原大小姐可能这辈子永远都不会了解的人情悲欢。除了朱蚀案和贺王案,我遇到的,其实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没有一桩不是性命攸关的天大变故。”
景辞皱眉,“打算给我讲故事?”
阿原摇头,“都说了鸡毛蒜皮的小案,哪来的什么故事?就记得有户人家为死去的女儿鸣冤,说婆婆凶恶,丈夫愚孝,他们教女儿温良恭俭让,对恶婆婆百般容让,冀盼感化夫家,日子能好过些。可惜婆婆变本加厉,天天逼着媳妇干活立规矩,折磨得媳妇滑了胎,还怪媳妇失德,上天才让她没了孩子。媳妇小月子里被罚跪忏悔,又被大冷天的赶去洗衣挑水,结果手足虚软跌落河中,等天亮捞上来尸体都硬了!这事虽告到官府,到底是她自己失足落水,李知县也只能将那恶婆婆训斥一顿放了。不久听闻他家又娶了新妇,红红火火继续过日子,好似前面那个媳妇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景辞微哂,“你在告诉我,你不会以德报怨?”
阿原道:“我再说一个小案子,还是一个年轻守寡的恶婆婆,也是百般跟媳妇过不去,媳妇熬不下去,夺过婆婆打她的拐棍,把婆婆痛殴一顿,奔到官府自首,袒露满身伤痕说只求一死。李知县以不孝殴母之罪,将那媳妇杖责,再按‘义绝’之制,解除二人婚姻,准其各自嫁娶。如今那媳妇已经再嫁了,那婆婆还守着儿子四处托人说亲呢,可那媳妇大闹一场,人人都晓得她打媳妇都打成瘾了,谁敢把女儿嫁过去?醢”
阿原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景辞。
景辞欲待不理,半晌见她依然盯着自己,只得道:“嗯,你又在告诉我,善恶到头终有报?”
阿原点头,又摇头,笑道:“善恶到头终有报,那是天意。可天意也得你争气,才能来得快些。对着懂得仁义礼智信的人,自然应该温良恭俭让,对着恶人也说什么温良恭俭让,那就是自寻死路,老天也帮不了你!缇”
她拿剑柄将车厢底板敲得笃笃地响,悠然道:“知夏姑姑从一开始就对准我恶意满满,我若敢容让半分,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差别。从现在起,她不招我,我不惹她;她敢伤我,就别怪我以牙还牙,以暴制暴!她敢毁我容,我便敢爆她头!便是打不过她,也要寻出一百种手段把她赐予我的还回去!”
她盯着景辞,等着景辞表态。景辞却阖着眼,像是睡过去了。
阿原正失望时,忽闻景辞低叹道:“难为你想那么多……你放心吧!有我在,没有人能伤你。”
阿原盯着他的伤处,冷笑道:“可我不需要你用受伤来容忍她,保护我。”
景辞道:“你为何不觉得,我是在容忍你,保护她?”
“容忍我?”阿原愕然,“我脾气这么坏?”
景辞道:“够坏,不过也未必是坏事。总比压抑了本性,最后一总儿爆发出来毁天灭地好。”
“嗯?”
阿原不解。
景辞的眼眸里倒映着她恢复女装后清丽媚曼的面庞,却似又不只眼前的她。
曾经的稚嫩无邪的少女音容,连同那些灌了蜜般的明亮岁月,呼啦啦如烈风般涌了过来。
他忽将阿原用力拉起,拥入怀中,亲住她。
“喂,你的伤……”阿原想挣扎,却在片刻后反手抱住他的腰肢。
这时节,韶华正艳盛,满眼春色迷莺醉柳,更哪堪伊人眼横秋水,态若行云?
后来……阿原是被景辞抱下车的。
至于景辞肩上的伤,阿原想,也许是她太多虑了。
世间最好的止疼药,可能并不是左言希的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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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夏姑姑终于没再碍他们的眼。
阿原对景辞代她受下的那一鞭颇是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太过窝囊。
但这一着显然很有成效,知夏姑姑为景辞煮好清粥后便悄然离开,也不晓得是恨景辞有了娘子忘了娘,还是不想看到阿原小人得志的嚣张模样。
景辞并未太在意知夏姑姑的离去,又或者,他天性如此,根本不屑把真正的想法显露半分。就像他再怎么喜欢阿原,待她也常是冷冷淡淡,——除了这一晚。
不再像前一夜那般生涩,她固然食髓知味,渐渐领悟当日的原大小姐周旋于众多俊秀男子间觅得的乐趣,而景辞的眼底也无法再保持原来的清明冷静。
她魄荡神驰,恣情纵意,他终究也免不了情难自控,随之推波助澜,渐渐也不知到底谁迷失于谁的怀抱。
也许,这已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他们两情相悦,又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往后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他们都将相伴一处,到鸡皮鹤发,到子孙满堂。
锦衾绣帷之中,欢浓情重之际,阿原喘息着说道:“阿辞,咱们回京后,第一要紧之事,就是赶紧查清左言希之案!”
景辞专注于身下盛放如菡萏的女子,低问:“为何忽然提他?”
阿原道:“我要你长命百岁,真正与我百年好合。我怕你错过最合适的好大夫……哎……”
未及说完,她已被蓦然迅猛的力道激得惊呼一声,纤长的十指扯紧了垫褥。
她似被一层紧似一层的巨浪托到了高高掀上天空的浪峰,整个人都已飘浮起来,在失重的状态里昏黑着,晕眩着,不由自主地探索着那深切更深切的愉悦。
半晌,阿原才能睁开眼,虚浮地喘息着,微笑看她的夫婿。
景辞黑眸如潭,看似淡漠,却始终不曾从她绯红的面庞移开分毫。
他的额上有汗珠涔涔滑下,一颗两颗地凝于他入鬓的眉和浓黑的睫。
阿原抬手替他擦拭时,景辞忽伏身抱住她,细密的汗珠便蹭到了她的脖颈。
阿原只觉二人肌肤相贴,宛若血肉交融,愈发欢喜不尽,低低道:“阿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景辞阖着眼,许久方答道:“知道了!”
阿原哑然失笑。
好吧,这辈子看来是不能指望从他口中听到情真意切的绵绵情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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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纠缠得久了,未免就不够节制;不够节制,便觉情长夜短。何况没有知夏姑姑的白眼,便是磨蹭到日上三竿也无人催促。
景辞向来很自律,只是遇到很不自律的阿原,便只剩了在屋内边喝茶边等她起床。
至于他有没有不时走过去,瞧几眼酣睡的阿原,有没有不时为她掖下衾被,阿原就不知道了。
阿原只知道他们吃了午饭才能离开,赶到京城时差点错过时辰,被关在城门外。
但也许再在城外待上一晚也没什么不好。
到了京城,她不得不回原府了。
与其迫不及待跟景辞回端侯府,看知夏姑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如先回去和母亲商议,赶紧跟景辞把亲事办了。
待她成了端侯府的主母,跟知夏姑姑的千般仇怨,化解或解决起来也能名正言顺,不至于落人话柄。
端侯府在城外,景辞便不用进城,只目送她下车。
临行,阿原又殷殷道:“阿辞,相救左言希的同时,你千万记得调理好身子。天底下多少人不看好咱们的亲事,认定我浪荡,认定你病重,成亲便是个笑话,可咱们偏偏要快快乐乐活上一世,让那些笑掉大牙的人,惊掉下巴!”
景辞没有回答,只向她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去,莫误了入城的时辰。
阿原紧盯着他,直到看清他唇角若有若无的一抹笑弧,方才放下心来,带着小坏转身离去。
景辞的性情很可恶,一如初见时那般可恶。但他们来日方长,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候来适应彼此的性情。他终究会视她为最知心的妻子和爱人,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惜,她终未能看到,她的背影消逝后,景辞越来越幽暗的眸光。
像此刻越来越黑沉的天色,更像半年多前那个没有星月、只有狼群相伴的荒野之夜。
慢慢放下帘子时,景辞的手禁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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