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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音调很低适度地传入言阙的耳中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他的脸上不放过他每一分的表情变化。
可是令人稍感意外的是言阙面容沉静仿佛这突如其来的一语没有给他带来一丝悸动那种安然和坦荡几乎要让梅长苏以为自己所有的推测和判断都是完全错误的。
不过这种感觉只有短短的一瞬他很快就确认了自己没有错因为言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常年隐蔽低垂的眼眸并不象他的表情那样平静虽然年老却并未混浊的瞳仁中翻动着的是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绝望有怨恨有哀伤唯独没有的只是恐惧。
可言阙明明应该感到恐惧的。因为他所筹谋的事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大逆不道足以诛灭九族的而这样一桩滔天罪行显然已被面前这清雅的书生握在了手中。
然而他却偏偏没有恐惧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梅长苏面无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疲惫悲哀同时又夹杂着深切的、难以平复的愤懑。
那种眼神使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在山路上艰险跋涉受尽千辛万苦眼看就要登顶的旅人突然现前方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正冷酷地对他说:“回头吧你过不去。”
梅长苏现在就挡在前面向他通知他的失败。此时的他无暇去考虑失败会带来的血腥后果脑中暂时只有一个念头。
杀不了他了。连这次不行只怕以后就再也杀不成那个男人了。
这时言豫津与萧景睿已经缓过神跑了过来奇怪地看着他们两人。
“豫津你们有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我跟令尊有些事情要谈不想被任何人所打扰。”梅长苏侧过头平静地问道。
“有……后面画楼……”言豫津极是聪明单看两人的表情已隐隐察觉出不对“请苏兄跟我来……”
梅长苏点点头转向言阙:“侯爷请。”
言阙惨然一笑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先生请。”
一行人默默地走着连萧景睿也很知趣地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到了画楼梅长苏与言阙进去以目示意两个年轻人留在楼外。画楼最里面是一间洁净的画室家具简单除了墙边满满的书架外仅有一桌、一几、两椅和靠窗一张长长的靠榻而已。
“侯爷”等两人都在椅上坐定梅长苏开门见山地道“你把火药都埋在祭台之下了吗?”
言阙两颊的肌肉绷紧了一下没有说话。
“侯爷当然可以不认但这并不难查只要我通知蒙挚他会把整个祭台从里到外翻看一遍的。”梅长苏辞气森森毫不放松地追问着“我想你求仙访道只是为了不惹人注意地跟负责祭典的法师来往吧?这些法师当然都是你的同党或者说是你把自己的同党全部都推成了法师。是不是这样?”
言阙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过慧易夭苏先生这么聪明真的不怕折寿?”
“寿数由天定何必自己过于操心。”梅长苏毫不在意地回视着他的目光“倒是侯爷……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成功吗?”
“至少在你出现之前一切都非常顺利。我的法师们以演练为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火药全都埋好了引信就在祭炉之中。只要当天皇帝焚香拜天点燃锡纸扔进祭炉后整个祭台就会引爆。”
“果然是这样”梅长苏叹道“皇帝焚香之时虽然诸皇子与大臣们都在台下九尺外跪候可以幸免但皇后却必须要在祭台上相伴……尽管你们失和多年可到底还顾念一点兄妹之情所以你想办法让她参加不了祭礼对吗?”
“没错”言阙坦然道“虽然她一身罪孽但终究是我妹妹我也不想让她粉身碎骨……苏先生就是因为她病的奇怪所以才查到我的吗?”
“也不尽然。除了皇后病的蹊跷以外豫津说的一句话也曾让我心生疑窦。”
“豫津?”
“那晚他送了几筐岭南柑橘给我说是官船运来的很抢手因为你去预定过所以言府才分得到。”梅长苏瞟了一眼过来眼锋如刀“象你这样一个求仙访道不问家事连除夕之夜都不陪家人同度的人会为了准备年货鲜果而特意去预定几筐橘子吗?你只是以此为借口前去确定官船到港的日期罢了这样才能让你的火药配合户部的火药同时入京一旦有人察觉到异样你便可以顺势把线索引向私炮坊只要时间上吻合自然很难被人识破。”
“可惜还是被你识破了。”言阙语带讥嘲“苏先生如此大才难怪谁都想把你抢到手。”
梅长苏并没有理会他的讽刺仍是静静问道:“侯爷甘冒灭族之险谋刺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言阙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放声大笑:“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想让他死而已。刺杀皇帝就是我的终极目的。因为他实在是该死什么逆天而行什么大逆不道我都不在乎只要能杀掉他我什么事都肯做。”
梅长苏的目光看向前方低声道:“为了宸妃娘娘吗?”
言阙全身一震霍然停住笑声转头看他:“你……居然知道宸妃?”
“又不是特别久远知道有什么奇怪。当年皇长子祁王获罪赐死生母宸妃也在宫中自杀虽然现在没什么人提到他们了但毕竟事情也只过去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言阙的笑容极其悲怆微含泪光的双眸灼热似火“已经够长了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记得她……”
梅长苏静默了片刻淡淡道:“侯爷既然对她如此情深意重当初为什么又会眼睁睁看着她入宫?”
“为什么?”言阙咬紧了牙根“就因为那个人是皇帝。是我们当初拼死相保助他登上皇位的皇帝。当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习文一起共平大梁危局时大家还算是朋友可是一旦他成为皇帝世上就只有君臣二字了。我们三个人……曾经在一起过多少次誓言要同患难共富贵要生死扶持永不相负他最终一条也没有兑现过。登基第二年他就夺走了乐瑶虽然明知我们已心心相许他下手还是毫不迟疑。林大哥劝我忍我似乎也只能忍当景禹出世乐瑶被封宸妃时我甚至还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放手只要他对她好就行……可是结果呢?景禹死了乐瑶死了连林大哥……他也能狠心连根给拔了如果我不是心灰意冷远遁红尘他也不会在乎多添我一条命……这样凉薄的皇帝你觉得他不该死吗?”
“所以你筹谋多年就只是想杀了他”梅长苏凝视着言阙有些苍老的眼眸“可是杀了之后呢?祭台上皇帝灰飞烟灭留下一片乱局太子和誉王两相内斗必致朝政不稳边境难安最后遭殃的是谁得利的又是谁?你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的污名依然烙在他们的身上毫无昭雪的可能祁王仍是逆子林家仍是叛臣宸妃依然孤魂在外无牌无位无陵!你闹得天翻地覆举国难宁最终也不过只是杀了一个人!”
梅长苏扶病而来一是因为时间确实太紧急二来也是为了保全言侯此时厉声责备心中渐渐动了真气声音愈转激昂面上也涌起了浅浅的潮红“言侯爷你以为你是在报仇吗?不是真正的复仇不是你这样的你只是在泄私愤而已为了出一口气你还会把更多的人全都搭进去。悬镜司是设来吃素的吗?皇帝被刺他们岂有不全力追查之理?既然我能在事先查到你他们就能在事后查到你!你也许觉得生而无趣死也无妨可是豫津何其无辜要受你连累?就算他不是你心爱之人所生他也依然是你的亲生儿子从小没有你的呵宠关爱倒也罢了这么年轻就要因为你身负大逆之罪被诛连杀头你又怎么忍得下这份心肠?你口口声声说皇帝心性凉薄试问你如此作为又比他多情几分?”
他句句严词如刺肌肤言阙的嘴唇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伸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喃喃道:“我知道对不起豫津……他今生不幸当了我的儿子……也许就是他的命吧……”
梅长苏冷笑一声:“你现在已无成功指望若还对豫津有半分愧疚之心何不早日回头?”
“回头?”言阙惨然而笑“箭已上弦如何回头?”
“祭礼还没有开始皇帝的火纸也没有丢入祭炉为何不能回头?”梅长苏目光沉稳面色肃然地道“你怎么把火药埋进去的就怎么取出来之后运到私炮坊附近我会派人接手。”
言阙抬头看他目光惊诧万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淌这趟混水?”
“因为我在为誉王效力你犯了谋逆之罪皇后也难免受牵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选择。”梅长苏淡淡道“如果我不是为了要给你善后何苦跑这一趟跟你静室密谈直接到悬镜司告不就行了?”
“你……”言阙目光闪动狐疑地看了这个文弱书生半晌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由激动变成阴冷“你要放过我当然好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就算你这次网开一面就算你手里握住我这个把柄我还是绝对不会为你的主上效力的。”
梅长苏一笑道:“我也没打算让你为誉王效力侯爷只要安安生生地继续求仙访道就好了。朝廷的事请你静观其变。”
言阙用难以置静地眼神看着他摇头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你放过我却又不图回报到底有何用心?”
梅长苏目光幽幽面上浮起有些苍凉的笑容:“侯爷不忘宸妃是为有情不忘林帅是为有义这世上还在心中留有情义的人实在太少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只望侯爷记得我今日良言相劝不要再轻举妄动了。”
言阙深深凝视了他半晌长吸一口气朗声笑道:“好!既然苏先生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气魄我也不再妄加揣测。祭台下的火药我会想办法移走不过祭礼日近防卫也日严若我不幸失手露了行迹还望先生念在与小儿一番交往的份上救他性命。”
梅长苏羽眉轻展莞尔道:“言侯爷与蒙大统领也不是没有旧交这年关好日子只怕他也没什么心思认真抓人所以侯爷只要小心谨慎当无大碍。”
“那就承先生吉言了。”言阙拱手为礼微微一笑竟已然完全恢复了镇定。经过如此一场惊心动魄生死相关的谈话陡然终止了他筹谋多年的计划他却能如此快地调节好自己的心绪短短时间内便安稳如常可见确实胆色过人不由得梅长苏不心下暗赞。
话已至此再多说便是赘言。两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起身走出了画楼。门刚一开言豫津便冲了过来叫道:“爹苏兄你们……”问到这里他又突然觉得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中途梗住。
“我已经跟令尊大人说好了今年除夕祭完祖你们父子一同守岁。”梅长苏微笑道“至于飞流只好麻烦你另外找时间带他去玩了。”
言豫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知画楼密谈的内容当然不会是这么可笑不过他是心思聪敏嬉笑之下有大智的人只愣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满腹疑团露出明亮的笑容点头应道:“好啊!”
梅长苏也随之一笑左右看看“景睿呢?”
“他卓家爹娘今晚会到必须要去迎候所以我叫他回去了。”
“卓鼎风到了啊……”梅长苏眉睫轻动“他们年年都来吗?”
“两年一次吧。有时也会连续几年都来因为谢伯父身居要职不能擅离王都所以只好卓家来勤一点了。”
“哦。”梅长苏微微颔感觉到言阙的目光在探究着他却不加理会径自遥遥看向天际。
日晚暮云四合余辉已尽。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接近尾声不知明日还会不会再有意外的波澜?
“豫津去把苏先生的轿子叫进二门来入夜起风少走几步路也好。”言阙平静地吩咐儿子待他领命转身去后方把视线又转回到梅长苏的身上沉声问道:“我刚才又想了一下先生这次为我瞒罪只怕不是誉王的意思吧?”
“誉王根本不知道。”梅长苏坦白地回答“其实来见侯爷之前我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言阙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叹道:“誉王何德何能竟得了先生这般人物。只怕将来的天下已经是他的了……”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侯爷与皇后毕竟兄妹誉王得了江山又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言阙斑白的双鬓在夜色幽光下闪动着清削的脸颊如同抹上了一层寒霜“都是一般的刻薄狠毒一般的寒石心肠是此是彼根本毫无区别。我如今已失了红颜亡了知己苟延残喘至今却无力还他们清名公道。此生既已颓然至此还会在意谁得天下吗?”
梅长苏眸中亮光微闪问道:“侯爷既知我是誉王的人说这些话不怕有什么关碍吗?”
“我的这些想法誉王早就知道只是见我不涉朝政皇后又命他不要理会我才有如今两不相关的局面。”言阙冷冷一笑“以先生珠玉之才要毁我容易要想为誉王控制我驾驭我还请勿生此想。”
“侯爷多心了苏某不过随口问问罢了。”梅长苏容色淡淡神情宁情“只要侯爷今后没有异动苏某就绝不会再以此事相胁惊扰。至于誉王那边更是早就没存着能得侯爷相助的奢望了。”
言阙负手而立眸色深远也不知梅长苏的这个保证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但是一直到言豫津叫来了苏哲的暖轿他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仰立于寒露霜阶之上静默无言。
唯有在轿身轻晃起步的那一刹那间梅长苏才听到了这位昔日英杰的一声长长叹息。
叹息声幽幽远远仿佛已将满腔的怀念叹到了时光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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