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无声地流着泪。“不要紧。就快好了,快了。”帝旭抚过海市的发,像抚慰一个同病的孩子。煌煌灯火透过金城宫的千百扇窗与扉,辉耀着禁城的静夜。“殿下,就是这儿了。”引路的侍卫躬身施礼,唤回了季昶的注意。他向金城宫方向投去最后一瞥,而后转向眼前的门扉。房门一开,门内堆积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涌而出,滚过人的脚面,流转着令人目眩的宝光。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颗鲛珠细细对光观看,却惊艳地眯起了眼。不过一颗珠子,恍如内有大千世界,光彩幻变万端。
那些珠蚌隐忍抱痛,汇日月潮汐之力经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与琅嬛的泪相比,只好算作呆滞的鱼目。举目望去,房间深处散布着波浪一般湛青鬈曲的华美长发。长发的主人似是哭得困倦了,伏在地上,任及地的长发在遍地珍珠中四处流淌,蜷在身侧的脚踝上,生着细小的鳍。像是感觉到他的靠近,那叶小鳍轻微地摇摆起来。如同云翳破开,展露一线碧海,那对湛青的大得惊人的双目渐渐睁开,模样仍是虚弱,眼神却明澈通透。她向他扬起一只手,五瓣寸长的淡青指甲,手指间飘摇着晶蓝的水族的蹼。
他向来不信这注辇人的神祗,只当她是海中潜泳的异类。可是,这异类有着她异乎人世的美丽。眼见得青铜般肌肤在烛火下泛起魅惑的光泽,他无从抵挡,只有伸出手去,试探着要接住她优雅探出的素手。而她却没有停下,只是缓慢而犹疑地继续向前,直到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面颊。晶莹润泽的指尖划过他的脸庞。记忆的纷乱头绪,如同从绢布上抽出的线头,轻轻一扯,整匹布帛便哗然崩解。从学步的年纪起,他就学会了像只猫一样安静地在皇宫中生活。母妃聂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经失宠,太子伯曜的生母岳皇后亦逝世不久,宫中气焰最为高张的当数仲旭与叔昀的生母宋妃。
宫人宦官固然不曾着意欺压季昶母子,那势利轻视的嘴脸却也绝不掩饰。太子伯曜并不讨皇上喜欢,夺嫡废立的谣言早已甚嚣尘上。他自己是不必指望的,叔昀一向病弱,众人的议论,全都暗地里指向仲旭。那时候,皇次子仲旭与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是禁城中最耀目的一对少年,而他这个皇子,却只能站在角落望着他们纵马嬉游的身影,一面谨慎地掩藏起孩子气的艳羡眼光。丝线急速抽离崩散,茧结剥裂。他犹记得九岁那年大暑夏狩,仲旭与鉴明悄悄溜出围场,贪玩藏进了窖存冰块的冰藏中,却不慎被巡山的狩人们锁了起来。
仲旭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俨然是个死人,却还将鉴明紧紧抱在怀里,替鉴明保住了心口最后一丝热气。他跑上去触碰仲旭的脸,那种僵硬与寒冷让他畏惧,然后,他便被宫人匆忙抱开,好给御医腾出地方来。依然残留在指尖的冰冷触感,就像一个恶意的声音。那声音附在他的耳边,无声问道:如果被锁进冰藏的是他,仲旭还能如此不顾性命地护着他这个异母幼弟么?——可是,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如果”。仲旭是从来不要他跟的,倒也未必是嫌弃或敌视,或许只是从小不在一处养育,不甚投缘罢了。
宫中忙乱成一锅粥,上上下下都在为那两名少年的性命奔走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皇四子季昶正苍白着一张小脸,在门外远远看着。两年后,蒲由马送来了紫簪,作为交换,注辇人要求将一名徵朝皇子带回注辇为质。毫无疑问,那就该是他。牡丹姊姊已经远嫁,除了母亲,没有旁的人需要他,而这母亲早就病入膏肓,看不见康复的希望,亦看不见注定的死日,只好这样一直沉疴缠绵下去。西去的路途中,他一个稚小的孩子受暑昏睡,误了赶路的时辰,也要受那注辇使者蒲由马呵斥。
大徵乱起,局势未明,注辇人连勉强的礼数亦不再维持,只当他是一个皇宫内豢养的废物。他变卖财物,在宫中探问消息,随行的少年五千骑则密令心腹军士改换装束潜入民间搜购粮草,向瀚州送去——若是叛军篡据皇位,他便要陷入完全的绝境,说不定注辇人会将他这个前朝皇子作为示好的礼物,送到僭王褚奉仪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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