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溺死的时候,往往是抱着水底的石头。海市知道,那是因为水底有光,那些可怜的人便拼命地往那里去,抓住一样东西不肯放手。渐渐黑暗消散,前路明亮起来。她对自己说,就快到了。迎着光亮游去,脚尖触到了温软的白沙。海市仿佛从天而降,踏上了另一个世界的土地。深海隔绝一切声响,惟有水波流动,神光离合。群鱼游弋,珊瑚枝条纷拂如柳。在那些皎白玛瑙红的柔软枝条中,海市分辨出了几道异样的颜色,心下纳闷:哪有湛青的珊瑚?顺着水流小心绕过珊瑚丛,海市猛然张开了嘴,险些呛着。
那柔曼飘舞的,并不是珊瑚,而是女子湛青的长发。那女子卧在珊瑚中,懒懒抬手,以指尖自海水中搅出丝缕缠绕的澄碧冷蓝。女子将澄碧经线一线一线横展于面前,以冷蓝为纬,纤指穿梭,把那些颜色纺作一幅几近无形的轻绡,姿态宛妙,犹如采撷无数梦幻空花。那不就是阿爸说的,能给他们珍珠的姊姊么?海市双腿一并,纵身直蹿过去。女子一惊。但海市已经扑上了她的膝,欣喜咧开的嘴角里逸出气泡,像只无邪黝黑的小海兽。女子似也迷惑于这可爱的生物,探出妖娆手指抚过海市的短发,那指间荡漾着晶蓝明透的蹼膜。
海市胸前皮囊里的气已经不多,不敢耽搁,即刻牵起女子的手,脚底一蹬向上浮去。女子身形轻盈无骨,在水中挽折自如。海市看得羡慕,绕着她转了数圈,女子似是觉得有趣,亦绕着海市转起来,一大一小玩得起兴,一路浮向海面,一路交相缠绕不休。有时海市腰上系的绳子几乎要将女子缠住,却只见女子轻巧摆腰,扶摇直上,闪避过了。渐渐她们离开了水底,沉沉的黑如丝绒一般围裹过来。黑暗中时有流火,漂游不定。有一星火光直冲她们而来,海市将脸凑过去端详,那头顶悬着灯笼的怪鱼被她骇了一跳,旋即掉头游开。
海市想探手去捉那鱼,女子侧身拦住了她。似是为了安抚不死心的海市,女子展开双臂,周身竟缓缓燃亮珠白的晕光。无数怪鱼如萤火一般趋光围拢了她们,盘旋不去,流丽惑人。海市毕竟是孩子,立刻忘了捉鱼,睁大了眼惊喜地看着。四围的海水由黑而黛,自水波里漏下阳光来,染作溶溶的碧蓝。海市一手牵着女子,一手攀着腰间绳索向上浮,觉得身上愈发轻松,终于泼剌一声,她们一同露出水面。“阿爸,阿爸!”海市挥手喊道。阿爸朝她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捞到船上。
海市腋下怕痒,在阿爸怀里缩成一团格格地笑,却觉得三两滴滚热的沉重的东西打在她头上脸上。不待她回头探看,阿爸竟忽然伸手从背后攥住了海市细弱的脖颈。海市吃痛,只会连声唤:“阿爸!”阿爸不答话,手上的气力反而更大了,几乎把她的小身体提离地面,她还想喊,嗓子却只挤出粗哑的声音。海市踢腾着,两手去掰阿爸枯瘦的手,掰不动,耳朵里起了渺茫的呜鸣声,仿如飓风来临前从螺壳里听见的回音,又隐约杂着阿爸的声音:“海市啊,海市,你乖……不要回村里来作祟啊……阿爸年年给你供清明、普渡、七月半,不会叫你在下面饿着……”是要死了么?平日最疼她的阿爸,这时候是要她死么?既是要她死,为什么又哽咽?海市拼尽了气力,扭头一口狠咬在阿爸手上,腥热的血淌进她嘴里,一股铁锈味的咸。
阿爸的手骤然没了劲,海市一下跌坐到船板上,咳嗽起来。透过满眼的泪,她看见柱叔和金叔不知何时跳进了海里,在那女子身边起起伏伏地捞着什么。那女子!那女子半身在水面载浮载沉,焦急地看着海市,湛青的眼睛里,泪纷纷跌下来。那泪一见了风,光华璀璨,一颗颗入水即沉,即令沉到了水面下一两尺,也还是宝光流转。海市是珠民家的女儿,可是也从没见过这么上品的珍珠。柱叔和金叔狂喜地浮上潜下,不住捞着那些泪滴而成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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