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兰心里凉了。此人原来不是季昶派来护卫她的嫡系近畿营军官,却与卫戍禁城的羽林军是一路的。鼙鼓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钧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宁泰门已破,叛军攻入后宫。仁则宫方向当风扬起了赤红色旌旗,人潮如挟卷风雷的铅云向金城宫席卷而去。人们的呐喊声汇集成潮,直冲霄汉,铿锵的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人声的浪头一遍遍退却,又一遍遍越发猛烈地涌上前来,粉碎在愈安宫的红墙上。密雨般的流矢冲破窗棂,有些是除去镞头,裹了油绵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顾地烧起来。
最危急时,近畿营的叛军已闯入了愈安宫东侧殿,亦即是说,季昶的人距她只有数步之遥了。然而羽林军亦不断有增援前来,很快便簇拥上来填补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面裹着她退上小阁,一面将叛军阻隔在外。这是天享年间禁城中第一场白刃之战,亦是最后一场。鲜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尸身淤塞御沟,惨状不逊当年仪王叛乱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两日厮杀,单在禁城内叛军便折损逾万,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层层叠叠淤积着血,始终不能干涸,军靴在尸身之间的缝隙里踏过,脚下都是红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缇兰坐困愁城,每想到索兰,她便坐立不安,时时向护卫愈安宫的羽林军士询问外边情形。那些军士一概态度恭谨,却始终推说不知时局,只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宫门一步。愈安宫墙下近千具尸首无人收殓,夜里腥风带来垂死军士的shen/yin,黄绿的污水汪在血泥之上,恶臭难言。第四日午后,那个名叫张承谦的虬髯将军来了,只说请她挪到别处居住,旁的问题一概不答。她再三追问,他亦不肯吐露实情,一挥手,数名女官拥了上来,将她半牵半拽地搀走。
缇兰挣扎着转回头来直视着他,一字字道:“张将军,你告诉我。”这注辇女子乌油油的头发全散乱了,盖了一脸,却遮不住疯狂而炽热的眼神,令人心惊,“那船是不是……翻了?”张承谦不过半个时辰前刚收到急报,未曾提防缇兰这样一问,脸上神情压抑不住,便索性默认了,道:“眼下生还的只有淳容妃一人。”出乎他的意料,缇兰周身颤抖,却不曾哭泣。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点了点头,苍白单弱,如同一枚纸剪的小人儿,大而无光的眼是白纸上两点淡墨,蒙蒙地洇散开来。
她顺服地被女官搀了出去。二月十一,她暂迁进凤梧宫偏殿居住。叛乱起时淳容妃方氏远在海上,凤梧宫内无主,宫人内臣多半逃散了,只是遭了劫掠,倒还干净。张承谦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昼夜轮值,说是护卫,实为软禁。进来伺候的宫人说,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临去前白刃贯身,仍斩杀了数十名叛军将兵,力竭而亡。凤廷总管方诸随侍在旁,亦亡故了。缇兰倒不意外,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她仍觉得懵懂。她戴着枷锁过了半辈子,挣开一重,又扣上一重,永无自由之日。
如今这围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笼真坍塌了,四顾茫茫,她竟无处可去。她想起幼年时,每到盛夏,英迦舅舅总要遣人给她送冰盏来。是大块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盏,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里边,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终年炎热的西陆是极希罕的玩意。她喜欢那凉滑的冰盏,总是捧着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紧,化得越快,不过一刻工夫,全融成涓涓雪水从指缝里漏走了,刺骨寒痛。她的半生,不过是这样一只冰盏。父母、兄弟、挚友、恋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们,为着这样那样的缘由,都远离了她。
每迈出一步,脚下都有无穷无尽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头来,每个人都是孤身前行。缇兰在凤梧宫住到了七月,禁城内忽然喧嚷起来。淳容妃方氏自海难中生还后,随行御医诊出她怀着近两个月的身孕,只得暂留越州安胎,身体稍见起色,便执意返回天启,此时凤驾已近京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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