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他当年救了缇兰,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并不是他,只是他那一点不争气的怜悯之心。从来没有舍己护人的襟怀,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到处都是杀戮与阴谋,为了保全他自己与季昶,纵有一百个缇兰,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扬刀斩下。乱世的狂暴涡流中,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蝼蚁,弱小得连自身也无法保全,只能抱结成团。他与季昶,不过是被命运的绊索纠缠着难分难解,说是尽忠职守,心里却时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是不是,震初?那会儿是嫌我累赘的吧。
”缇兰朝他仰着脸,顽皮笑道。他惊醒过来,斩截地说:“不是的。”缇兰却像是被这答案惊吓了,面上笑影渐渐褪去,显出一种凄凉的惊诧神情来。他刚要伸手去牵她,她却一转身走开了。那朵熄灭的缬罗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胀,凝冻在外的薄冰上细纹蛇行,喀嚓作响,竟带着漆黑的枝条颤动起来。僵持了片刻,洁白花苞顶端遽然裂开一线,火舌自内吐了出来,接着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着的花瓣粲然绽开,熊熊燃烧,放出炽烈的光与热。缇兰探手过去,摸着了花梗,不顾灼痛将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是顶讨厌被人骗的。
”他自己觉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我知道你那时候也才十六岁,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不愿被连累,还怕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她怀里笼着那一朵火焰,却还是背对着他,不肯转回来。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见。汤乾自开口,只说得一个“我”字,见她静静摇头,就再也说不下去。“我从逢南回到王都的时候年纪还小,你不敢告诉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会儿骄横跋扈,你们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难免要为难你们。后来我们渐渐……要好起来,那样久远的事情,也不必去掀腾了吧?一切缘由,我都替你想过了,震初。
道理我都明白,可还是一样不甘心。”她声音里含着酸楚泪意,却觉得身后那个人的胸膛里亦传来了压抑的震颤。她骤然转回来,两手抚上他冰冷干燥的面颊,在眼角旁触着了一滴连他自己亦未曾发觉的泪。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颤巍巍转动。这时汤乾自才发觉,缬罗的花芯里原来满盛着清澄的夜露,缇兰将那沾着泪的指尖刚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银,白光愈盛,从火焰中穿透出来,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终于是熄灭了,只剩下琉璃盏似的花朵,盈盈托着一泓冷碧的水。
缇兰猛然扬头,如同要一饮而尽的姿态,却是将一盏夜露往自己额心急急浇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雾飞扬,几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纵然隔着数步,汤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气。缇兰却毫无畏缩,任那夜露泼洒如泉,淌过她大睁着的双眼,在睫上与发间凝出细小的澄蓝冰珠,转瞬又匆匆化去。汤乾自隐约知道这是一场惊人的变故,却又存着侥幸,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触碰她,那孤决的少女身姿,仿佛水中倒影,一触即溃。她昂首伫立许久,蝶翼般的眼睫上承着水珠,眨了数眨。
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态,只是站着,大睁的眼迎向天穹。汤乾自只看得见她无声轻笑,神色极尽欢欣,泪水却又无遮无拦淌了满脸。缇兰垂下头来环顾四面,眼神流连而贪婪,仿佛是要用目光将眼前湖影林木、飘摇光焰都攫了去。最终,她的目光转了回来,实实在在是注视着他了,一瞬不瞬。相识十年,她在黑暗中听着他清澄的少年声调日渐沉实,转为温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铁的牢笼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阳光。他的面貌模样,她无数次猜想过,亦无数次以指尖读过。
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将,必定像个戎装的文臣,眉目间自然敛藏英气,如同剑刃上隐含的锋锐,单在那出鞘的瞬间,才见一线慑人寒芒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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