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位学生读者来信和我谈到《无比敌》的意义,他们都说只看了电影 而没有看小说,觉得影片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电影 确是没有把小说改动多少,那么汉门·梅尔维(注:前文译为汉门·曼尔维)这部小说有什么资格列为“世界十大小说”之一呢?
这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据我想,那是因为电影 用了小说的情节,然而忽略了小说的精神。如果电影 的情节完全依照原著,而原著中的主要精神却没有好好表现出来,这决不是一种优秀的改编。《无比敌》的故事十分简单,要是不深入到小说主角——船长亚海勃灵魂的深处,那么把这个海上的冒险故事不论说得如何动人,都不见得会有太大的艺术意义。
梅尔维的一生很是不幸。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破产了,他只得去跟人做学徒,投靠亲戚,后来在捕鲸船上工作,曾两度流落在太平洋小岛的吃人部落中间。他把这些经历写成了两部小说:《泰比》和《奥摩》,不久就和麻诸赛兹州的大法官萧氏的女儿结婚。他经济情况从来没有好过,在美国这个社会中始终郁郁不得志。从他的传记中看来,他的一生主要是靠岳父的津贴与遗产、妻子的私蓄与妻子的遗赠过日子的。最后他在港口的海关上做检查员,每日的工资是四元。一位大作家的日子完全在检验烟草与货物的生涯中渡过,这样一直做了二十年,而他著作的版税每年很少有超过一百元的时候。他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与妻子的感情也只平平。他的大儿子在十八岁那年用手槍自杀,二儿子突然离家,死在外面,我们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原因,但他的家庭生活很是悲惨,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无比敌》是他在三十二岁那年写的,此后一连串不幸的日子他还没有遇上,然而这世界对他已经很是残酷。为什么世界上的事情与《圣经》中所说的是这么大不相同?美国的大小说家霍桑(《红字》的作者)是梅尔维较好的朋友,曾这样描写他:“他不能够信仰,而他对自己的不能信仰又感觉不安;他为人是太忠实而勇敢了,以致即不能信仰,又不能安于自己的不信。”这几句话很好的描写出了这个人的精神状态,他对社会、对世界、对整个人生和宇宙组织都感到极度苦闷。
在剧烈的痛苦之中,爆发了强烈的反叛。他非常感人地描绘了船长亚海勃的灵魂,是一个叛逆的灵魂,心灵的深度充满着憎恨与反抗。小说中的亚海勃船长这样说:“囚犯如果不打破监狱的墙壁,他怎么能出去?对于我,这头白鲸就是狱墙,紧紧的把我压制着。……他困扰我;他折磨我;我知道他有一种狂暴的力量,一种不可思议的恶毒力量。我憎恨的主要就是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太陽侮辱我,我就要打击太陽,不要对我说这是亵渎,兄弟们。因为如果太陽能这样做,那我们就能那样做;这是很公平的,一切事物之中充满了相互的嫉妒。”
这不是强烈的愤世嫉俗的呼声么?
梅尔维这部作品结构上颇有缺点,在小说中故意卖弄学问,夹杂了许多关于海洋与鲸鱼等等的议论和历史,文体也并不纯净,他自己也不大知道这作品的主题应该是什么,然而他写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尤其重要的,是他描写了船长亚海勃这个深刻的叛逆的灵魂。这位船长由于憎恨与复仇欲而变成了接近疯狂,然而我们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不自禁的佩服他,同情他,就像他船中所有的船员们一样。
毛姆拿这部小说来与希腊悲剧与莎士比亚的剧作相比。亚海勃的悲剧,在规模与深度上,确是可与《伊迪普斯》、《李尔王》、《奥久洛》这些著名悲剧相比拟,他们和命运奋战,但终于遭到毁灭。只是《无比敌》这部小说中描写的不是人类生活中一种真实的现象——白鲸只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因之艺术力量不免受到损害。
格力哥利柏丝毫没拍出亚海勃船长的心灵,他没有使我们感染到故事中的悲剧力量,那种一个巨大的心灵被残酷命运所压服的悲剧——他只使我们感到惘然和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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