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鸭炎知。
战争阴云散去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就是商场。
肃州城里最大的贸易胡同已经率先恢复了景气,街市间行旅摩肩接踵,热闹非凡。除了行商坐贾生意往来,茶楼酒肆乃至青楼赌坊也坐落其间,商旅们可以在茶楼中谈生意,生意谈成便可以到酒肆中买醉,酒为色之媒,醉了就可以去青楼买欢,一囘夜囘欢娱之后还可以到赌坊里潇洒一回,一条龙的服务。
其中,也有一些艺人在这里讨生活,比如陆羽茶楼里说书的木三水就是其中一个。
木三水身宽体胖,肥头大耳,偌大一个光头,好象香火鼎盛的大寺院里的知客僧人。
坐在他对面桌前的,却是一个瘦瘦巴巴的小老头儿,一脸的苦大仇深,粗布的衣衫,肩膀上挂一条褡裢,面前摆着一碗还没吃完的大饼泡肉汤。这人是个小行商,名叫冯万顺。
木三水今天说的书是关于武王伐纣的一段神怪故事,取自南宋时期的《武王伐纣白话》,这就是《封神演义》的前身了,结果那冯万顺听了说他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两个人就这么呛上了。
此刻,两人就世上有无法术打了个赌,那冯万顺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放进木三水面前的书桌之中,将桌布一盖,木三水张口便来,将冯万顺所写的话一字不错,全都说了出来,惊得冯万顺目瞪口呆。
他蹭地一下跳起身来,跑到台上掀开桌布瞧了瞧,他亲笔写下几行字的那张纸还好端端地躺在书桌里面,不由好生奇怪。木三水得意洋洋地道:“如何?这世上真有法术吧?我告诉你,我就会这么一手,可我会这功夫,自然就有人懂得比我更加高明百倍的功夫,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那都不在话下,你已输了,拿钱来!”
冯万顺哪里含得,面红耳赤地道:“你……你这都是邪术,说不定你是个白莲妖人!”
木三水顿时变了脸色:“怎么着?扣一顶白莲教的大帽子给我就想赖帐不成,哥几个,叫他知道知道,这条胡同里谁才是地主!”
木三水话音刚落,几个在茶馆里闪逛的大汉就晃着膀子向冯万顺逼近过来,一脸不善,冯万顺是个舍命不舍财的,死死抓囘住自己的褡裢……尖叫道:“你们干什么?抢东西啦!勒索敲诈啦,大家快来看呐……”
饮茶的客人们倒是看着呢,问题是根本没人出来帮腔,眼看那几个大汗逼到面前,就要去抢他罅褡裢,突然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闪身进了茶馆,一眼瞧见木三水,便招手道:“三水,快着,师傅叫咱们去……有大买卖!”
木三水摆手道:“不急不急,先叫我收了打赌的彩头!”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急了,奔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袍袖,说道:“急事,大买卖,千千呢?”
“*……伽……”
那瘦脸汉子一听就明白了,他拿起醒木,在桌上“啪啪”地拍了几下,喝道:“夜千千,快出来,师傅叫咱们去,有急事,快着点儿!”说着拖起木三水就走。
这正主儿都走了,那几个帮闲的大汉不禁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勒索这姓冯的小商人。这时木三水说书的桌下吱呀一声响,桌布一掀,竟然钻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瘦削,灵活如猿猴,冯万顺看得惊奇不已,他方才看过那桌下,明明空空如野,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钻出个人来。
叫夜千千的瘦子追着木三水出去了,那几个大汉自觉无趣,互相打个手势,便也出了茶馆,这时一个好心的茶馆伙计才对冯万顺笑道:“今儿你运气好,要不然一定破财。实话对你说吧,这木三水和夜千千两兄弟有一手双簧绝活,旁人说双簧,都是事先将词儿记熟了才配口型,可他们二人,藏在下边的那人哪怕说些上边那人事先不知道的话,上边那人也能将口型配合的惟妙惟肖,除非你一直紧盯着他的嘴巴,或者与他面对面就近坐着,听得出声音并非发自于他口,否则是破绽全无。”
车此同时,肃州城北门进来几个灰土布的汉子,城门前早有人迎上去,向他打声招呼,笑问道:“公孙大哥,这一趟买卖收成如何?”
那姓公孙的人道:“嗨,看着偌大一座古墓,好不容易掘开了,却是金银俱无,只拿了一件铜独角兽、一件铜釜甄和铜二股叉、两件铜盆,另外就是大批的陶器,古钱倒是有几坛,却不值几文。我正想再掘一座大的,师傅急着找我们来,有什么大买卖么?”
那迎候他的人打个哈哈道:“公孙大哥,详情我也不甚了然,不过师傅说了,这票买卖若是成了,这一辈子都吃用不尽!”
那姓公孙的人听了精神大振:“竟有这样好事?走!咱们赶紧见师傅去!”
各路人马陆续赶到一处大赌坊,赌坊里摆着十七八张桌子,赌徒们聚拢桌前,吆五喝六,这些人进了赌坊并不理会那些赌徒,只与看赌坊的打囘手打声招呼,便穿过赌坊到了后院。后院里,万松岭正喝着茶、吃着豆,静静地等在那里……
宋晟接到夏浔的来信,不禁又惊又喜,他立即派人给京里和正在北疆前线的永乐皇帝报信儿,然后抱着病躯启程,赴嘉峪关迎接夏浔。
夏浔信中所言,叫他立即控制胡商拓拔明德的事情,他也没有怠慢,他派了三子宋瑛亲自赶往肃州,抓捕拓拔明德,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宋瑛到了肃州,却只抓了一群虾兵蟹将,主要目标拓拔明德和化名胡七七的于坚竟然下落不明。
他闯进拓拔明德租住的马府下院抓人的时候,拓拔明德的一众手下都在,看样子浑然不知身份泄露,那拓拔明德并不像是得了消息逃走的样子,因此宋瑛一面派人报信给父亲,一面亲自审讯犯人,希望能逼问出拓拔明德和于坚的下落。
可这些人都是帖木儿帝国派来的死士,要从他们口中问出消息着实不易,宋瑛迫不得已,只得对他们用了大刑,连夜拷问。
宋瑛把一座肃州城搅得天翻地覆,抓捕拓拔明德和于坚的时候,宋晟已经在嘉峪关接到了夏浔和他那些幸存的兵士。据宋瑛说夏浔失踪日久,他联同哈密王脱脱各自派兵,把八百里瀚海都搜了个遍,始终找不到复浔下落,以当时情形来看分明是凶多吉少,只得如实禀报皇帝。
永乐皇帝当时正在大漠里追杀本雅失里,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今年开春了,得知夏浔的不幸,永乐皇帝很是悲恸,但他当时还不能处置此事,因此他只吩咐宋晟调整军事部署一力担负起西凉防务,同时传旨京中,准备等他战事结束返回金陵,再为辅国公操办后事。
如今有关辅国公后事的许多准备工作都已完备,谥号、祭文、衣冠冢、葬礼的规模、还准备加封他为汉中王,幸好他及时回来了,若不然等皇帝回京,把他的后事都操办完了,他再活蹦乱跳的窜出来,大明帝国恐怕就要遭逢一桩亘古未遇的难题:死后追封的郡王又活了,这王爵该如何处置?
随即,宋晟又向夏浔通报了抓捕拓拔明德和于坚的情况,两下里一边交流着这半年多来发生的种种,一面也向肃州赶去。两地本就相隔不远,六七十里地,一天下来,傍晚时分也就进了肃州城。
进城时,各方官员接迎寒喧,好一通忙碌,才得以入住肃州卫衙门特意为他腾出来的官邸,至于晚宴就得稍候了,一路奔波,又值夏日,夏浔一行人不说灰头土脸,却也是满面风尘,汗渍斑斑,总得先沐浴更衣,清洁清洁。
夏浔在西琳和让娜的服侍下,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轻袍出去,两个美人儿才宽衣沐浴,这厢还没入水,早等得不耐烦的唐赛儿便闯进来,有人陪浴她哪肯一人洗澡,自然要与西琳和让娜同浴。
两大一小三个美人儿脱得光洁溜溜,嬉水沐浴暂且不提,已经沐浴完毕的夏浔先已到了花厅歇息。
下人早侍候了茶水上来,这时正好不冷不热,夏浔便往竹藤圈椅上一坐,喝起了茶水。
此时的夏浔,一身玉色轻袍,头戴幞头,幞头正中还镶着一块鲜翠欲滴的翡翠,整个人文质彬彬,风流倜傥,就是肤色显得黝囘黑了些,饶是如此,叫人一看也是个公子王孙的架势,只是看他手中轻摇的扇子却不免叫人发噱,这位公子摇的不是折扇,却是一只大蒲扇,凉快是凉快了,配着他这一手打扮,可就有些不伦不类。
又过片刻,已然沐浴完毕的刘玉珏赶了来,本来夏浔这副模样极是英俊了,可是与刘玉珏一比,登时就逊色好多,刘玉珏白白净净一张面孔,好象晒不黑似的,穿一身月白底子弹墨梅花皂色镶边交领轻衣,翩翩公子,美人如玉,比起夏浔,实在强了不止一筹半筹。
“国公,方才西宁侯说,已经打听到了拓拔明德下落,宋瑛带人出城去抓捕了,详细情形还不知道,得等宋瑛回来再说。今晚宴后,请国公先行歇息,这三两天内,宋瑛一定回来,咱们正好在肃州城里先休息几天,这一路不行车马,浑身都觉难受了!”
夏浔点点头,问道:“可有于坚下落?”
刘玉珏道:“还没有,恐怕这于坚的下落,也要着落在那拓拔明德身上。”
夏浔微微蹙起了眉,摇头道:“恐怕不见得!我虽身陷别失八里,但是知道我生死下落的,却也并非无人。嬴战夫妻和于坚都是知道的,但我赶到哈密的时候,哈密王脱脱却是惊讶莫名,完全不知道此前我还活着,那时我就知道,要抓于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刘玉珏在夏浔身边坐下,困惑地道:“国公是说?”
夏浔道:“赢战夫妻帮了我,却隐瞒我身在别失八里的消息,这倒可以理解。若我生还,自不会忘了他们的恩情,若我身死,他们也不会受了牵连,一旦帖木儿的大军真个攻破嘉峪关,直取中原,他也可以利用与该国的交情保全自己。到后来,帖木儿身死、退兵,尘埃落定,他更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因为他这时若说出来,就无法向人解释先前不说的原因。可于坚为什么不说?”
刘玉珏目光微微一闪,抢着说道:“我明白了!于坚贼心不死,还寄望于国公在别失八里出了意外。他当时正是拓拔明德管事的身份,未来的变化,当时谁也不知道,如果他有机会与拓拔明德再赴别失八里,甚至有机会再置国公于死地!”
夏浔领首道:“不错,所以,他一定格外注意西域消息。帖木儿帝国内乱、退兵,倒不见得就能确定我还安然无恙,但是咱们赶到哈密,根本无法予以掩饰,他在哈密一定有眼线,现在,他一定已然得到了消息,我现在只担心……”
刘玉珏道:“国公不必担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于坚又能逃到哪里去?”
妾浔喟然一叹,悠悠地道:“我现在担心的,正是他的那座庙!就怕那庙里的方丈住持,为了保全他的庙,把于坚这个招灾惹祸的小和尚来个杀人灭口,那说……大大的不妙了!”
刘玉珏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不错!以我冉纪纲的了解,这种事他绝对干的出来!如果于坚死了,只凭拓拔明德这个敌国间谍的口供,恐怕是扳不倒纪纲的。”
夏浔道:“不是恐怕,而是一定扳不倒!所以于坚绝对不能死,还要一定落在我们手中才行!”
“呵啊……”
夏浔突然笑了笑,说道:“于坚是个很惜命的人,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他现在一定也想到了这种后果,所以他怕落到我手里,却会更担心落到纪纲手里,这样的话,我们未必没有机会抓到他!”
夏浔忽然站起来,摇着蒲扇走到廊下,水磨石砖铺地,四面原木栏杆,构成了一个天井,上边是生长茂密的葡萄藤,遮住了星月,却异常的凉快。
夏浔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玉门关外,那水都不见的沙滩地里,它扑腾不起来,到了这儿,总该起些作用了吧!”
刘玉珏跟上来,迷惑地道:“国公说什么?”
夏浔缓缓地道:“我说……”该跟纪纲斗囘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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