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河北道旱灾后的第一场雨,雨水很寒冷,宁缺从尸堆底下找到那个小女婴时,她浑身青紫,已经饿冻的快要死去。也就是从那场雨开始,宁缺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很多心理阴影,随着桑桑童年时数次病重将死,那抹阴影便变得越来越重,也被他藏的越来越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桑桑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城寨里的随军大夫,虽然没有办法完全治好她体龘内那股阴寒之气,但还是开了些对症的药物。除了保证有烈酒在身边,让她不停做家务活络筋血,宁缺竟快要忘了这件事情。
尤其是在桑桑开始修行西陵道门神术之后,体龘内那道阴寒气息便如遇着春日的薄雪,宁缺本以为这便算是完全好了,然而谁能想到,桑桑竟然忽然再次犯病,并且病的如此之重,比小时候那数次显得更加危险。
隐藏在宁缺心底深处的那抹阴影,再次浮了起来,在旅途中他苦苦思索,忧虑不安,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烂柯寺真的能治好吗?桑桑的病难道真的只是病,还是冥冥之中注定有冰冷的将来在等着自己二人?
因为这些心理阴影,从桑桑很小的时候,宁缺便一直没有和她讨论过那方面的事情,此时桑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也不想听。
但他不想听,桑桑想说。
“少爷,你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盯着你看吗?”
不知为何,桑桑又开始叫他少爷了。
宁缺笑着说道:“因为你家少爷我生的好看。”
桑桑说道:“你又不是以前的隆庆皇子,哪里值得让人盯着看。”
宁缺微怒,说道:“说过不准提这事。”
桑桑知道他是在假装生气,来掩饰一些什么,轻声说道:“你知道原因。”
宁缺知道原因,但不肯说出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赌气的小男孩,倔强天真幼稚易怒,或者还很容易哭。
这时候的桑桑,却像一个温婉懂事的大姐姐,静静看着他,声音温和说道:“我担心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
终于从她的口里听到了那个字眼,宁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桑桑看着二人身前那座坟墓,有些好奇问道:“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不管是化成灰还是腐烂,都被石砖封着,但那还是我吗?”
宁缺不想她长时间停留在这种情绪里,因为这种情绪或者说思考的事情,对病重的人来说非常不健康,便想转话题,然而却有些转不动。
“有人说死亡便是虚无,有说法是死后便会去冥界。”
“我更愿意去冥界。”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冥界听着很可怕,但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宁缺看着她微白的小脸,把外衣解开,披在她的肩上,低声说道:“冥界里的人们会忘记现世的事情,那时候你不会记得我,所以你不要去。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桑桑看着他问道,脸上没有什么哀戚或恐惧的情绪,只是好奇,就像个小孩子。
她的身子很瘦小,披着宁缺的衣裳,也确实像个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在穿,看着有些可笑,又极少有的流露出可爱的感觉。
“看你脸被冻的都有些白了,赶紧回吧。”宁缺说道。
此时秋意虽深,烂柯寺周遭却并不如何寒冷,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自然不是被冻的,而是体龘内的阴寒气息让她发寒难止。
桑桑很清楚这一点,她伸出双手递到宁缺的面前。
宁缺怔了怔,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小女童的桑桑偶尔撒娇时的模样,心脏不知因何觉得一痛,向着她的手掌呵了几口暖气。
桑桑收回微微变暖的小手,抚在自己脸颊的两侧,有些遗憾说道:“从小少爷你就说我是个丑丫头,我知道自己确实生的黑,你又总说什么一白遮百丑的话,所以总想让自己能变得白一些,到长安城后,花了那么多银子去买陈锦记家的脂粉,结果还是徒劳,现在真的白了,却没法让你高兴起来。”
宁缺把她抱的更紧了些,说道:“不管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只要能还像从前那样贪财凶悍,那就是能让少爷高兴起来的好桑桑。”
听着这话,桑桑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乎乎的牙齿,看上去就像岷山林子里的某种小动物,很是可爱。
现在的桑桑特别可爱,经常可爱。
那是因为她以前觉得没有必要在宁缺面前扮可爱,她更不需要在别人面前扮可爱,而现在她想让宁缺觉得自己可爱一些。
“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难道要我把小师婶从墓里挖出来,让她告诉你?”
宁缺说了句没有品的笑话,然后发现确实不怎么好笑,他低头看着脚下踩着的草丛里的一只死后的秋虫,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其实我还是知道的……死,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所以你不要死。”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嗯,我努力不死。”
宁缺摸摸她的脑袋,说道:“一起努力。”
薄雾缭绕的林间,忽然落下了一颗水珠,然后是数颗水珠,水珠很细很小,甚至细的仿佛是粉,落在他的脸上和眼里,有些微湿。
宁缺说道:“回吧。”
桑桑摇头说道:“我还想再逛逛。”
宁缺说道:“你现在的身体可不能淋雨。”
桑桑从背后解下大黑伞,说道:“想淋雨都难。”
宁缺笑了笑,接过大黑伞撑开,牵着她的手向烂柯寺前殿走去。
晨间的烂柯寺开始下雨,薄雾渐渐散去,先前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殿檐佛塔变得清晰起来,佛国变回了人间。
宁缺看着细微秋雨里的古寺,看到寺后山顶的一座佛像。
那座佛像所用的材料应该是某种珍贵的白色硬石,雕工古拙却又圆融,此时雨水落在佛像宁静平和的面庞上,仿佛是泪痕,平添几分悲悯之意。
隔着这么远,佛像的面容依然看的清清楚楚,可以想像这佛像何其巨大信徒在山下仰望观之,很容易生出膜拜敬仰的感觉。
他指着山顶巨佛说道:“据说这便是开创佛宗的佛祖。”
桑桑看了他一眼,问道:“要不要拜一拜?不上山在这里遥拜也成。”
“佛祖是人,我也是人,佛祖看过明字卷,我也看过明字卷,拜他作甚?”
正殿那方隐隐传来人声和车轮声此时尚是清晨,烂柯寺不会接待游客,那么便必然是像宁缺一样,借宿在寺中的正式使臣或修行宗派代表。
宁缺自不会留意这些人,说道:“当然,如果佛祖真的能显灵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事后我来拜他三天三夜又何防?”
忽然有道声音从正殿处传来。
“求佛祖治病,需要心怀虔诚,你当佛祖是随处可以找到的大夫?若你心不够诚,即便佛祖能治你妻子的病,也不会治。”
数辆华贵的马车,从烂柯寺正殿那处绕行而至这道充满指责意味又显得无比冷傲的声音便是出自其中一辆马车里。
宁缺本以为只有那些信奉佛法的月轮国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目光落在那几辆华贵马车上时,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应该来自南晋。
即便下着秋雨,但驾着马车行驶在清静古寺里还是显得有些嚣张,而且既然是借宿在寺里,想来自然不是普通人。
看着那几辆马车,宁缺心想马车里的人如果不是南晋的使团大概便是剑阁的弟子,而无论是谁都不是他现在想看到的人。
那辆先前传出声音的马车,停在宁缺二人身前不远处,窗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微微苍白还算得上英俊的年轻面容。
那年轻公子看着宁缺不悦说道:“在佛寺之中,便当敬佛,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得,也不知道寺里的僧人为何会让你留宿在寺内。”
宁缺问道:“你认识我?”
年轻公子微讽说道:“我需要认识你?”
宁缺喔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认出了我,所以故意说这句话让我听到,然而再向我诚恳道歉,最终达到结识我的目的。”
听着这话,年轻公子愣了半晌才明白宁缺想要表达的意思,不可思议问道:“你是说我是在故意接近你?”
宁缺笑了笑,说道:“最近这些日子,确实有很多人想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试图结识我,我以为你刻意撩拔我,也是存着这个念头,没想到却不是。”
很平静的言语里隐藏着很刻薄的奚落意味。
自桑桑病后,宁缺便一直心绪不宁,而在红莲寺一战后,因为那些很诡异的事情,心情更是压抑至极,虽说破境入知命的喜悦稍微缓解了一些,但他依然很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或者说出口。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这几辆马车,听到了那辆马车里传出的声音。
那位年轻公子大怒,隔窗指着宁缺寒声斥道:“你算什么东西
宁缺闻言大悦,歪着脑袋把大黑伞夹在肩上,然后开始挽衣袖。
便在这时,车窗里出现一只手,把那年轻公子用力地拉了回去。
宁缺大感失落,心想是谁这么无趣,这么不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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