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又起大风,虽然已经隔出了暖阁,东宫的正寝依旧寒冷如同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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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倚案与人作书,多写了两行字,握笔之手便不觉已经僵直。投笔起身,一边走动一边呵手取暖,一时想起桩前事来,思量了片刻,方重新落座。还未待拈笔,便见周循入内禀报道:“王公来了。”定权忙披衣,亲自出阁迎候,不待王慎行礼,便一把将他托住,硬按他先落座,问道:“阿公一向少见,怎么大风天连件大衣服不穿便出门了?”王慎也不谦辞,半推半就着坐了,笑道:“不瞒殿下说,若不是陛下点名差遣,老臣也并不想讨这趟差事。”定权刚刚落座,忙又起身问道:“陛下可是有旨意?”王慎笑道:“旨意是有,殿下且不忙施礼。就是听说陛下今日用过晚膳,抱怨殿内过冷,起卧不便,想起来殿下素日格外畏凉,便命臣来说与殿下知道,东宫也可先起炭炉。这几日所用之炭,将来从殿下的份例中扣除就是。”这虽然是桩小事,定权仍旧先依礼谢过圣恩,方起身问道:“陛下的旨意,可是说延祚宫各处?”王慎笑道:“只泽及殿下一人,可谓殊荣。”
定权知道皇帝近年来愈发细心,仍不曾想到连多使用出的几斤炭都要嘱咐到,虽略感诧异,再次表些感恩之意,又亲自吩咐周循命人将王慎送回。见周循再度入室,方嘱咐道:“我这边其实用不上,你叫人送到太子妃阁内去罢,她携皇孙同居,天气寒冷,叫她母子多加保重。”周循回复道:“才方转凉时,陛下便命先给皇孙阁内添了炭盆,算来都已近一月了。”定权皱眉问道:“我怎么不知?”周循不满道:“当日臣便亲自禀报了殿下的。”经他这一提,定权也隐隐记起了似乎有这么件事情,转口道:“罢了,那就给了长沙郡王罢,省得他成日吵闹说天冷写不出好字来。”周循一面给定权预备手炉,一面絮絮道:“今年的天气当真古怪,臣活了这辈子都没曾遇到过。御炉日尚未到,早起向阴的屋檐下就挂了一溜冰凌子。”又道,“不过郡王倒也不是欺诓,臣确是看见他的手都生了冻疮了。”定权笑道:“你当我没听说,那是半夜三更,人人皆睡了,他偏要蹲到外头不知掏寻什么才冻到的。”周循道:“宋娘子一身是病,成日又忙着吃斋诵佛,哪里管得住他?”将铜手炉递给定权,又道,“殿下素来手足易冷,也且莫再如前据案看半日书都不走动。”定权侧头打量了他片刻,笑问道:“你几时也开始这么啰唆了?”周循笑道:“臣年纪大了,人老了自然琐碎起来了。”定权沉默了片刻,方微微一笑道:“是吗?”
次日虽无朝会,定权依旧早起去听过了授课,往户部走了一遭,回来又赶着写了几页字。初冬原本日短夜长,如是一番折腾,天也近昏。他写字写出一身汗来,自觉畅快,又见风稍止定,思忖着到殿外透口气兼看落阳,不想前脚刚迈出殿门,便被斜剌里冲出的一人撞了个满怀,连带他手中一物也飞出去老远,吧嗒一声跌在了玉阶之下,旋即缩成一团。
此人情知惹了祸,当机立断,扭头便跑,被定权一声断喝道:“长沙郡!”不得已才止了脚步,虽明知自己已落虎口,犹奋不顾身向身后挥手示意,定权移目望去,果见皇孙小小的头颅往柱后一闪便不见了。其后又半日才气喘吁吁跑来一群保母、内臣及宫人,见定权站立廊下,皆噤若寒蝉,止步不敢作声。定权定睛看了看那阶下刺团,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思想了片刻,方吩咐道:“将大哥儿带回去。”又问道,“跟随郡王的是谁?”两个宫人瑟缩上前一步,互看一眼,连忙跪下,定权却似不欲深究,只吩咐道:“你们回去替郡王取身常服,送到我这里来。”这才低头对定梁道,“你跟我进来。”定梁与皇孙又照会了一个眼色,皇孙便伸手去指指阶下的刺团,定梁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合时宜,皇孙方万分不舍地被保母抱着去了。
定梁磨蹭入殿,未待定权开口,便抢先诉苦道:“殿下,臣的手起了冻疮。”定权冷笑道:“就是为了去掏那东西?”定梁不料他居然知晓此事,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道:“倒也不全是因此。譬如臣当日便是写了大半日字才去的,本来因何事而生疮疡,只能算作一桩无头公案,只是众人皆不说是写字写出来的,都说是掏刺猬掏出来的,这不是有失公允?”见定权面色阴沉,不为所动,忙又道,“臣知道错了。只是殿下前些日子才教导过臣,为人只可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臣忖度,连锦上添花都不可行,更加不可雪上加霜了……”定权叹气道:“我此刻不打你。你在这里和我一起用膳,然后去向陛下问安。”定梁偏头,依旧故技重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召见臣?”定权怒道:“陛下没有旨意,是本宫令你去的,可否?”他既然生气,定梁也暂时不敢再逞口舌之快,只得应道:“是。”
皇帝今日晚膳较寻常偏晚,兄弟同至康宁宫时,皇帝用膳犹未毕,宣召二人入内,待二人见礼后,随口问道:“六哥儿今日怎么也一道来了?”定权笑道:“六郎说已经许久未近慈颜,未能向陛下面问安好,心中不安,请臣也带他同来。”皇帝点头道:“也好,既然来了,你们便陪朕一起用些罢。”定权方欲谢恩,忽闻定梁答道:“谢陛下,殿下和臣都是吃过了饭才过来的。”他音色清明,未留给定权半分掩饰的余地,一时尴尬非常。好在皇帝并不以为意,又道:“那便取糖来给六哥儿。”定梁答道:“谢陛下。臣不爱吃糖的。”定权再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定梁迫于他淫威,方极不情愿地跪下,低声道:“臣谢陛下赏赐。”接过糖来,也不肯好好吃,捧在手里无聊把玩。
皇帝晚膳素来简单,定权在一旁服侍,俄顷也便用毕。皇帝从定权手中接过巾帕拭手,一面问道:“你此刻来也好,朕正想听听,昨日逢恩请示如何处置战俘一事,你怎生看?”定权并不情愿谈论此题,委曲回避道:“臣遵从陛下圣断。”皇帝道:“朕是问你的意思。”定权垂首道:“此事重大,还请陛下示下。”皇帝不满道:“你不必搪塞,怎么想的,说出来便是了。”定权推辞不过,迟疑了片刻,方答道:“以臣之愚见,俘获或可命将军就地格杀。敌首解送至京,再正典刑。”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问道:“想必你也知道,这其间多是降人。”定权答道:“臣亦知杀降不祥,只是且不说另辟人力地场之事,眼前的形势,前方军粮供我军则有余,供俘获则已不足。彼戎狄志态,非我族类,常时尚不能望以夏化夷,非常时安能留待肘腋之变?且……”又扭头看了看定梁,却见他双目炯炯,正听得聚精会神,又不见皇帝表态,万分无奈,只得接着说道,“且幸当下天气严寒,无须担心疫病,尸骸亦可安心掩埋。”
皇帝依旧不置可否,只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你可还有旁的事情?”定权称是,遂将今夜携定梁来的初衷上报皇帝道:“臣是想请陛下旨意,长沙郡王年纪已渐长,或可为其择定业师,开蒙学书。”皇帝点头道:“六哥儿今年已经七岁了罢,是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了。年来国家多事,朕也没精神顾得上他的事情。长兄如父,你代朕斟酌bàn lǐ便是。”定权连忙低头谢恩,定梁此刻倒也知情识趣,特意向皇帝行了大礼,直到告退后才低声咕哝了一句:“臣已经九岁了。”
一路返回东宫,定梁与定权同辇,见他面色愀然,遂找出些话题搭讪道:“既然说是天气严寒,何必还要特意说掩埋的事情?少去多少工夫我晚间出去摸个刺猬,土都冻得掏不动。”定权不欲与他多谈此事,简单答道:“杀之,势也,权也。掩之,经也,道也。”定梁问:“那么殿下以为对?”定权道:“是。”定梁道:“既是对,又为何忧虑?”定权道:“我以为对并不算对,陛下以为对才算对。”定梁道:“那为何又要直言?既直言了,又何苦闷闷不乐?”定权被他聒噪得无法,怒斥道:“放肆!你越大越没规矩了,还有陛下面前,有你那么回话的样子?”定梁未想引火烧身,吐吐舌头道:“我原本就不愿去的。”定权怒道:“我懒管你的事情,日后替你择定个厉害师傅,看你还敢不敢成天满口混账话!”
兄弟二人说话间,已经行入东宫苑内,定权遂侧身吩咐一旁行走的内侍道:“不必回正寝,径去顾孺人阁中。”又对定梁道,“然后让他们送你回去。”定梁却不知因何事突然闭了口,低着头半晌方应道:“谢殿下,只是……臣想在此处降舆。”定权不知他又要弄出什么花样来,皱眉问道:“怎么?”定梁支吾道:“臣想去把臣的刺猬拾回来。”停了片刻,又道,“不然,会冻死的。”
直待下了舆乘,慢慢踱到殿前玉墀下,和两个内臣一同寻了半日,才在蹲踞的瑞兽脚下发现了下午跌掉的刺猬,此刻已经挂了一身白色的寒霜。定梁将它拾起,和那颗糖一起兜放在自己的衣裾中,提着衣角直起身来,站立有时,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方才离开。
阿宝正在阁内与夕香一起翻动熏笼上的衣衫,见定权搓着手走进来,起身笑迎道:“我们只道你今日也不过来了,就都要歇了呢。”一边帮他卸去外面穿的披风。定权笑道:“你这里依旧是这么冷昨日倒是得了个生火的恩典,我还思忖你大约也不想要,便给了别人。”阿宝将他的披风拎在手中,睫毛慢慢地抬了起来,脸上似笑非笑,“殿下又不曾问过我,怎知我便不要?别人有的,我一样也都想有。”话音刚落,便是一声受惊的轻呼,却是罗裙一转,已被适才脱下的那领披风包裹住了。她喘息未定,定权已从身后隔衣环抱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颈项上,笑道:“你用不着。”静默有时,她方欲再开口反诘,忽又闻他低语:“你有我。”
怀内人安静了片刻,他隔着自己的衣服感知了她胸口的律动。她缓缓转过身来,伸出温软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依旧冰凉的脸颊和双手,忽然笑着喊道:“夕香,开了仓房,请他进去,钥匙要收好既是我的,就先收着,等到天气热了再放出来,我如今还用不到竹夫人。”他微微一愣,立刻伸手向她衣领下袖口中乱触乱探,也笑道:“要入仓一起入仓,要入瓮一起入瓮。同甘不共苦,从我身上可讨不到这等便宜。”
一避一迫,两人笑闹着扭作一团,渐渐不觉寒冷。阿宝直笑得身子发软,告饶道:“我不锁你了,你也不许和我混闹了,看头发都弄散了。”定权这才放开纠缠,引她走到铜镜前,坐在一旁榻上,含笑看她拈起竹篦箕掠鬓,道:“其实是给了长沙郡王,你现下可释怀了?”阿宝点头,正色道:“真是给了郡王,妾便不追求了。日前妾的插花砸破,还是他送来了一只新的。”定权看看阁外观音宝相前的青瓷**,笑道:“这小子,惠而不费,倒学会了用我的东西来做人情。”阿宝放下篦箕,用手抚了抚鬓角,方回颈巧笑道:“所以我也不谢他,单谢殿下便是了。”忽想起一事不解,又随口问道,“国朝皇子皆径封亲王,何故独他要从郡王转迁?”此事缘由宫中人大多知晓,定权遂也不加隐瞒,解释道:“他生母宋氏不过授七品才人位,素又多病,他在冠前若只食宗亲俸,母子二人用度则过于窘迫。宋娘子位虽卑,却于我有庶母之分,我亦不便直接接济。是以年前向陛下进言,先从权封他郡王爵。”又道,“钱少只是一说,你也知道宫中上下炎凉势利,也是省他少受些欺负。”阿宝浅浅一笑道:“我并不知道。”
定权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一一替她卸去发上簇新的桥梁钗、蟠螭钗、金镶玳瑁梳,与那把已经旧至失齿的篦箕置于一处,将她方绾好的一头青丝放下,双手搭在她肩上,望着铜镜中的佳人低声叹道:“又何苦多了这桩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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