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一行在暗无天日的伽国行走时,白天是浅一点的灰色,夜晚是更浓重一点的灰色。他们遇到了重重屏障,都用从木雅取得的法物一一破解了。越到伽国腹心地带,光线越微弱,最后一次他们宿营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那黑夜已是比所有黑夜更深重的夜色。
丹玛说:“就像这个国家被装在了几个箱子里面。”
格萨尔说:“因为那妖尸害怕光芒。”
当他们刚刚扎下营帐,宫中的妖尸异常振动,营地四周的竹子都变成了毒蛇,将岭国君臣包围得严严实实。格萨尔拿出从木雅宝库中取得的林麝护心油,在一苗灯火上慢慢熔化。那些熔化的油脂散发出异香,蛇群退去了。金庸小说
当瘴厉之气迷雾一样席卷而来,格萨尔又拿出了蛇心檀香木,那瘴气就消散了。
格萨尔说:“这下大家放心休息吧,明天就要进人伽国的王城了。”
丹玛要大家放心安睡:“天亮后,我先起来给大家准备早饭。”
格萨尔说:“从今天开始,就没有天亮,直到我们除掉了妖后,这个世界才会重见天光。”
“那么我们怎么判定就是早上?”
“鸟开始寻食,花朵张开花瓣,我们自然醒来,就是早上。”
秦恩说:“没有光,花怎么会展开?”
格萨尔没有回答。
第二天重新上路的时候,他们在道路两边看见了一些星星点点的微弱光亮,仔细看去,原来是绽开的花朵所放射出来的。浓重的夜色中,他们看到了一座汉白玉的桥,那些石头以自身微弱的光亮让这群远行人看到了它。在这座桥的拱顶上,他们遇到了前来迎接的伽国公主。公主手持着一盏照路的灯笼,侍女们围成一圈,用黑布把那团光芒围在中间。当听到岭国君臣上桥的脚步声,黑色的布幔对他们敞开了。公主袅娜趋步到格萨尔面前:“小女子在此天天迎候,望眼欲穿,只差一天,就是整整三百天了!”
格萨尔说:“要知道你请我来,是对付你生身的母亲!”
“我还是皇帝的女儿,更要以天下的苍生百姓为念!”
格萨尔想这女子身体柔弱,内心却比一个男人还要坚强。公主引他们往城里去时,他们所见的情形真如梦境一般。这城市的那些房屋、道路、水井和市集上陈列的物品,适应了长久暗无天光的日子,学会了以幽微的光亮勾勒出自身模糊的轮廓,让人们看见。而移动着空洞一样的更黑更暗的影子是人,因为他们都像公主一样用厚厚的黑布遮住照路的灯光。人们在那一圈圈外人不能窥见的灯影里交易,谈话,接吻,看书,哺乳……整个城市沉浸于一种偷偷摸摸的气氛中,好像这种隐匿的行为带给人们一种特别的快感。公主带他们进驻了王城里最好的行馆。公主说,过去,好多臣属之国前来王城进贡宝物和等待国王赏赐时就住在这个地方。说话的时候,他们四周一团团黑影来来去去,看不见人,但他们面前很快摆上了热茶和美味的饭食。
格萨尔说:“我需要见到皇帝。”
公主离开了,去把岭国君臣来到伽国的消息报告给皇帝。
皇帝却说:“他没有得到朕的恩准,为什么擅自前来?”
公主进退两难时想出一个主意,她假借皇帝的名义发出一封书信,要格萨尔先派几个大臣进宫拜见。格萨尔为灭妖而来,并不在乎伽国皇帝无礼,就派秦恩带两个人进宫觐见。伽国皇帝得报岭国大臣前来拜见,只好派几位名声显赫的大臣出宫迎接。秦恩听见了皇帝的声音,却看不清人,只见到那把金色的龙椅,那椅子的中央发出慵懒的声音:“那么,我就跟你家国王在王宫前的广场上相见吧。”
“为什么不在宫里,伽国难道没有一个宽敞气派的大殿?”
“在我伽国这种奇妙的情境中,难道贵大臣不觉得在里面在外面都是一样?”秦恩想想倒是这个道理。他也知道,皇帝不想在宫中会见生人,是怕对妖后的尸体不利。
约定见面是木曜、鬼宿两吉星相聚的五月十五日。
为了这一天,伽国皇帝特别允许上天打开一道缝隙,漏下一点天光,好让百姓们见识一下盛大的场面。他说:“这样,他们像牛反刍一样回味这盛大场景,他们会安安心心地在暗夜里过上好多年,直到我的王后死而复生那一天!”
为此,他还命人给停着妖后尸身的房间加裹了九重黑色的布幔。
格萨尔终于在伽国王宫前的广场上和伽国皇帝相见了。
这时,从云缝里漏下的一点天光照亮了广场。拥挤在广场上的伽国百姓因此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伽国皇帝说:“我的百姓这么狂热地爱戴我,我不常出宫,就是怕接受这样的欢呼。”
“难道他们欢呼就不是为了天气的原因?”
“我的百姓总是乐于接受我安排的天气,这样他们就省得操心了。”
“天气太暗了。”
“但是,因此也就没有了狂风、冰雹和洪水,太阳也不会把地上的水分烤干。”被欢呼声惊飞的鸟群不断撞在高高的宫墙上。马把车拉进了池塘。
格萨尔说:“久不见光,它们的眼睛都瞎了。”
“但人看得见,因为他们偷偷用灯。”
伽国皇帝不高兴了:“你还是用一点摆在你面前的果子与香茶吧。”
“没有阳光,果子与茶叶都没有香味了。”
伽国皇帝一下站起身来:“原来你不是来接受我的款待,而是专程来冒犯我的威严!”
“我领受天命,来帮助你的国家重见天日。”
伽国皇帝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城头上立即出现了许多预先埋伏的弓弩手,张弓搭箭。
“你是见我只有君臣一十二人吗?你错了。”立即,格萨尔就用幻变之术在城里城外布下了千军万马。人们一阵惊慌,格萨尔朗声说道,“大家不必害怕,今天这个吉祥的日子只是岭国与伽国的勇士们演武比赛!”
骚动的人群随即安静下来。
伽国皇帝说:“那么,我们不得不比试一番了。”
双方商定先从赛马开始。出发地是眼前这广场,终点是佛家胜地五台山。于是,伽国将军跨上了追风马,岭国将军跨上了铁青玉鸟马,闪电一般驰出了广场。这边国王和皇帝继续饮酒喝茶,说些闲话。不一会儿,一串蹄声传来,岭国将军手持一枝开在五台山上的桫椤花回来了,伽国将军却久久不见回返。
后来经过驿站传来消息,那追风马本来跑在前面,但在天朗气清、阳光明亮的五台山下,它久处昏暗的眼睛受不了明亮光线的照耀,失足跌下深沟,把自己跟将军都摔伤了。那个将军耻于失败,饮剑自刎了。
格萨尔说:“看来一个国度长久暧昧不明,并不一定是好事啊!”
伽国皇帝生气了,他一挥宽大的衣袖,刚刚打开的一角天空就关闭了,大地迅速地沉人了黑暗。伽国一百名神箭手出场。每一箭都射灭了百姓手中用黑布围裹的灯笼。他说:“我的人不必远远跋涉到阳光刺眼的地方去与敌人作战!”丹玛穿好了黄金甲,持弓出场。那黄金甲胄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那些自惭微弱的光亮会聚起来,让他通身闪闪发光。他张弓放箭,箭锋过处,像掠过一道闪电。箭矢射中了人们不能看见的黑色魔法之门。聚集在人们四周的灰色像雾气一样消散。天空变成了蓝色,阳光照亮了河山。因为光的突然照临,躺在水面上的鱼群惊惶地潜人了深渊。鸟把翅膀搭在眼睛上面。伽国皇帝和他的臣民们一样,因为习惯了长久黑暗而在光明重新降临时蒙上了双眼。大地一片死寂,只有光带着蜜蜂飞舞一样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地方。
伽国皇帝还听到格萨尔问他:“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国家没有光明呢?”
“这样,人就不会在地上投下影子了。”
格萨尔没有回答。
他在伽国君臣和百姓都蒙上眼睛之时,化作一只金色的大鹏鸟,驮着秦恩与米琼飞进了伽国宫城。他看到了用黑色布幔重重包裹的宫殿。那宫殿幽深曲折,他们在十八进院落的最后一重的密室里找到了妖后的尸体。
格萨尔吩咐:“把她装进铁匣之中,不到地方绝不能打开!”
秦恩和米琼把尸身搬进铁匣时,那妖后竟然发出了“啧啧”的怕冷之声。他们拿出从阿赛罗刹处取来的松耳石辫子在那尸身上缠绕三圈,那尸体便又冷冰冰地陷人了沉寂。格萨尔载着他们飞向天地相接处,在这个世界的尽头,把铁匣放置在最逼仄的三角形空间中,举火把妖后的尸身与铁匣一起焚化了。
妖尸被焚化的那一刻,在伽国,皇帝和他的人民都听到起风了。
风吹动了草与树,吹动了湖泊静止的水,风振动了他们的衣衫。人们睁开了双眼,看见鸟又飞上了天空,看见花朵旋转着要把脸盘朝向太阳。潮湿的土地散发出馨香。人们又能彼此看见了,奔回家中梳洗打扮,换上了五颜六色的鲜艳衣裳。
伽国皇帝仿佛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他惊叫一声:“王后!”这时,一只大鹏在他面前敛翅,格萨尔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王后是妖怪,我领天命前来,消灭妖后,让伽国重见天光。”
伽国皇帝昏过去了。
醒来后已是黄昏,他躺在寝宫的床上,他发布命令:“抓住格萨尔,将他碎尸万段!”
睁眼却见格萨尔笑吟吟地俯视着他:“你想对我干什么,我都不会反抗,我要让你相信上天的意志,让你觉悟,做一个顾念众生的好皇帝。”
“吊死他!”
格萨尔被高吊在王城的城楼之上,三天后,大臣来报说,那格萨尔有奇异的飞鸟日夜喂他玉液琼桨,三天过去容颜不改,精神健旺。国王又下令把格萨尔投人放满了毒蝎的地牢,谁知那些毒蝎非但不伤害他,反倒对他顶礼膜拜。国王令人把格萨尔从万仞悬崖上抛下,结果,从大海飞起的鸟群将他在空中接住,送回了王城。烧他,大火燃了七天七夜,那大火燃烧的地方变出了一个美丽的湖泊。湖中央长出一株如意宝树,格萨尔就坐在云团一样的高大树冠上,聆听仙乐。这样,伽国皇帝才终于觉悟了,率领众大臣前来赔罪。酒宴排开,格萨尔说:“伽国妖氛已经荡尽,愿皇帝与众百姓永享安乐!”
妖后的魔力解除,伽国皇帝彻底醒悟过来了,他对格萨尔说:“想你那国家高旷苦寒,而我的国家物产丰饶,我已经年迈,膝下无子,公主柔弱不能执掌国政,你就留下与我共掌国政吧。”
格萨尔拒绝了伽国皇帝,告诉她公主柔中有刚,而且足智多谋,更以社稷苍生为念,虽是女流之辈,未必就不是一个好皇帝。伽国皇帝只好挽留格萨尔君臣多留些日子,并在其国内风景秀丽之地四处游玩。终于,又一个正月十五日到来时,格萨尔告诉伽国皇帝,他从岭国出发时,给王子和大臣们就约定好三年之期,一定回返,所以,明天就得起程上路了。伽国君臣依依不舍,与岭国君臣话别后,又让公主带人马直送到伽国边境。
初春时节,格萨尔君臣一行终于回到了岭国的边界。
先是山神前来迎接,呈上山中的珍宝。然后,专程到边界来迎候国王的将军与大臣也来到了。他们说:“王子扎拉与珠牡王后早已经望眼欲穿了。”他们还捎给国王一件珠牡与梅萨亲手绣制的衣衫。
“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首席大臣也还康健。”
“这也是一个好消息。”王子扎拉处事稳重。
“这个消息让我心宽。那么,坏消息呢?”
“岭国有上天护佑,国王离国的三年,没有发生大的灾害,无论是风灾雪灾,还是虫灾。”
“那么坏消息呢?”
“首席大臣嘱咐过,不要一见面就告诉让国王忧心的消息。”
“我已经忧心忡忡了。”
“禀告国王,老将军辛巴麦汝泽快要不行了。王子扎拉早把他从霍尔接到王城医治,却不见好转。他也捎来口信,盼望国王早日回国,唯愿临死之前能见上一面。”
格萨尔知道,辛巴早些年就该战死于征服赤丹王的阵中,幸得嘉察协噶英灵护佑才得幸免,又多活了这么些年。但是老将军受愧悔之情的折磨,这些年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早些结束阳寿对他未尝不是彻底的解脱。这时,天上有仙鹤飞来,落脚在营地之中,发出悲凄的鸣叫。大臣们从仙鹤脖子上解下书信,呈于国王面前。这信是辛巴麦汝泽写来的,他听说国王已经回到岭国,怕自已支撑不到国王回到王城的时候,便请求国王允许他从王城起程,以期在半路遇到国王作最后的告别。格萨尔当即修书一封,命王子扎拉陪伴老将军顺官道前来,希望君臣能够在半途相见。
王子扎拉收到回信,当即率领一支队伍,护送气息奄奄的辛巴麦汝泽上路了。见王子护送在病榻之旁,老将军吐出了第一口鲜血。他由衷赞叹:“嘉察协噶的儿子,在马背之上是多么英武啊!”
辛巴麦汝泽终于在半路上望见了招展的旗幡和国王的身影。
他吐出了第二口鲜血,说:“有幸追随如此英雄的国王建功立业,我是多么荣幸啊!”
在国王没有催马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命人擦干净了血迹,替他梳理失去生命力滋养而显得干枯的银须,自己拼命从病榻上坐直了身子。这时,国王已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急步来到他的跟前。辛巴麦汝泽悲喜交加:“我尊敬的国王啊,我是岭国的罪人,但国王还在临死之前满足老臣最后的心愿,可是我已经没有气力起来施礼了。”
格萨尔听了这番倾诉,内心痛如刀绞:“辛巴啊,你最初虽对岭国犯下罪过,后来却对岭国的事业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闻听此言,辛巴吐出了郁结于心的第三口鲜血,微微一笑便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恋恋不舍盯着国王的目光渐渐涣散,失去了神采。国王替他轻轻合上了双眼。因为伤心,格萨尔在路上停留了一天。第二天,火化了老将军,格萨尔又命人将骨灰送回霍尔建塔安葬,一行人才继续上路。
王子扎拉、首席大臣和众位王妃率众出王城几十里,扎下大帐迎接国王归来。酒宴上,格萨尔接受了太多的祝酒,脑子不禁有些昏昏然,他想闭上眼睛清醒一下,首席大臣又亲自前来请他,让他高居于大帐中央的宝座之上,接受人们的朝贺。如今的岭国是如此强大,不要说帐外云集的百姓,光是有名有姓的大臣、将军、万户长、千户长,有品级的内宫侍应,到他座前献礼,同时求他祝福,就足足用了三四个时辰。这情景自然让格萨尔喜不自胜。但到后来,悲伤慢慢袭上了心头。珠牡问国王为何锁起了愁眉。
格萨尔轻轻敲击被酒弄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我在想,有哪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未曾看见?”
珠牡跪下来:“大王是在想念嘉察协噶吧,岭国人都知道,王兄捐躯有我珠牡的过错,但我已经……”
格萨尔举起手,制止了她:“你起来说话,岭国人都知道他已成为天上的战神,你就忘记了曾经的过错吧。”
珠牡起来,说:“我知道了,国王是没有看见老将军辛巴。”
“他已经往生了。”
“那么……”
“对了,是我勇敢的妃子阿达娜姆。珠牡啊,你是岭国众妃之首,她替岭国征伐四方,独自领军镇守边关,难道你就没有想起她?”
珠牡垂首,沉默不语。
“女人啊,我以为嫉妒之火已经在你心中熄灭了。”
“阿达娜姆捎来过书信,说她过去杀孽太重,在遥远边城重病缠身,所以,我才没有告知她国王归来的消息。”
格萨尔叹息一声,找来首席大臣,要他禀告阿达娜姆的消息。首席大臣马上找来阿达娜姆手下做事的人。首席大臣是这么说的,“来一个在阿达娜姆将军手下做事的吧。”
格萨尔说:“我听见你不叫她王妃,叫她将军。”
“我的国王,这表示我对她无比的尊敬。她有王妃的美丽,更有将军的正直与勇敢。”
格萨尔问首席大臣叫来的那个脸膛白净、双眼聪慧的人:“你在王妃手下做什么事情?”
“翻译,图画边疆的山川地形。阿达娜姆将军还有一封信捎给你。”
“呈上信来。”
“将军知道国王不识文字,临行之前,将军一字一句告知,小臣全都记在心上。”阿达娜姆一封信字字深深情,说她不悔为了众生福祉背叛了自已的魔国王兄。说她与国王虽然相聚日少,分别苦多,但男欢女爱,一刻千金,值得终生庆幸。更庆幸自己虽为女身,但一身武艺,跃马疆场。如今岭国声名远播,大业垂成,想到自己追随国王,也有尺寸之功,深感荣幸。可怜自己出身魔国,未曾归附时也曾食肉寝皮,作恶多端,所以才正当盛年而染上重病。病中格外思念夫君,渴求恩爱,但知国王去异国除妖,山髙水长,自己的阳寿已经是以天以时辰计算。如果再不能面见夫君,就以此信泣血作别。
这封书信由那白面小臣字字念来,首席大臣和国王眼里都沁出了滴滴泪珠。珠牡也惭愧地低下头来,泪湿衣衫。
格萨尔高叫一声:“江噶佩布!”
神马备着全套鞍鞯,闪电一样飞奔到主人面前。
格萨尔翻身上马,那神马便腾空而起,向着阿达娜姆镇守的边关腾云而去。没有凡人随行,一人一马,一主一仆,不需半日便来到了阿达娜姆镇守的边城。但是,格萨尔来晚了。阿达娜姆已经死去多日了。格萨尔去得也正是时候,阿达娜姆麾下的士兵与百姓正为她举哀之时,却从王城传来消息,那里正在为国王归来举行盛大的庆典。酿酒汲干了一个湖泊的水,薰香采净了九座山上的香柏树。正当所有人油汹然深感不平的时候,格萨尔驾着神马从云端降落了。他站在城头:“你们不为王妃举哀,反倒怨愤冲天,是什么道理!”
人们都跪下了,为了国王的降临,为了女将军的死而哭出声来。
格萨尔感到奇怪:“为何不为她举行超度法事?”
“国王有所不知,临终之前,将军就嘱咐不要举行法事。”
原来,阿达娜姆病重的时候,除了服一点草药,拒绝了喇嘛来为她念经祛病。她说:“念经好像召鬼祟。”喇嘛却摇头说,格萨尔收服这女魔头时,百密一疏,没有把她的魔性彻底祛除。阿达娜姆却不为所动,临终之时,除了派手下去王城,献上边关图形与捎去口信,又向身边人交代后事:“现在的佛僧,不要请来作我枕边的上师,他口中念着超度经,心中念着马和银。他说要超度亡魂,却是无识无见的空论。待雄狮大王从伽国归来,请把我的几件随身物品送给他!”
在大段的念白后,盘坐在地上的说唱人站起身来,把说唱帽飘于胸前的彩带拂到背后,长声吟唱:
头戴首饰金与银,
犹如天空之群星,
把它献于国王手。
颈上珊瑚玛瑙串,
更比草原百花艳,
把它献于国王手。
贴身绸缎百花衫,
好似空中彩虹现,
把它献于国王手。
头上这顶白盔帽,
原用麾国精火炼,
把它献给国王手。
身上这袭白盔甲,
阿达娜姆亲缀连,
把它献给大王手。
腰上嚢中三金箭,
原是国王亲手赠,
把它献给大王手。
阿达娜姆生魔国,
后随国王供驱遣,
临终欲别不得见,
祝岭国基业万万年!
这一番唱得荡气回肠,下面的听众中竟是欷歒一片。但是,也有一个年轻喇嘛呼一下腾起身来,高声打断了他的演唱。这个喇嘛指责他在演唱中攻击上师与佛法:“一个人怎么能够拒绝佛法的护佑?”
一旦从故事里出来,晋美就不是一个敏于应对的人了。
咄咄的逼问还在继续:“你为什么要借这个魔女的口攻击替人超度的上师?”
“我只是讲述一个故事,你知道……我只是一个仲肯,一个……”
不等晋美说完,那个袓臂的喇嘛两掌相击,发出一声亮响,说:“攻击上师,不敬佛法,就是妖异之人!”
刚才那些还被故事里的真情感动着的人,这时都觉醒过来了。对不敬佛法与上师的人发出了嘘声。这对晋美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经历,一个仲肯被听众驱逐了。他都起了身,还想分辩,“你们知道,我只是传达……”喇嘛再次响亮击掌,晋美只好收拾起行头自己走路了。
他很害怕,那么多人做出凶狠与厌弃的表情是令人害怕的。他走在路上还在浑身颤抖,但他决定让自己不要害怕。于是,他想这是一个神授的故事,是神要他讲的,那他就不应该感到害怕。他甚至想到,自己应该返回那个地方,把故事讲完一使故事完整是一个说唱人的责任。但他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转过身去,迈开坚定的步子。他继续快步向前,离开那个地方。他知道自已还在害怕。他恨自己会如此害怕。直到走得很累了,他才在野外一株巨大的松树下停下了脚步,把身子倚靠在粗大的树干上喘气休息。
他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还在说:“我害怕。”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梦中空空荡荡,谁也没有出现。作为神的格萨尔没有出现。作为国王的格萨尔也没有出现。他醒来,四周寂静无声,听得见一枚枚松针脱离了枝头,落在地上。这时,他内心已经平静下来了。讲述这个故事是他的命运,那么害怕又有什么用处呢?其实,他也听说过说唱人在一些地方被驱离被指控的故事。理由都是一样,故事里那些人的言行有违于佛法,但那都是老一辈说唱人的经历了。那时,好多地方,寺院有禁令,格萨尔的故事不得进人。难道是自己进人的是一个曾经的禁地吗?
他又继续上路了。在下一个小村庄,他对十几个围拢来的人把阿达娜姆的故事讲完。
岭国的女将军死后,灵魂飘飘悠悠,七七四十九天后,被小鬼引到了阎罗殿前。
阎王惊异道:“你这女人真不一般,脸上部是少女相,脸下部却是个男子汉,口不净冒着腥臭气,手不净血迹未曾干。上身仿佛乌云遮,下身还有黑雾盘。”
阿达娜姆感到十分惊异,自从脱离了肉身,自己只是感到自己的存在,却未曾看见或感到自己有具体的存在。
阎王喝道:“你还敢怀疑我的眼光,你是谁?快快报上名来。”
“阿达娜姆,岭国王妃,镇边大将。”
阎王大笑:“原来是你!看来你在人间并未做多少善事,原来的妖魔之身!”
“斩妖除魔不是善事?”
“修建铺路才更有功业。”
“镇守边关、庇护百姓不是善事?”
“你所做的尽是杀戮之事,何不生时多多听闻佛法,供奉上师?”
这时,阿达娜姆的右肩上出现了一个拇指大的白色小人,开口说话:“有威力的阎王,分辨善恶的法王,我是这女人的同来神,她的情形我知晓,她是岭国女英雄,肉食空行所化身,格萨尔神王的妃子,做过许多大善事,请把她向极乐世界来接引。”
白色小孩刚说完,阿达娜姆的左肩上冒出一个黑色的小孩:“我也是她的同来神,所有底细我知情,她是九头妖魔的后代,三岁之时就有杀心,杀过多少飞鸟与畜生,杀过权势崇高的长官,杀过马上英雄汉,杀过长发之妇人,如此魔女怎超度,应该堕人地狱遭报应!”
阎罗听了两人的话,一时难做决断,便叫小鬼把上善恶秤来,那把秤的小鬼上来,附耳问阿达娜姆可有礼物奉上,阿达娜姆说自己连身体皆已失去,一魂飘荡,哪还能有礼物携带在身。结果,连称了十八次,小鬼报给阎王的结果都是此女恶行重于善行。
阎王说:“虽然你也在岭国做过些善事,但究竟是为魔之时罪孽太重,归附岭国入了正道,却又不尊佛法,轻慢上师,只好判你下地狱去了,等你苦熬五百年,再作区处!”
于是,阿达娜姆的魂魄就被下到地狱去了!
格萨尔在北方边境的山顶上火葬了阿达娜姆,然后闭关作法超度,要让她的灵魂去往西天净土。
但在一片迷蒙中,他得不到关于阿达娜姆灵魂的一点消息。他传来天上巡行的夜叉,动问阿达娜姆灵魂的去向。夜叉说,好长时间,那灵魂都在边城四周徘徊不去,就在国王赶来前一天,被阎王治下的负责接引亡灵的小鬼带走了。
格萨尔叫声不好,便骑上神马江噶佩布起身追赶。等追到阎罗殿前时,阿达娜姆已经被下到地狱受苦了。他便在空寂无人的阎罗殿前,大声喊叫阎罗出来相见。
阎王说:“诸位,这人一叫,空中便现出彩虹,降下花雨,一定是什么大救主大修行者来到了,还不快去看看!”
鬼卒来到殿上,喝问:“来者何人?”
“快快唤阎王出来,我有话问他!”
阎王在后面闻声,知道是格萨尔到了,知道是为阿达娜姆的亡魂而来,在后面故意拖延。格萨尔心下烦躁,用一支霹雳箭把阎王的宝座射翻,继而又拿起水晶剑,猛烈挥舞,将那通往地狱的铁城门震得摇摇欲坠。阎王从后面转出来,到了殿前:“看你本来英俊无比,却让愤怒扭歪了脸庞。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这个生人还未到死期。你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吧。”
格萨尔本以为他会问明自已的身份,这么一来,格萨尔如雷贯耳的名字肯定会让他俯首听命。但是,阎王偏不问他,只是再次说:“回去享你的阳寿,回你的来处去吧。不然,我会以为你真不想活了,看你的面相,在阳间虽有善业,但杀戮太重,照样可以把你下到地狱受些煎熬!”
“你敢!我下界斩妖除魔是天神派遣!”
阎王笑了:“原来你是天上的神子崔巴噶瓦,是岭国的格萨尔王。想不到你以一个国王之尊,行止却如此粗鲁。格萨尔,我知道你的来历,但你也要知道,在我阎罗王的大殿里,英雄没有用武之地,善辩者没有讲话的余地。你抬头看看,往上,青天是空的,没有谁下降来帮你;往前,空寂的大道,没有谁能给你指引!大神委派我管理这个世界,我从开天辟地时就住在这里。”
“你不公平,阿达娜姆不该下到地狱。”
“你来晚了,如果你与她同来,为她求情,或许还有的商量,但她既已被判入地狱,不在苦海中煎熬五百年绝对不能超生。”
“求你了,阎王!”
“你还是回去吧,如果你五百年后还没有忘情于她,就到这里来迎接她吧。”
格萨尔再次拔剑在手,阎王挥挥宽大的衣袖,被他砍歪的铁门,就恢复了原状。阎王笑笑,说:“既然拘来这里的灵魂都无质无形,我殿里的东西也不过是些幻影,你如何能用实在兵器毁损他们?你,还是回去吧。”
“难道我的阿达娜姆真要在地狱中待上五百年?”
阎王没有回答,扶着肩头送他出门,并在迷雾中送出很远。格萨尔这才看清,原来阎罗所辖之地是很多的深渊。所谓路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危桥跨过深渊。阎王一直送到可以远远看见阳光的地方。阳光就像一道巨大的帘幕悬挂在远方,微微动荡。阎王说:“就到这里了,格萨尔啊,也许有缘我们还会相见。”
“你是威胁要把我也下到地狱吗?”
“怎么会呢?你是天神下界到凡间,神是不会下到地狱的。我的意思是……”
“你是说我还是有办法救回阿达娜姆?”
阎王摇摇手,做了个讳莫如探、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他的身形就消散了。然后,那些深渊上的桥也消失不见,连同那些灰蒙蒙的深渊。格萨尔和神马江噶佩布正置身于明亮的阳光之下。在死寂的阴间待过一阵后,他的耳朵能听到阳光在流淌。又在草原上行走了一些时候,格萨尔突然对江噶佩布说:“我感觉,阴间不像人间的国一样,有一个专门实在的地方。”
神马说:“那在什么地方?”
飘来。观世音菩萨手持宝瓶,端坐于云团之上。格萨尔正待翻身下马,但屁股竟像粘在了鞍上,动弹不得。菩萨笑道:“你已经在心里礼拜过了。就这样坐着说话吧。”
“观音菩萨!”
观音微微额首:“你在上天为神时,我们见过。”
“我在岭国,从庙里的画像上见过。”
“我问你,如何要去骚扰阎王?”
“我去救我的爱妃。”
“你那来自魔地的妃子屠戮太多。”
“但她归顺后……”
“这个我也知道。”
“请求菩萨度化于她。”
“哦,我不便干涉阎王的事情,你还是去找莲花生大师吧,他半人半神的身份,比起我来要行事方便。回去吧,休息一些时候,因为你冲犯阎王,要病倒几天。病愈之后,再去拜见大师吧。”
说话间,菩萨示现于空中的身影就消失了。
回到王城,格萨尔真的病倒了,身上冷热交织,四肢酸软。王子扎拉,众位王妃,连抱病在身的首席大臣都围在身边,他们以为,国王将要回天上去了。
“你们放心吧,我只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回归天界的。”格萨尔说,“如果以病恹而死的方式回到天界,那我宁肯不回去。”他们都崇信国王,于是就都放心退下了。
话虽如此说了,国王心里也没有太大把握。于是,他对天祷告:“大神啊,求你不要让我像凡人一样病羸而死。我要体面地回到天上。”
空气轻轻颤动,传来龙吟一般的雷声,仿佛是天上大神的应答。
不到一月,格萨尔的病疫愈了。格萨尔对珠牡说,他将前往小佛洲去拜见莲花生大师。
珠牡问他那小佛洲在哪座深山。
格萨尔回答:“吉祥境离天国更近,离人间更远。”
往常,格萨尔就在人间各处降妖伏魔,珠牡尚且不舍得他离开。这次,国王要去的地方,已非人间而近于天国。闻听夫君要去的是一个另外的世界,珠牡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闪电一样贯穿了身体,从头顶直到脚底,心脏更像是破碎了一般。她以为这回格萨尔是要归天去了,当即匍匐在地:“国王出行请带上珠牡,不然我会心碎而死。”
格萨尔有些不高兴了:“为什么我每每出行,你都要百般阻拦?”
珠牡顿时泪如雨下:“夫君啊,过去我耽于恋情而阻挠你,是我的过错。但今天,我是怕你一去不返,把珠牡一个人丢在人间。我纵有千般不是,但我真的是深深依恋于你呀!”
格萨尔这才好言宽慰,告诉他此行只是去拜见莲花生大师,讨教将阿达娜姆救出地狱之法。他说:“我此行不知需要多长时间,生母郭姆出身高贵,却为岭国众生吃尽苦头,如今年迈体衰,我本该留下日夜侍奉,现在只好请你代我奉茶敬汤!”
珠牡便不再言语了。
格萨尔把首席大臣与众将军众大臣召集起来:“我将往佛法深致之处请教大师,在此期间,不能再有兴师讨伐之事,猎人要收起弓箭,渔夫要晾干渔网。切记,切记!”
说完,便化作一道霞光向着西方天空飞去了。
小佛洲位于罗刹国的中心,境内沟深谷险,所有树木长满尖刺,石头都沁出毒汁。世界各处被收服的罗刹都集中于此,上天因莲花生法力高强,便委他做了罗刹国的君王。格萨尔来到此地有些惊讶,惊讶于莲花生大师原来统领着如此一个怖畏之地。正在徘徊犹疑间,一个随侍大师的瑜伽空行母前来导引,把他带到大师座前。这宫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四壁明净澄澈,犹如水晶,犹如光。一种回环流淌的东西,犹如乐音,犹如馨香。在此情景之中,格萨尔闻到自己身上发出一股恶臭。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的味道。那白衣空行母拿一只净瓶,将慈悲福水,倾倒在他的头顶。一阵清凉过后,他像一株檀香树发出了异香。大师随即出现在他面前:“除了我这小小的无量宫,你所见的情景是不是比当年的岭噶更加不堪?”
“我降生岭噶之时,那里已经由大师降伏了不少妖魔,所以……”
“不愧是做着人间的国王,说起话来……”莲花生大师笑了,“不说了,不说了。当年要是我不生出厌倦之心,哪有你现在这般劳顿的差使。”
“观音菩萨说你能为我指点迷津。”
“菩萨总是怕我闲着,说吧,你所为何来?”
“阎王判决不公,我来讨教救我王妃之法。”
莲花生大师说:“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事情,只为救那当年的魔国公主,好像不值得跑这么一趟。你想想,再想想……”大师的声音也下去,低下去,并从空行母手中接过净瓶,把瓶水用手指弹到他脸上。
格萨尔听见自己开口说道:“我还要请教大师,我在岭国还要住多长时间?在我身后,岭国的黑头众生,如何才能安享太平?”
莲花生大师作起法来,从他的身上发出了各种颜色的光,各方的菩萨顺着那光纷然而至。好些菩萨又从自己身上发出了不同的光,从格萨尔的额头,从胸膛,从肚脐,从会阴,注人到他的身上。他感到身体轻盈地升起来,同时充满了巨大而平静的能量。莲花生大师从座上起身,摆出金刚般威严的舞姿,作一偈歌:
精进之马常驰骋,
智慧武器常磨拭,
因果盔甲要护身,
从此岭喝得安宁!
语毕,诸菩萨和大师的身影便消散了,然后,宫殿和罗刹之国也随之消散不见。来时,片刻就到,回去的路却走了整整三天。
格萨尔回到岭国时,人们已经望眼欲穿。因为只差一个月,他已经离开了三年有余。岭国的臣民们都以为他们英明的国王早已回到天国去了。
国王发现前来迎接的人中没有首席大臣绒察查根的身影,就亲自前去看望。
“老臣未能亲往迎接,请国王恕罪。”
格萨尔说:“我想你一定是生病了,请御医看过了吗?”
“国王啊,老臣没有什么病,我只是再也没有力气了。他们都以为你不再回来了。我告诉他们,国王一定会回来,我绒察查根一定会先于国王离开岭国。”
“你怎么会如此着急呢?”
“不是我着急,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我看到了岭国的诞生与强大,我舍不得岭国,但我确实是要离开了。”
几句话说得格萨尔感到眼眶发热,抓紧了绒察查根的手不肯放下。
绒察查根笑了:“国王回来时,好像走岔路了。我请人算过你的归期,你晚回来了整整三个月。天上一日,就是人间一年。地上那三个月时间,我倒想知道,国王去了什么地方?”
离开首席大臣,国王问神马江噶佩布:“路上我们还去过什么地方?”神马说:“我没去,你去了。”
“我去了什么地方?”
“我没有问尊贵的主人,后来,你在我背上说梦话,你说你去到了未来。”
雪山下出现一汪蓝色的湖泊,人们也有故事,说是珠牡曾经的沐浴之处。
人们指点给他这些圣迹时,他没有过去那么兴奋。他只知道漫无尽头的行走越来越困难。
那天,当他来到一个镇子上,他到邮局去了。他需要打一个电话。服务员说,你打吧,电话就在那里,你打吧。他说,可是我不会打。你从来没有打过电话?!晋美从身上掏出一张早就变得皱巴巴的名片,那是老学者和他分手时留给他的。老学者说,当你厌倦了漂泊,我要帮助你安定下来,并且留下了这张名片。晋美把这张名片给了服务员。服务员把电话递给他时,他首先听到嗡嗡的电流声,然后,才传来老学者的声音:“喂?”
他觉得很难对一个见不到面的人说出话来。
那边又说:“喂!”
他这才开口:“是我。”
老学者笑了:“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我走路越来越难受了。”
“你该休息了。你的故事里,故事的主人总是在厌倦,其实那是你自己也感到厌倦了。”
“我没有厌倦。我只是感到腰背僵硬,走起路来不太方便。”
“真的只是身体不舒服?那就看看医生吧。”老学者最后嘱咐他,不要忘记这个电话。晋美又去了镇上的卫生皖,医生让他站在一架机器前,照他的背。医生说,他的骨头很健康。他问:“我背上除了骨头就没有别的东西吗?”医生问:“你以为背上还有别的东西?”
“一支箭。”他又想起,格萨尔在梦中用一支箭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他射离了不希望他去的地方。那时,格萨尔对他说,“好好讲你的故事,相信你的故事,不要追问故事的真假。”
再次上路的时候,他真的感到了这支箭就在他背上,不但使他颈背僵直,一端还顶在胯间,使他迈动双腿时格外艰难。他在想,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感到过这支箭,现在却让自己感到了。他望望天空,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了。
这甚至让他想到了故事里阎王对格萨尔说过的话,“往上,青天是空的。”青天真的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他还是对一件事充满了预感。他在心里说,神啊,你是打算来收回你的箭了吗?想到这个,不禁使他心生忧郁:神啊,收回箭时,你也要收回你的故事了吗?他越来越相信这是一个确实的预兆,神要终结他的使命了。这时,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来来去去的卡车使那个地方尘土飞扬。他向人打听,三条路分别通往哪里?
有人指给他最僻静的那一条:“仲肯,这一条是你的路。这条路通往阿须草原。”
阿须草原,传说中的格萨尔王的出生之地。这让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他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想,这与感到贯穿在身上的箭一样,肯定是命运的安排,而不是出于偶然。他蹒跚着上路了,去往那个英雄诞生的地方。因为行走艰难,他在草原上露宿了一个晚上。听着那条叫做雅砻的江水在耳边奔腾,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斗,他想,也许这个夜晚,梦境中会有人出现。他想,会是哪一个呢?是天上的神,还是那个人间的国王?早上,他醒来,知道自己什么都未曾梦见。当他重新迈步,摸不着看不见的箭还别在他身上,让他难受,让他步履维艰。
就这样,他在夕阳西下时来到了阿须草原。寺院旁的草地上,喇嘛们在活佛指导下排演藏戏格萨尔王。年轻喇嘛们换上了华丽的装束,用彩笔描过了脸面,在有节奏的鼓声中络绎上场。一些扮作神仙的人翩翩起舞,格萨尔金盔金甲,被簇拥在中央。晋美问:“这是哪一出,国王归天?”
活佛说:“这是英雄的诞生之地,人们最爱看英雄降生。格萨尔从天上看见下界苦难,准备降临人间。不过,如果你要演唱国王升天,我可以替你做些安排。”
“活佛怎么知道……”
活佛没有摘下深色的噑镜,但他还是感到锐利目光落在身上:“仲肯啊,你的身上散发出来了一种味道。”
“一种味道?”
“终结的味道。”
“我要死了吗?”
“我感到了故事的终结。你愿意在这里演唱英雄故事的终结篇章吗?”
“看来就是这个地方了。”
直到太阳落山,最初的星星跳上天幕,戏还没有演完。
晚上,活佛吩咐人照顾了他的饮食,又请他去喝茶说话。晋美告诉活佛,在另一个地方,因为他演唱了故事里阿达娜姆临终时对僧人不敬的话,他就被那里的喇嘛们驱逐了。活佛笑笑,没有说话。活佛说:“你真的准备要演唱那终结的篇章了吗?”
晋美说:“我走不动路了。”
两人又交谈了一些时候,谈到好多仲肯都不会轻易演唱英雄故事的最后一出。因为好多仲肯演唱完最后一出,故事就会离开他们,好像是因为神授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活佛纠正说:“不应该说完成,而应该说圆满。”
这时,晋美又犹豫了。他告诉活佛,如果他现在不演唱,把故事带到城里去,全部录了音,国家就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活佛有一种力量,让他说出心里埋藏的话。他对活佛讲了那个女说唱人的故事。讲他们在广播电台的相识,讲不久前的相遇,他甚至讲到了她的金牙,讲告别的时候,老太婆如何要他亲吻。这时,他笑了:“她在录音带里的故事也不完全,猫把一盘带子搞坏了,她却不能回头补录那缺失的一段了。”
后来,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是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东方天空中破云而出的月亮。
活佛起身送他时,说,明天的天气,既适合继续演戏,也适合他演唱。
这天晚上,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梦见。
第二天都快中午了,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要演唱。喇嘛们继续排演戏剧的时候,活佛又来邀他去看庙中新修的格萨尔殿。活佛带着他从楼上开始,里面陈列着许多格萨尔像:画在画布上的,刻在石头上的,骑马驰骋的,张弓射箭的,挥刀劈妖的,与美人嬉游的。然后是一些实物,马鞍,盔甲,箭袋,铁弓,铜刀,法器。这些都是活佛从各处搜集的。活佛声称这些都是格萨尔在人间用过的实物。活佛再次纠正了他的用词:“不是搜集,是掘藏。这些宝物,都是格萨尔有意留下,让有缘人作为宝藏来开掘的。”晋美眼睛不好,他请求活佛允许他抚摸这些东西。活佛应允了。那些东西冰凉坚硬,没有任何信息传导出来让他判定真伪。
两人又来到楼下,那是一个大殿。
这个大殿光线昏暗,但晋美却看见了,正面中央,是格萨尔的金身塑像,辅佐他成就大业的手下,岭国众英雄排列两厢。晋美一个一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绒察查根、王子扎拉、大将丹玛、老将辛巴……姜国王子玉拉托琚、魔国公主阿达娜姆……还有英年早逝的嘉察协噶……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晋美好像感到大殿震动了一下。他又叫了一声这个名字,却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最后,他来到格萨尔面前。他看到,这个形象不是他梦中所见的那个人间国王,而是他在天上的那种形象。那样的威严,那样居高临下。这个金光闪闪的塑像是神,是他故事的主角,更是他的命运。面对这个塑像,他心情复杂,便叫了一声:“雄狮大王啊!”
这时正是格萨尔骑着江噶佩布回到王城的路上。他好像听到这声呼唤。于是,他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这回他听得更真切了:“我的命运我的王!”
他知道,这是说唱他故事的那个人。他凝神谛听时,身子已经悬空而起,江噶佩布却毫无知觉,继续向前。格萨尔听到晋美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故事最后的结局吗?这个时刻来到了。”
他不只听到了说唱人的声音,还感到了他的泪水。这一分神,他就来到了千余年后的阿须草原,来到了他的未来。虚空中不会分出任何一条岔路,所以神通广大的国王也不知道如何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间节点。但他看到了熟悉的河山,看到了出生之地,也是岭国创下最初基业的阿须草原。他在这里看到了草地上红衣的喇嘛们奋力鼓吹着铜号,搬演他从上天下界的篇章。然后,他在新建的庙宇里看到了自己的塑像。他想那可能是回到天上后的形象。他看到了,那个说唱人正用额头碰触着那塑像脚上的靴子。
晋美正在发问:“你要我结束掉故事了吗?那么,请你把放在我身上的东西拿掉吧。我老了,背不动如此神物了。”
他忍不住问了:“什么东西?”
“神啊,你把别在我身上的箭忘记了吗?”
“箭?”
“箭。”
活佛感到了异样:“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晋美转过脸来笑笑:“我在求神的怜惜。”
后来,活佛对人说,他亲眼看到神像抬起手来,在晋美仲肯的颈背上轻拂了一下,这时,就听得当啷一声,一支铁箭掉在了地上。后来,这支箭成了他楼上那个房间里陈列的最最重要的宝物。这时,晋美感到故事开始离开。那是一阵风在吹,像风吹沙尘,故事就这样飞到天上。他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演唱。草地上英雄降生的故事还没有演完,他却抓起了六弦琴,穿戴上整齐的行头,步人场中开始演唱英雄归天。演戏的人们退下去,加人到听众之中,屏息聆听传奇故事的最后一幕:英雄归天。
晋美终于在故事全部飘走之前,把那个最终的结局演唱出来了。活佛命人录下了他最后的唱段。当唱完最后一句,他的脑子就已空空如也,都忘记了望望天上,看那人间的国王是否还在附近盘桓。
失去故事的仲肯从此留在了这个地方。他经常去摸索着打扫那个陈列着岭国君臣塑像的大殿,就这样一天天老去。有人参观时,庙里会播放他那最后的唱段。这时,他会仰起脸来凝神倾听,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笑颜。没人的时候,他会抚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铁箭,有着铁的冰凉,有着铁粗重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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