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的七个女儿——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被一股淡淡的香气吸引着,从她们栖身的东厢房里钻出来,齐集在上官鲁氏的窗前。七颗头发蓬乱、沾着草屑的脑袋挤在一起,往窗里张望着。她们看到,母亲仰坐在土炕上,悠闲地剥着花生,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那股淡淡的香气,却分明是从母亲的窗户溢出的。已经十八岁的来弟最先明白了母亲在干什么。她看到了母亲汗湿的头发和流血的下唇,看到了母亲可怕地抽搐着的肚皮和满室飞动的苍蝇。母亲剥花生的手扭动着,把一颗颗花生捏得粉碎。上官来弟哽咽着叫了一声娘。她的六个妹妹跟随着她叫起娘来。泪水挂满了七个女孩的面颊。
最小的上官求弟,大声哭叫着,挪动着两条被跳蚤和蚊虫叮咬得斑斑点点的小腿,笨拙地向屋子里跑去。上官来弟追上去,拉住了小妹,并顺势把她抱在怀里。
求弟哭喊着,抡起拳头,擂着姐姐的脸。
“我要娘……我要找娘……”上官求弟哭叫。
上官来弟感到鼻酸喉堵,眼泪热辣辣地涌出。她拍打着妹妹的背,哄道:“求弟不哭,求弟不哭,娘给我们生小弟弟,娘给我们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弟弟……”
屋里传出上官鲁氏微弱的呻吟和断断续续的话语:“来弟呀……带着妹妹们离开……她们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屋里哗啦一声响,上官鲁氏一声哀嚎。五个妹妹挤在窗前,十四岁的上官领弟大声哭喊着:“娘,娘呀……”
上官来弟放下妹妹,飞起两只缠过、后又解放了的小脚,往屋里跑去。腐烂的门槛绊了她一个趔趄,身体前扑,倒在风箱上。风箱歪倒,把一只盛着鸡食的青瓷钵盂砸碎。她慌忙爬起来,看到高大的祖母跪在被香烟缭绕着的观音像前。
她浑身打着哆嗦,扶正风箱,然后,胡乱地拼凑着青瓷碎片,好像用这种方式就能让破碎的钵盂复原或是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过。祖母从地上猛烈地站起来,像一匹肥胖的老马,身体摇晃,脑袋乱颤,嘴里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上官来弟本能地缩紧身体,双手捂住脑袋,等待着祖母的打击。祖母没有打她,只是拧住了她单薄白皙的大耳朵,把她拎起来,轻轻往外一甩。她尖声嚎叫着,跌在院子当中的青砖甬道上。
她看到祖母弯下腰去,观察着地上的青瓷碎片,宛若牛在汲河中的水。好久,祖母捏着几块瓷片直了腰,轻轻地敲着瓷片,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祖母脸上的皱纹密集而深刻,两个嘴角下垂,与两条直通向下巴的粗大皱纹连结在一起,显得那下巴像是后来安装到脸上去的一个部分。
上官来弟就势跪在甬路上,哭着说:“奶奶,您打死我吧。”
“打死你?”上官吕氏满面哀愁地说,“打死你这钵盂就能囫囵起来吗?这是明朝永乐年间的瓷器,是你们老祖奶奶的陪嫁,值一匹骡子钱!”
上官来弟的脸色灰白,乞求着奶奶的宽恕。
“你也是该找婆家的人了!”上官吕氏叹道,“一大清早,活也不干,闹什么妖魔?你娘是贱命,死不了。”
上官来弟掩面啼哭。
“砸了家什,还有了功劳?”上官吕氏不满地说,“别在这儿烦我,带着你这些吃白食的好妹妹,到蛟龙河里摸虾子去。摸不满虾篓,别给我回来!”
上官来弟慌忙爬起来,抱起小妹求弟,跑出了家门。
上官吕氏像轰赶鸡群一样把念弟等赶出家门,并把一只细柳条编成的高脖子虾篓扔到上官领弟怀里。
上官来弟左手抱着上官求弟,右手牵着上官念弟,上官念弟扯着上官想弟,上官想弟拖着上官盼弟,上官领弟一手牵着上官盼弟,一手提着柳条虾篓。上官家的七个女儿你拉我扯,哭哭啼啼,沿着阳光明媚、西风浩荡的胡同,往蛟龙河大堤进发。
路过孙大姑家的院子时,她们嗅到一股浓烈的鲜美味道。她们看到,孙家房顶的烟囱里,冒着滚滚白烟。五个哑巴,蚂蚁一样,往屋子里搬运柴草,黑狗们蹲在门旁,伸着鲜红的舌头,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们爬上了高高的蛟龙河大堤,孙家院子里的情景尽入眼底。五个搬运柴草的哑巴发现了上官家的女儿们。那个最大的哑巴,卷起生着一层黑油油小胡子的上唇,对着上官来弟微笑。上官来弟脸上发烧。她想起不久前去河里挑水,哑巴把一根黄瓜扔进自己水桶里的情景。哑巴脸上的微笑暖昧油滑但没有恶意,她的心第一次异样跳动,血液涌上脸,面对着平静如镜的河水,她看到自己满脸赤红。后来她吃了那根鲜嫩的黄瓜。黄瓜的味道久久难忘。她把目光抬起,看到了教堂的彩色钟楼和圆木搭成的嘹望塔。一个金猴样活泼的男人在塔顶上跳跃着,喊叫着:“乡亲们,日本人的马队已经出了城!”
塔下聚集着一群人,都仰着脸往塔顶张望。塔顶的人不时弯下腰,垂着头,手扶着栏杆,似乎在回答塔下人的询问。回答完毕,他又直起腰,转着圈,双手罩在嘴边成喇叭状,向着四面八方,播送日本人即将进村的警报。
横贯村庄的大街上,突然疾驰来一辆马车。不知道马车来自何方,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好像从地下拱出来的。三匹骏马拉着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十二只马蹄鼓点般翻动,马蹄声扑扑通通,尘土飞扬,犹如一股股黄烟。一匹马杏黄,一匹马枣红,一匹马葱绿。三匹马胖嘟嘟的,像蜡塑的一样。马身上油光闪闪,彩色迷人。一个黑色的小男人,叉开腿站在辕马后的车杆上,远远地看去他仿佛坐在辕马的臀上。小男人挥舞着红缨大鞭子,嘴巴里驾驾驾,鞭声叭叭叭。突然间他猛勒马缰,马咴咴叫着直立起来。车煞住,汹涌的黄烟潮水般往前冲,把马车、马、车夫全部遮没了。待黄烟消散后,一官来弟看到福生堂的伙计们把一篓篓的酒和一捆捆的谷草搬到马车上。一个大个子男人站在福生堂大门口的石阶上,高声大嗓地吆喝着什么。一个篓子掉在地上,沉闷一声响,封篓口的猪尿脬破碎,明亮的酒液涌流。几个伙计扑上去扶篓。大个子男人从石阶上跳下来,挥舞着手中一根闪闪发光的鞭子,抽打着那几个伙计。那几个伙计用手捂着头蹲在地上,承受着鞭打。鞭子舒卷自如,如同一条飞舞在阳光里的蛇,酒香顺风飘来。
原野坦荡,麦浪翻滚,一片片风起潮涌的金黄。塔顶上的男人喊叫:“跑吧,跑吧,跑晚了就没命啦……”
好多人走出家门,像忙忙碌碌又像无所事事的蚂蚁。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原地转圈,东张西望。这时,孙家院内的香味更浓了,一帘白色的蒸气从她家门口翻卷上来。哑巴们销声匿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块块白色的骨头从屋里飞出来,引起五条黑狗的疯狂争夺。抢到骨头的狗跑到墙边,头抵着墙角,嘎嘎嘣嘣地咀嚼着。抢不到骨头的狗红着眼盯着屋内,低沉地呜叫着。
上官领弟扯扯上官来弟,道:“姐姐,我们回家吧。”
上官来弟摇摇头,说:“不,我们下河摸虾去,娘生完了弟弟,要喝我们的虾汤。”
她们互相搀扶着下了河堤,一字儿排开,面对着河水。水面上映出了上官家女儿们的清秀面容,她们都生着高挺的长鼻梁和洁白丰满的大耳朵,这也是她们的母亲上官鲁氏最鲜明的特征。上官来弟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桃木梳子,逐个地梳理着妹妹们的头发,麦秸屑儿和灰土纷纷落下。她们被梳理时都咧嘴皱眉乱叫唤。她最后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编成一条粗壮的大辫子,甩到背后,辫梢齐着她翘起的屁股。她掖好木梳,挽起裤腿,露出了白皙的、线条流畅的小腿。然后她脱了那双绣着红花的蓝缎子鞋。天足的妹妹们看着她的半残废的脚。她突然发了脾气,吼道:“看什么?看什么?摸不到虾子,老东西饶不了你们!”
妹妹们迅速脱鞋挽裤,最小的上官求弟脱了个光屁股。她站在蒙着一层淤泥的河滩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轻柔、温顺地摆动着的水草。鱼儿在草间嬉戏。燕子紧贴着水面飞翔。她下了河,大声说:“求弟在上边捡虾,别人都下来。”
妹妹们嘻嘻哈哈下了河。
她感到因为缠脚格外发达了的脚后跟直劲儿往淤泥中陷,滑腻的水草叶子轻拂着她的腿,使她的心里荡漾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她弯下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水草的根部、没淤平的脚窝,这都是虾子喜欢栖身之地。一个小东西突然蹦跳在她的双手中。她心中一阵狂喜。
一只透明的、弯曲的、指头般长的河虾捏在她手指间。虾子生动极了,每一根须子都是美丽的。她把它扔到河滩上。上官求弟欢快地叫着扑上去捡虾。
“姐呀,我也摸到了一只!”
“姐呀,我摸到了!”
“我摸到了!”
两岁的上官求弟承担不了繁重的捡虾任务。她跌倒了,坐在河滩上哭。几只虾子弹跳有力,重归河流,随即无影无踪。
上官来弟上去,扶起小妹,把她拖到河边,用手掌撩着水,洗她屁股上的淤泥。她每撩一下水,求弟的身子便往上耸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尖叫声里还夹杂着一些缺头少尾的骂人脏话。来弟在求弟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便松开了她。
求弟飞快地挪到堤半坡上,手抓着灌木枝条,像一个撒泼的老女人一样,斜着眼,大声骂着脏话,来弟忍不住笑了。
妹妹们已经摸到河的上游去了。明光光的滩涂上几十只虾子蹦跳着。一个妹妹喊她:“大姐,快捡呀!”她提着虾篓,对求弟说:“小混蛋,回家再跟你算账!”
然后,便愉快地捡虾。连续不断的收获使她忘掉了一切烦恼,一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小曲脱口哼出:“娘啊娘,狠心肠,把我嫁给卖油郎……”
来弟很快便追上了妹妹们。她们沿着河水的边缘,并着肩膀,弯着腰,高高地撅着屁股,下巴几乎触着水面,双臂分开,合拢,分开,合拢,搜索着前进。她们身后,河水变得浑浊,有一些鹅黄色的水草叶子被绊断,漂浮在水面上。每当她们直起腰时,便一定是摸到虾子了。一会儿领弟,一会儿盼弟,一会儿想弟……
五个妹妹几乎是不间断地把虾子掷到河滩上。来弟跑来跑去捡虾,求弟也尾随上来。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那座横跨蚊龙河的拱形石桥。上官来弟招呼妹妹们:“上来吧,都上来,虾篓满了,该回家了。”
妹妹们恋恋不舍地上了岸,站在河滩上。她们的手都泡得发了白,小腿上沾满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里虾子咋会这么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给我们生出来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个啥样?他们真的吃小孩吗?大姐,哑巴家为什么把鸡杀了?大姐,奶奶为什么老是骂我们?大姐,我梦到娘肚子里有一条大泥鳅……妹妹们向来弟轮番提问,她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她的眼睛盯着石桥。石桥闪烁着青紫色的光辉。那辆三匹马拉着的胶皮轱辘大车从村子里驰出,停在桥头上。
小个子车夫拢住马。马烦躁不安地用前蹄敲击着桥石,蹄铁声清脆,桥石上溅出火星。几个男人都赤着膊,拦腰扎着宽阔的牛皮腰带,腰带的铜环扣像金子一样耀眼。上官来弟认识他们。他们是福生堂护院的家丁。家丁们跳上车,先把车上的谷草扔下来,接着把酒篓子搬下来。一共搬下十二篓酒。车夫揽着马头,让辕马后坐,使大车倒退,退到桥头旁边的空地上。这时,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马库,骑着一辆漆黑的自行车从村中蹿出来。这是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辆自行车,德国制造,世界有名的丽人牌。爷爷上官福禄手贱,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车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柜黄眼珠子冒蓝光。他身穿柞蚕丝绸长袍,白洋布裤子,脚脖子上扎着黑穗蓝带子,脚穿白底胶皮鞋。他的两个肥大的裤腿膨胀着,好像里边充满了气体。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带里。
腰带是白丝线织成,垂着一长一短两穗流苏。左肩右斜一条窄窄的棕色皮带,皮带连结着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样的红绸。德国丽人牌自行车铃声如爆豆,司马库风一样驰来。他跳下车子,摘下翻檐草帽扇着风,脸上的红痣好像一块赤炭。他大声命令家丁:“快点儿,把谷草堆在桥上,倒上酒,点火烧这些狗日的!”
家丁们忙忙急急,抱谷草到桥上。一会儿工夫,桥上谷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谷草中的小白蛾子扑扑楞楞地飞出来,有的跌落在河水中,进了鱼腹,有的进了燕子的口。
“往草上倒酒!”司马库大声喊着。
家丁们抬着酒篓,仄歪着身体上桥。他们拔开猪尿脬,把酒篓抬起来倾倒,清凉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气醉了一条河。谷草唰唰地响着。很多酒液在桥上流,流到桥石边沿,汇集起来,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桥下哗啦啦一片水响。十二篓酒浇完,整座石桥像用酒洗了一遍。枯黄的谷草变了颜色。桥的边沿上,悬挂着一道酒的透明帘幕。一袋烟工夫,河里便漂起一层白花花的醉鱼。上官来弟的妹妹们要下河捞鱼。上官来弟低声喝斥她们:“别下,跟我回家!”
桥上的奇景吸引着妹妹们,她们站着不动。其实桥上的奇景也吸引着上官来弟,她拖拉着妹妹们往回走,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桥。
司马库得意洋洋地在桥上站着,“啪啪”地拍着巴掌,双眼放金光,满脸都是笑容。他对着家丁们炫耀:“这条巧计,只有我才能想出来!妈的,只有我才能想得出来。小日本,快快来,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家丁们随声应和着。一个家丁大声问:“二爷,现在就点火吗?”
司马库道:“不,等他们来了再点。”
家丁簇拥着司马库往桥头走去。
福生堂的马车也回了村。
桥上恢复了宁静,只有酒液落水的声音。
上官来弟提着虾篓,带着妹妹们,分拨开河堤漫坡上生长着的茂盛灌木,住堤顶爬去。突然,她看到一张黑瘦的脸,掩映在灌木枝条间。她惊叫一声,手中的虾篓落在弹性丰富的枝条上,跳动着,滚到河水边。虾子流出篓,一片亮点在滩涂上跳跃。上官领弟去追赶虾篓,几个妹妹去捕捉虾子。她胆怯地往河边倒退,眼睛不敢离开那张黑脸。黑脸上绽开一朵抱歉的笑容,两排亮晶晶的牙齿,闪烁着珠贝般的光芒。她听到那人低声说:“大妹子,别害伯,我们是游击队。别出声,快点儿离开这儿。”
这时,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丛中,蹲着几十个穿绿衣的人。他们都板着脸,瞪着眼,有的搂着长枪,有的捧着炸弹,有的拄着红锈斑斑的大刀。面前这个面带笑容、黑脸白牙的男人,右手握着一只蓝色的小枪,左手托着一个噼噼作响的亮晶晶的东西。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块用来度量时间的怀表。而这个黑脸男人,最终钻进了她的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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