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鸿毛
法常寺,王楠走在前面,薇薇跟在他身后。天色暗淡,王楠这样的武人倒是如履平地,薇薇就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十分吃力。王楠见了,索性回身,将她往肩上一扛。薇薇尖叫一声:“你干什么?”
王楠说:“我也不想无礼,可是若按你这速度,我们今天是中秋,走到法常寺只怕就过年了。”
薇薇气急败坏:“屁!想当初我跟将军还不是一起上去过!”
王楠笑:“将军以前还好说,今天如果在这儿,也只能上法常寺过年。不然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说完,又有些好奇,问:“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让你深夜和我来取?”
薇薇被扛着,只觉得头晕想吐,说:“我怎么知道?你快放我下来!”
王楠笑,反倒将她掉了个个儿,女孩真是轻,抱在手里,玩偶一样。他扛着薇薇,大步上山。薇薇挣扎了半天,愣是无法撼动他分毫,只触到他微凉的轻甲。
他说:“你真不知道?将军让你来拿东西,会不告诉你是什么?”
薇薇说:“将军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才让我来拿啊!”
王楠哈哈一笑,说:“说得对。”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上山。王楠的手搭在她身上,温度慢慢透过衣料,薇薇有些不自在,说:“你放我下来啊!”
王楠说:“还是就这样上山吧,天黑路滑,别扭了脚。”
薇薇抿了抿唇,不说话了。法常寺的石阶,已经布满青苔,山险路滑,确实她也行走不便。一路上了山,王楠把她放下来,自己点了火把,说:“找吧。”
彼时法常寺早已破败不堪,地上随处还可以见到烧焦的尸身残骸。风一吹,野草飘摇,邪影绰绰。薇薇腿肚子都抖了,王楠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把火把递给她,自己走在前面。
前方突然一个黑影蹿过来,薇薇一声尖叫,猛地跳到王楠身上。王楠赶紧接住她,又看了一眼,说:“是老鼠,别怕。”
薇薇紧紧抱着他的腰,说:“真……真的是老鼠?”
王楠说:“你要是害怕,在这里等我。我取回给你。”
薇薇想了想,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万一你偷偷藏起什么东西怎么办?”
“你要不要这么诚实……”王楠叹气,低下头,看了看她的双手,说:“那你先把我松开行吗?”
薇薇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飞快地缩回手。王楠往前走,薇薇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到他的身姿。这个年轻的将领,腰身竟然格外坚实挺拔。
为什么会自己会注意到他的腰啊!!薇薇一脸绯红,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反正跟在王楠身后,他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但是看过几眼之后,为什么就心跳加快呢?
难道我……我发|春了?!薇薇大吃一惊。
王楠以刀挑开密结的蛛网和攀爬的藤蔓,再拨弄四周的野草,以免又跳出什么蛇鼠。薇薇跟在他身后,高高地举着火把为他照明。过不多时,终于来到大殿之上。
殿中佛像俱已斑驳,王楠环顾四周,也不免心中戚然。他站在中央,对薇薇道:“去取吧。”
薇薇站着没动,王楠以为他不敢,正要自己过去,薇薇说:“慢着!”
王楠转头看她,她咬着嘴唇,说:“我自己去取。”王楠耸耸肩,半天,薇薇没动。他问:“你又想怎样?”
薇薇站了半天,说:“你先告诉我,哪一尊是文殊菩萨?”
王楠:“……”
好嘛,她站半天,原来是认不出佛像。
王楠忍着笑,指了指神台。薇薇终于走过去,抱起那尊菩萨,左右摸了摸,却没发现异样。她一脸狐疑:“难道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
王楠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佛像摇了摇,里面隐隐有声。他将薇薇拉到身后,猛然将佛像掷在地上。碎石四溅,薇薇一惊,只见碎裂的佛像中间,两封书信赫然在其中。
王楠弯腰拾起,说:“这估计就是将军要找的东西了。”然而一看上面的字迹,他蓦然惊住:“这……”
薇薇问:“怎么了?”
王楠呼吸慢慢急促,说:“这是……”他又比对了另一封的字迹,上面笔走龙蛇,落笔刚劲。他说:“这是温帅的字迹!!”
话音刚落,旁边有人说:“你说什么?”
王楠和薇薇都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袁戏和诸葛锦从阴影里走出来。王楠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袁将军、诸葛将军,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袁戏说:“看你小子带着将军的侍女鬼鬼祟祟的,又往这荒凉僻静的荒山上跑,还以为你要拐了将军的人私奔呢。我跟来看看。”
薇薇顿时脸又如火烧一样,说:“袁将军!”
袁戏哈哈一笑,说:“不打趣了,你刚说什么?”
王楠说:“这两封信,是温帅的字迹。”
袁戏说:“温帅以前跟雪盏大师也多有来往,有信在此并不奇怪。但是……但是雪盏大师这样郑重地藏在佛像之中,倒是让人生疑。”
他走过来,要接过那两封信,王楠略有犹豫,旁边薇薇已经说:“这是将军让找的,还是送回宫里交给将军吧。”
袁戏说:“既是温帅亲笔信,我等应该也看得吧。”
薇薇看了一眼王楠,王楠也拿不定主意。一个是袁戏军职比他高,二是一直以来,他们一直都算是同一派系。袁戏看出他的犹豫,说:“这封已经拆口的,必是写给雪盏大师的,我们看一眼不行?”
王楠也不好拦他,只好把信递过去。袁戏接过来,抽出信纸,然后目光渐渐凝固。王楠一直注意他的表情,见状问:“袁将军?到底是什么事?”
袁戏没有回答他,反而一把抓过诸葛锦,问:“你看一看,这是将军的亲笔信吗?!”
诸葛锦接过信纸,仔细核对字迹,许久之后,说:“确定无疑。而且看这墨痕,也不新了。”两个人互相对望,眼中均是骇然。薇薇有些吓到了:“二位将军,温帅到底说了什么?”
袁戏慢慢将信纸折进信封,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温帅已死,慕容炎对我们还是处处提防,百般打压了。”
王楠面色微变,一向温和的诸葛锦都慢慢咬紧了牙,说:“他逼死温帅,他竟然逼死温帅!”
薇薇急了,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袁戏说:“我们都错了,这个人早就疯了。”
话落,他也不将书信还给王楠,转身离开法常寺。薇薇追过去,王楠伸手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
后半夜,左苍狼正等着消息,就见薇薇匆忙赶回来。见她一脸慌张,左苍狼眉头微蹙:“出了意外?”
薇薇说:“将军,文殊菩萨像中,是温将军的亲笔信。”左苍狼心中一跳,说:“你没能取回来?”
薇薇急道:“我跟王楠将军已经取到信,可被袁戏和诸葛锦两位大人夺走了!”
左苍狼慢慢坐到书桌前,薇薇见她神情,反倒愣了:“将军,您怎么一点都不奇怪的样子?”
左苍狼右手轻轻抚摸桌上狮子头状的镇纸,说:“温帅给雪盏大师留信,雪盏大师如此机密地藏在佛像之中,说明里面一定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如果只是其他的事,袁戏等人就算是发现,也会让你传话与我商量,不会直接夺走。信的内容,是温帅的死因吗?”
薇薇惊住,说:“将军,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您这就猜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温帅是怎么死的,袁将军也没有说……”
左苍狼说:“温帅之死,只对一个人有好处。如果真的涉及他的死因,就只会和一个人有关。而正因为和这个人有关,袁戏等人才可能不跟我商量。”
薇薇终于明白过来,说:“您是说……陛下?”
左苍狼慢慢握紧那方狮子头镇纸,微微弯腰,像是忍着痛。薇薇说:“将军,您先不要这样,说不定那信是假的。毕竟温帅也已经死了这么久了,而且他是死在西靖任旋的手里啊!”
左苍狼似乎是在忍着痛,过了许久,说:“不会有假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会有假?
怪不得,这么多年,他一直对温氏旧部耿耿于怀,一直提防温以轩。他宁可偏信于姜散宜一党,也始终猜忌袁戏等人。其实他未尝不明白忠奸,只是他更明白一旦真相大白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们回去了吗?”她的声音在夜里略微嘶哑,薇薇赶紧说:“回去了,我看袁将军走得异常匆忙。”
左苍狼说:“明天,我要去一趟马邑城。”
薇薇惊住,说:“将军,您去马邑城干什么呀?”
左苍狼说:“袁戏沉不住气,他若是知道此事,一定会向麾下兵士揭露。此事一旦传扬开来,必给姜散宜可趁之机。后果不堪设想。”
薇薇说:“可是您要出宫,还是去马邑城那么远的地方,陛下那边……”
左苍狼说:“此行事关重大,不必多说了。准备一下,我去趟温府。”
温府,夜色已深,温行野夫妇都已经歇下了,只有温夫人秋淑还在看田地庄园的账目。左苍狼进来时,带起一阵风露,她颇为意外:“这夜深露重的,将军怎么倒是过来了?”
左苍狼说:“出了一点事,我要让老爷子跟我去一趟马邑城。”
余秋淑面色微变,说:“可公爹行走不便……”
左苍狼伸手止住她的话,说:“我知道,我要单独跟他谈谈。”
温行野被吵起来,倒也知道左苍狼必有要事,挥手屏退了其他人,说:“你这匆匆忙忙的,是什么事?”
左苍狼望定他,许久之后,撩衣跪在他面前。温行野一怔,微微叹气,说:“砌儿虽然无福,但你在我眼里,早已是自家女儿一般。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左苍狼说:“我想请您随我去一趟马邑城,阻止一场刀兵之祸。”
温行野愣住,说:“如今西靖不再犯我燕土,孤竹、无终皆已归降。何来刀兵之祸?再说,若真有战事,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去了又能如何?”
左苍狼抬起头,许久,缓缓说:“温帅故去之前,留下两封亲笔信给雪盏大师。雪盏大师藏在佛像之中,言道我若有悔,方可去取。”温行野的目光慢慢凝重,双手慢慢握紧太师椅的扶手。左苍狼说:“这两封信,现在被袁戏夺去。”
温行野说:“袁戏虽然年长于你,但对你素来敬重。你用‘夺去’二字,难道……”话到此处,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如刀般锋利。
左苍狼不闪不避,说:“上面一定有对陛下非常不利的指控。而且……严重到足以动摇军心。”
温行野说:“你是说,就凭这两封砌儿的亲笔信,就可以让袁戏等人举兵造反?”
左苍狼沉默,温行野说:“砌儿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不……不对,他若是写就临终绝笔,为何不寄给我们,反而寄给雪盏?”
左苍狼抬起头,这位老将虽然隐退已久,但其神思之敏锐,常人难及。温行野声音微颤,说:“砌儿的死,另有缘故,对不对?”
左苍狼说:“我想是的。”
温行野猛然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说:“是他所为?!”
没有人说话,温行野甩开她的手,说:“慕容炎!为什么,我温氏一门几代效忠慕容氏……”左苍狼说:“因为以温帅的为人,宁愿一死,也绝不会改投慕容炎。”
温行野眼中泪花闪动,说:“砌儿没有错,慕容炎这样的君主,表面伪善,其实心肝早已被权势蛀空。这样的君主,怎配得到我温氏一族的效忠?”
左苍狼说:“我知道,您对他多有怨言,但是马邑城一行,您非去不可。如果袁戏将温帅书信公之于众,忠心于温氏的兵士必然起兵造反。到那个时候……”
温行野慢慢坐下来,突然说:“你走吧。”
左苍狼说:“老爷子!”
温行野说:“我不会去的。他杀了我儿子,我温氏几代人战死沙场,难道为了慕容氏,血流得还不够多吗?可他,就连我最后一个儿子,也不放过。你以为,我会为了他的江山,再做任何事吗?”
左苍狼说:“大燕不是他的江山,是整个燕地,万万百姓的江山。”
温行野说:“我知道你会为他说话,但是我不想听了。我累了。”
他起身要走,左苍狼按住他的拐杖,温行野说:“你要跟我动手吗?”
左苍狼松开手,说:“老爷子,温帅死了,但是在马邑城,在小泉山,在大燕以西,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在想念他!这些人,每一个都有父母、亲人!袁戏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一旦他将此事公开,这些忠于温氏的将士们,就将再无退路,他们只有提枪去战!他们的命,难道加在一起,比不过温帅一个人的生死仇怨吗?”
温行野不说话,左苍狼说:“现在姜散宜在朝中,恨不能寻出一丝一毫证据,来谋夺军权。你试想,一旦他知道此事,而袁戏他们再有异动,慕容炎再无退路。袁戏等人与周信一派必将兵戎相见。您想一想,孤竹和无终才刚刚归附,人心不稳。俞国故地达奚铖还在,他们岂会甘心一世为臣?只要周信和袁戏一开战,大燕必将四分五裂,重陷战乱!到那个时候,西靖岂会不来分一杯羹?”
温行野呼吸慢慢急促,左苍狼说:“您口口声声,不会再帮慕容炎做任何事。但难道这就是温帅想看到的结果吗?如果是,那么那些书信,今天就会在温府,在您手里!而不是在法常寺的佛像之中!”
温行野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闭上眼睛,以手抵住心口。左苍狼说:“老爷子,您也是征战杀伐之人,可是我们寒衣铁甲、沙场撒血,难道为的仅仅只是王座之上,那个君主吗?”
左苍狼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曾经在营中,温帅曾对我说过的话。想必当年,您也是这样教导他吧?”
半晌,温行野终于说:“你要我怎么做?”
左苍狼说:“随我去一趟马邑城。只要您能证明,温砌的信件是有人伪造,此事就可以澄清。”
温行野声音干涩,说:“没有用的,你常年带兵,军心一旦哗变,必然群情激愤。而你现在……在他们眼中,已经是慕容炎的人。你若带兵前往,立刻就是敌对之局。你若独身前往,根本就进不了军营。如何解释?”
左苍狼说:“所以,我需要您的帮助。”
温行野与她对视,许久,他说:“我入军营,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把我怎样。可是你……”
左苍狼说:“我一人生死,比及千万人生死,终究只是轻若鸿毛之事。值得一试。”
温行野沉默,许久,他拄着杖站起来,说:“走吧。此时启程,行至城门,大约天色也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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