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代价
左苍狼带着剩余的六万军队退回宿邺城,把已得的小泉山丢给了随后前来的山戎人。
大燕军中素无女子,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走在军中可谓是走在目光汇聚的中央。左苍狼待人和气,起初有兵士作怪,向她吹口哨。她回头看了一眼,说:“你吹的?”那兵士吓得面目发白,她淡淡道:“以后别朝我吹口哨。我也会吹。”
说罢,真的吹了一声,然后说:“我还吹得比你响呢。”
众皆大笑。
一路回到宿邺城,她与兵士已经混得极熟。白天行军,晚上坐在火堆旁边烤肉喝酒。西北沙地多狐狸,熟悉地形的老兵痞没事还叫上她一起打狐狸。
左苍狼的箭法百发百中,有一次曾在一百二十步外射中奔跑的沙狐,且正中眼睛。军中最熟练的弓箭手也甘拜下风。
待回到宿邺城,左苍狼安排扎营,第二天就开始每日操练。她每天起得非常早,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白衣轻甲,带着数万兵士或练习突刺,或数十里负重疾跑。
有时候汗流浃背,每粒汗珠都闪烁着光辉。
营中对她有好感的兵士不在少数,有内向的偷偷地看她,有外向的直接向她示好。左苍狼站在校场上,扫视众人,说:“今天收到几个兄弟偷偷递来的情书,说对我十分仰慕,朝思夜想,茶饭不思。”
士兵们捧腹大笑,递情书的人低下头,谁也不敢看。左苍狼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喜欢女人,天经地义。”大家都跟着起哄,她笑笑,素手一抬,指着箭靶,说:“今日设个赌局,谁能胜我……”她想了想,摘下手上骨韘:“赏骨韘一个,而且从今天起,我会记得他的名字。”
兵士们顿时一阵欢呼,纷纷上前尝试。但是营中兵士,哪能跟她这种人相比,纷纷败下阵来。
败了也没人气馁,个个都是一脸的笑容。
半个月之后,西靖率先攻入俞国都城武淄,俞国灭亡。
西靖与孤竹、山戎、屠何等军队在俞国故土烧杀抢掠,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城池之争。大燕从慕容渊到朝中群臣都松了一口气。袁戏擒住了俞国旧主达奚铖、皇叔达奚琴,一路押解回京。
慕容渊龙颜大悦,封赏了温砌、袁戏等将领。唯独没有提左苍狼。温砌自然也不提,她仍在军中任参军职。
温砌、袁戏回晋阳受封领赏那一天,左苍狼在军中跟兵士一起操练。突然有传令兵快马来报:“参军!晋阳有人送信给您!”
左苍狼颇为意外,接过书信,只见上面写着左参军亲启。她撕开信封,慕容炎熟悉的字迹苍劲有力,她尚未看清内容,墨香先入了心肺。
信其实很短,只是说:“军饷微薄,聊以补贴。左参军辛苦。”最后落款一个龙飞凤舞的炎字。后面附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左苍狼拇指指腹在那个炎字上反复摩娑,原来,只是这么触碰这个字,也会让人心跳加速、血脉沸腾。她唇角忍也忍不住,弯成了月牙。面东而望,不见晋阳,心却已在彼方。
下午,左苍狼正想着要不要给慕容炎写封回信,突然有人来报:“参军,大蓟城瘟疫漫延,陛下已令温帅携太医赶往大蓟城,温帅命许琅将军带三个营的兄弟前往大蓟城外驻扎待命!”
左苍狼微怔——大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问:“温帅有让我也跟去吗?”
传令兵跟她极熟,这时候实话直说:“并没有。但是小的想着应该过来通知参军一声,许将军已经领命,马上就要出发了。”
左苍狼点点头,拍拍他的肩,径自出来。如果是瘟疫,说不定慕容炎会派杨涟亭过来。她当然还是前去看看得好。
一路从宿邺赶往大蓟城,兵士守住了城门,不许私自进出。
许琅安排兵士扎营,直到傍晚时分,温砌终于也到了大蓟城。左苍狼这才入城,同他相见。温砌见她与许琅一同前来,微微皱眉,倒也没顾得上管这事,说:“瘟疫传染严重,在城外搭建临时住所,将未患病的百姓暂时迁至城外。”
左苍狼和许琅应了一声,领着兵士在西郊搭建了木棚。
几位太医都是德高望重之辈,在这里也顾不上摆架子了,当天就开始为村民诊病。
天平巷,德益堂。
天色已晚,伙计们早已歇下了。杨涟亭在灯下翻看一卷医书,外面一身轻响,他立刻起身,却见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杨涟亭微怔,急忙起身跪拜:“主上。”
慕容炎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起来。”
两个人起身,他在桌边坐下。杨涟亭亲自为他奉茶。他多年行医,虽是年少,却已有一股成竹在胸的稳重神韵。因为常年少见阳光,人也生得格外白净些,更衬得丰神如玉。
慕容炎看了眼他的手,说:“大蓟城突发瘟病的事,你可知晓?”杨涟亭恭敬地道:“今日方才听说,只闻听症状,还未见到病人。”
慕容炎说:“很快你就能见到,你负责此事,孤要尽快见到药方。”
杨涟亭垂手应道:“属下遵命。”
慕容炎缓缓说:“这次有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你必须好好把握。你的医术虽然精妙,但是毕竟年轻,未必有太医们老道。”杨涟亭微怔,不明其意,慕容炎说:“我找了一个人,去到大蓟城之后,他会帮你。必要的时候,必须听从他的话。”
杨涟亭微怔,虽有疑惑,却还是叩拜道:“属下遵命。”
杨涟亭赶到大蓟城时,比温砌他们晚了三天。当天晚上,左苍狼看到暗号,赶到城中,就看见杨涟亭正挨家挨户地探视病患。伙计们可是没有人会跟着他到这个鬼地方的,他身边再无旁人。
左苍狼在军中也没什么任务,跟了他一下午。杨涟亭初初检视了病情,便配了药水煮水帕,给左苍狼蒙面,降低感染率。左苍狼倒也无惧,陪他在城中四处行走。
杨涟亭试了好几个方子,然而情况并不理想,疫病依然以令人谈虎色变的速度扩散。城中感染者达十之三四。
疫情来势汹汹,温砌带来的六名太医不敢深入,只敢在城郊诊治少量患者。左苍狼天天陪杨涟亭深入城中,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毫不畏惧地进出险地。
温砌觉得好奇:“你认识杨大夫?这样进出,不怕染病吗?”左苍狼说:“只是敬佩他医者仁心。他原本不必来。”温砌说:“他是不必来,许多事情并不是空有一腔热血就能成功的。这里六位太医,每个人都曾研制出治疗时疫的方子。他们经验更丰富。”
左苍狼说:“确实有许多事情并不是空有一腔热血就能成功,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敬佩那些胸怀热血的人。”
温砌哑然。
温砌是不会跟一个小女孩吵嘴的,可是事情真的被他言中。
杨涟亭即使是医道方面的奇才,到底年纪轻。见识才学可以通过医书弥补,经验万万不能。如此过了六七天,疫情仍然没能被有效控制。慕容炎几乎日日来函询问情况。
终于这一天,一个名叫姜杏灰衣老者过来,自称是受慕容炎之托前来帮助杨涟亭研制药方。他直接找杨涟亭谈话。两个人在屋子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当天下午杨涟亭没有前往城中。
左苍狼不放心,那灰衣老者有意避开她,让她觉得可疑。她坐在杨涟亭身边,问:“主上给你密信了?”
杨涟亭说:“嗯。”
左苍狼又等了一阵,见他实在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便问:“今天不去城中了?”
杨涟亭说:“你去吧,帮我采集不同阶段病人的血液样本。”
左苍狼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见不发烧,才说:“好。你要是累了就歇一下,这两天眼睛都熬红了。”
杨涟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
左苍狼出门之后,姜杏从里屋走出来,淡淡地说:“已经准备好了。”
杨涟亭双唇颤抖,良久,换了身衣服,进了里屋。
里面绑着个老人,如今已经昏迷不醒。姜杏将老人的衣服剥开,杨涟亭唇色惨白,右手握了小银刀,几次比划,下不了手。姜杏说:“你若不行,我来。”
杨涟亭呼吸急促,只觉得那些空气再不能为心肺吸收。
姜杏不耐烦,抢过他手里的小银刀,从老人咽喉剖下去。老人并无知觉,血淌下来,被台下的木盆接住……杨涟亭弯下腰,骤然呕吐。
慕容炎是给他下了密令,实在不行,用活人试药、解剖,无论如何,必须赶在太医之前研制出药方,尽快控制疫病。可是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捂着嘴,猛然冲出去。
晚上,左苍狼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她问姜杏:“杨涟亭呢?院子里怎么有股子血腥味?”
姜杏在洗手,闻言答:“宰了只羊吧?杨大夫身体不适,说要躺会儿。”
左苍狼赶紧大步进屋,只怕杨涟亭也染上瘟疫。床榻之上,杨涟亭是真躺着,她快步上前,问:“你怎么了?”
杨涟亭连嘴唇都是白的,却勉强露了一个笑,说:“可能这几天有些累了,不碍事。”
左苍狼担忧地探了探他的额头:“你可别染病啊。”
杨涟亭握住她的手,眸子像是隔了一层水光,良久,说:“我不会。”
左苍狼说:“那你先睡吧,要不要给自己开个药方啊,我让姜杏煎好药再叫你。”
杨涟亭握着她的手,说:“陪我躺一会儿,我冷。”左苍狼说:“不要了,让温帅看见还以为什么跟什么呢。”
杨涟亭于是松开了她的手,左苍狼看了他一眼,没奈何,只好上了床。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说:“冷还好,我看染病的人都是发烧。”说着话,倒真是合衣躺了下来。杨涟亭将头靠在她肩上,不一会儿,她是真睡着了——这些天她跑前跑后,一天睡不了多久。
杨涟亭闭上眼睛,良久,轻轻颤抖。
杨涟亭自此很少去城里,每日里大多时候是左苍狼往外跑,省下许多时间。姜杏在这里呆到第三天,终于说:“你还不会用刀吗?要看到什么时候?”
杨涟亭咬着唇,姜杏冷哂:“过来,不把他们当人就好了。”
杨涟亭没有走过来,姜杏转过身,把滴血的刀递给他:“慕容炎说,你是靠一个女人才有了活命的机会。你要靠别人一辈子吗?”
杨涟亭僵住,姜杏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的梦想、志向,血海深仇,都要靠别人来替你达成吗?你的同伴为了你,天天去城里。你要等到她也染病,而你无能为力的时候,再去追悔莫及吗?”
杨涟亭只觉嘴里腥甜,牙齿已经将嘴唇咬出了血。姜杏说:“杨家无人了吗?”
杨涟亭走过去,慢慢地握住了那把刀。刀尖向下,血滴如珠。
那时候,左苍狼领着一队兵士在采草药。她能辨识常用的药草,但是论医术就完全一窍不通了。也只能杨涟亭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了。
于是每日里记录病患的服药反应,采集些血液、唾液等样本。偶尔有新鲜的尸体,会运到杨涟亭指定的地方。其他死亡的村民,她也要帮着火化处理。
还有熬药、煮粥等事,但凡体力活,没一样少得了人的。她很忙,也就顾不上杨涟亭这边。
杨涟亭在外面设了一处处理病尸的地方,除了抬入尸体,更抬入一些患病阶段不一样的活人。
这一天,左苍狼帮忙抬了尸体过来,见姜杏守在外面,很奇怪:“你不进去帮忙,在外面守着干嘛?都是尸体,还怕他们跑了啊!”
姜杏明显没料到她会亲自过来,不由自主便露了两分紧张,却仍强作镇定:“我帮不上什么忙,便出来看看。”
左苍狼哪会注意不到这一丝细微的神情,她仔细看着他的瞳孔,问:“发生了什么事?”
姜杏咽了咽口水,说:“没事,我出来透透气。”
左苍狼推开他,就欲进去。姜杏赶紧去拦。但他区区一药师,哪能拦得住?
左苍狼推门进去,屋子里血腥气迫得人将要窒息。杨涟亭一身白衣,手上握着小银刀,他转身看了左苍狼一眼,问:“怎么了?”
左苍狼见他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过来简易搭就的床边坐下:“姜杏挡着不让我进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杨涟亭不动声色地将床上“尸体”的头用白绢盖起来,微微侧身挡住尸体,说:“没事,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好。”
左苍狼也无心多呆,这不是个让人多愉快的地方。她伸手拍拍杨涟亭的肩膀:“你快点,一会儿我们去喝酒。”
杨涟亭说:“好。”
她转身出去的时候,床上的“尸体”头上盖着的白绢被风微微吹起,像是尸体仍在呼吸。杨涟亭低头去看那犹自起伏的胸腔,病变的器官异常明显。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杨涟亭的药开始初见成效。
当几个初期病患慢慢停止咳血,开始痊愈的时候,温砌那边的六个太医都傻了。谁能相信,这样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会止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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