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一夜都没有睡好,他捏了许家来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恨不得能吃透这信里写每一个字,第二天早上起来,甚至连衙门都没去,只派人给几个师爷带话,“连日劳累,今天就不过去了,要有什么事情,先生们往我这里送信吧。”
其实按说以他巡抚一方身份,平时大可以垂拱而治,成月成月不进官署,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些年来西北多事,上头又有个难伺候公公,巡抚这个为人媳妇官位,二老爷就坐得小心。成年成月坐衙不说,闲下来了也有大把事情操心,无数人脉要联系,就是老太太过来,除了当天闹上那么一场之外,他这个做儿子也还没有奉母行乐,过孝心。
今天他没进衙门,到老太太那儿就晚了一点,正好当头遇到王氏,两夫妻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二老爷又环顾了儿女们一圈,见善桐脸上虽然似乎还带了一点心事,眼底云山雾罩,不知想些什么,但毕竟神色要比之前开朗得多了。见到自己进来,请安之余,也祈盼地看了自己一眼,神态要比从前几个月那满面木然,要亲近了些。
看来,孩子还是年轻心热,虽然和家里人有所离心,但稍微一经抚慰,自然也就回心转意了。二老爷心下渐渐地安定了下来,只是想到许家那封信,又不禁有几分走神,他也不知道母亲和妻子都看出了什么端倪没有。老太太跟前神思不属地坐了一会儿,老太太就发话赶人,“知道你衙门口事多,别我这傻坐着了,该忙你就去忙。”
眼看着也确是该出外院时辰了,王氏都准备起身出去处置巡抚府内家务,二老爷欠了欠身子,不动声色地道,“今儿我休息,多娘这里坐一会,陪娘说说话!”
老太太还没说话呢,王氏就给了他一个询问眼神,又看了善桐一眼。二老爷心里有数:为了保密,自己书房里里外外服侍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小厮,一般是不敢随意偷听,就是听到了只言片语,也决不能往外传话。昨天自己把善桐叫到书房里,妻子不可能没收到风声,今天又要和老太太单独说话……这肯定是触动了王氏心思了,她这是追问自己,等着自己解释呢。
二老爷心中多少已经有了腹案,他并未理会妻子,只是给了母亲一个意味深长眼神。老太太顿得一顿,看了善桐一眼,便淡淡地道,“那就都各自忙各自去吧,善桐和你哥哥们玩去,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腊月里还读书,梧哥也不必那么刻苦。”
自从王氏事发,老人家对善梧态度改善了何止一丝一毫?从前虽然不至于不理不睬,但因为二姨娘,善梧老人家跟前自然是抬不起头来。现他自己还是谨慎小心,但老人家对他就要和气得多了。
二老爷心底倒是稍微舒坦了一点,他目送着善桐和两个哥哥鱼贯退出了屋子,又用眼神催促地望了王氏一眼,这才和老太太站起身来,一前一后地进了里间,又亲自将里外两扇门一关,屋内顿时就静了下来,两个人说话,也就不至于轻易泄露出去,为人所知了。
“这要是不知道,还以为你说什么军国大事呢。”老太太冷眼旁观,冷不丁就冒出了这么一句,“一个家里,说话要小心成这个样子,也就是咱们家这么独一份儿了。”
二老爷讪讪一笑,从怀中掏出信来递给了老太太,“三妞都和您说了?”
“提了一嘴,就说你已经收了许家信了。”老太太也就放过了这个话茬,她直起身子,从炕柜里翻出了二老爷特地从南边物色来老花眼镜,仔仔细细地将这封信来回读了几遍,也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含沁这孩子,真是深藏不露,他什么时候和许家有这份交情了?许家这样做,可是冒着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得罪老九房风险啊。”
一封来信,少女看到是婚事可成,看到是心上人本事和决心,但当家人这里,看到就是不一样风景线了。含沁身世平国公也不是不清楚,毕竟都曾经西北共事过,他婚事怎么说都应该是老九房桂太太做主,这样跳过老九房过来提亲,无非就是因为老九房说是小四房庶女,含沁呢,说却是小五房嫡女。事情看似不大,但往深了想,那就是下老九房面子,这种事又不好解释,一旦形成误会,两家有了心结,就此渐行渐远,也是难说事。许家和含沁关系要不密切,平国公也犯不着给自己揽这桩不大不小麻烦。
“我还当您多少知道一点底细呢。”二老爷不禁苦笑起来。“含沁这孩子心思,我看不比谁浅。当时西北大营里,咱们西北自己年轻一代不说了,就是京城里过来历练将门之后也不少,萧家、林家都有子弟过来,许家人不必说了。勇武不论,当时我就觉得,论机变灵活,是无人能比得过他。天生好战将,记地形有一套,算敌人算得准,杀敌时杀得狠……这样人才就是没有那个世袭职位,也能够崭露头角,反而是这个世袭五品耽误了他。没想到,评价已经这么高了,却还是小看了他啊。”
二老爷眼皮底下,不言声就和许家眉来眼去到了这个地步。光是这份涵养工夫就值得人倒抽一口冷气了:这可还是十几岁大孩子。要不是这门亲事,恐怕谁也都还不知道他底牌吧。
老太太闭着眼沉吟了半晌,她低沉地道。“你看他和许家哪个人来往得频密呢?”
二老爷略加思索,便肯定地道,“许家世子和他是战场同袍,有一定交情,但他现人还广州了,要不然,含沁就是京里直接走平国公路子,要不然,他就是有途径直接派人往广州送信,又能短短时间内,带回世子回信。”
有时候只看这送信两个字,就能看出一个人能耐来,当时一封信路上走个两三个月,那是毫不稀奇事。很多时候人到家了,旅途中信都还没到呢,错非有一定权势地位大员,能够这么十多天内来回往广州传上信?二老爷也是升到了巡抚位份后,才开始专门养着来回送信家人……
“真是好一个桂含沁。”老太太不禁微微有几分感慨,“十多岁年纪,一封信而已,就让咱们两个老人坐这儿猜来猜去——”
“那也还不是因为……”二老爷也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他小心地查看着母亲脸色,低声道。“三妞铁了心要嫁进他家吗?”
知子莫若母,老太太焉能察觉不到二老爷意思?她哼地冷笑了一声,“别以为你娘年纪大了就镇不住场子!你心疼女儿,我不心疼孙女?我明白你顾虑,三妞就已经是够聪慧了。可含沁这孩子竟是要比她深沉得多,将来夫妻之间夫强妻弱那是肯定事,你还是怕含沁存了攀附心思,这才多方打点,从小布局布线,到了今天才开始收网吧?”
要是老太太这样揣测别人,二老爷只怕自己都要冷笑起来,可老太太这么一说,他却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他毕竟是您娘家亲戚……我也得看着您意思说话不是?我这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年他办那些事,我是越想越觉得这孩子实是太聪明了,十一二岁就懂得为自己打算,现如今才二十岁人,把我们一家人都绕了进去。竟是算准了三妞年轻心热,又是个倔脾气,认准了就不回头。他抱住了玉瓶,谁还能打他呢?娘,我是怕三妞遇人不淑,将来我们老了,她斗不过含沁啊。就不说这个,他聪明成这个样子,难道就不惹天妒?历来早慧早夭,我是越想越不妥当。他要寻个寻常人家上门提亲还好,找个这许家,就把我给绕糊涂了!”
老太太也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其实三妞也是剑走偏锋了。这也怨我,孩子小时候没想那么多。像她这个性子,其实还是和她大姐一样嫁进诸家做个宗妇来得好,嫁给含沁,那是两边都委屈。委屈了三妞身份,也委屈了含沁,别看日后是夫强妻弱,眼前却是妻强夫弱。按桂家那位太太性子,必定会明里暗里为难他们小俩口。这些话来来回回说了多少遍了,难道我不明白?要说她走了别路,那起码开始就是条通天大道,可眼下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曲里拐弯,又长满了草!但孩子铁了心要跟他走去,你不成全还怎么办?我看她是干得出私奔这种事,难道你还要把她逼到那个地步去?”
这话是正中了二老爷心中深隐忧,他不禁低声道,“我昨天套问了一下,含沁和她还是清清白白,好没事发生……”
“再不要出尔反尔了!”老太太斩钉截铁地道。“你不应也罢,应了又再食言。孩子能不和你离心吗?是你精血化,那现也是十几岁大姑娘了,人心隔肚皮,她知道你是为她好,还是故意骗她?再说,她那个性子,嫁到别人家去能好好过日子?事已至此,你自然只能好生提拔含沁,有朝一日他就是飞黄腾达了,我看他为人,也会待三妞好。”
老丈人看女婿,就是连诸燕生这样模范姑爷都看得出不好来——“过分平坦,没有一点心机。”现看含沁,自然是满身毛病:心机太深沉,连自己都捉不透,将来怎么为女儿拿捏拿捏这个没有一点制约姑爷?万一是为了上位,为了诚心巴结小四房,巧言令色骗了女儿,那女儿终身又该怎么是好?二老爷本来心思浮动,可被老太太这么一喝,终于彻底死心,他颓然搓了搓脸,又低声道,“算了,以他本事,怎么说三妞跟着他,苦是吃不着。本来还担心他轻浮……现看来,私底下是谁也没他深刻,这个女儿,是被他骗着了。”
“这话以后再别说了。”老太太没接二老爷话茬。“成了亲事就是亲家,你还板着个脸,难受只是三妞罢了。尤其她娘还是那样性子,你还没和她说吧?”
这也就是二老爷找母亲商议第二件事了,他货真价实地露出了一个苦笑。“说句实话吧,十八房也不是什么极坏人家,咱们不是还想着把樱娘许配过去吗?只是多少还觉得委屈了三妞罢了。我这不情愿里,五分是为了委屈三妞,还有五分啊,那是为了谁,您心底清楚……”
老太太心有戚戚焉,她瞅了儿子一眼,只是流露出一个姿态,便不多说话了。二老爷等了又等,见母亲望着自己,显然也反而是等自己开口。他终于会意过来:老太太毕竟是厚道人,对王氏,她是不会随意褒贬。婆媳间闹成这样子,私底下还不是帮着王氏说话……
“这件事要闹出来,我看三妞和她娘之间是再不能太平了。”二老爷就低声说,“王氏从来不喜欢含沁是一回事,这亲事这节骨眼上成了,她肯定是往坏处想,就想着三妞把卫家这门亲事给搅黄了,把她……她给卖了,就是为了成就这门亲事呢。”
“你不愿意说,我帮你说。”老太太倒没有二老爷那么羞涩了,她淡淡地道。“她未必不会怀疑,这整件事就是含沁布局和教唆。要这样一想,按她性子,恐怕是情愿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会成了这门亲事。这件事那件事地一闹,家里就闹得太难看了。母女情分,到时自然是荡然无存啦。”
她唇边不禁露出一抹冷笑,老人家注视着二老爷,缓缓说,“为了三妞,我就再做一次恶人吧。这门婚事既然要成,就得成得风风光光。王氏为人惯用几个伎俩,我看不过眼已久了。这一次,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了。”
二老爷心底顿时一松:他知道母亲明白了自己顾虑,这一次,却又还是母亲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让他不至于辜负对女儿承诺,可以挽回父女之间,那破碎亲情。
正这样想着,又听得老母亲道。“这件事对三妞,你就说是你求我办,我是勉为其难——三妞一辈子就光顾着为你这个爹孝了,你可没怎么疼她。借着这个人情,你好好亲近亲近闺女,别等日后老了老了回头看时,再来后悔。”
二老爷心头先是一暖,又是一酸,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娘!”却是百感交集,半天了才道,“儿子不孝,五十岁人了,还要娘这样照顾……”
“是啊。”老太太轻声道。“就是你六十岁、七十岁了,娘还能不照顾你了?起来吧!也该商量商量这事到底怎么安排了。”
二老爷就和老太太关屋子里说了一天话,第二天出来,大家若无其事。安安眈眈过了这个年,正月里老太太又说起过继事,“听说村子里很有些闲言碎语,我也该回去镇镇场子了!”
于是便带着王氏和善桐母女,又套了车,回了杨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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