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和海鹏婶就聊得很投机,王氏居然十三房坐了整个时辰,这才派人进后院来叫善桐过去,“该去给祖母请安了。”
西北冬天日短,眼看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善桐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误了晚饭时点,又耽误了善喜服侍父亲,她和善喜道了别,善喜一反从前矜持常态,亲亲热热地拉着她手,千叮咛万嘱咐,“你得了空千万来找我玩,我家也无聊得很。每天除了上课,没有多少事做!”
善桐也觉得善喜软和下来,也是个可爱小玩伴,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和善喜说了几句心腹话儿,这才奔出前院,同王氏一道出了院门,拐进了小五房大院里。
才进了院子里,王氏神色就是一动,善桐顺着她目光看去时,却又为高高青砖墙所阻,她踮起脚尖来使劲张望了一番,这才透过小小一扇玻璃窗,看到了屋内景象——
老太太还是歪炕上,手中捏着个水烟筒吞云吐雾,炕上斜对面却是盘腿坐着个老妪,她穿着朴素身板硬朗,正一脸笑意地和老太太说着什么。不是嬷嬷奶奶又是谁?
善桐早就惦记着去嬷嬷奶奶家里探望老人家,几次都没有成行,此时这里遇到,哪有不高兴道理,还院子里就要喊起来,“嬷嬷——”
话才出口,手上就是一紧:却是母亲用劲捏了她一把。
善桐连忙住了口,所幸尚未惊扰到嬷嬷奶奶同老太太,她看了母亲一眼,略带疑惑地请示,“是妞妞儿犯错了?”
王氏唇角逸出了一线淡淡笑意,垂下头瞥了善桐一眼,低声道,“回家再告诉你。”
就又带着善桐拐进了偏院,到三房、四房都坐了坐,慕容氏和萧氏都慰问王氏,“许多年不家,这一下回来,要应酬人可是多了!”
萧氏是连连叹息,“按理您也该到西安走走,见见舅爷,只是今年冬天冷得很,收成不好路上就不太平,看来年前是怎么都去不了了。”
王氏自从出嫁以来,十多年来都未曾回过福建娘家,王氏虽然显赫,但京城为官者却并不太多,说起来和自己亲兄弟也有近十年未曾相见了,先前从京城过来时候,就想着西安多逗留两天,却不想官道损毁,绕了远路反而不得相见,听到萧氏提起来,脸上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愁绪,叹道,“年前是肯定去不得,第一个路太难走,第二个也要预备着家里大事,随时要和母亲商量……第三个,族里麻烦事也多,就看看开春后能走得开不能了。”
提到家中大事,萧氏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到底是官太太,一开口就是大事,就是大局。二哥一回来,就给小五房找了麻烦,眼看着借粮使者就要到村了,到时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拉帮结派……忙了一年,到年边都不让人清静!
她久住杨家村,虽然也不乏心机,但又哪里比得上京城那些个八面玲珑贵妇人,心中做了此想,面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蛛丝马迹。就是善桐都看出了几分,她颇有些不大高兴,望了母亲一眼,却又小心翼翼地忍了下来,笑着拉开话题问萧氏,“怎么没见四叔呀?”
“噢。”萧氏就笑着说,“刚才三哥喊他一道出去,拉宗房老四一道进县里吃个饭,要喝了酒,就不回来了。”
她就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
王氏略带抱歉地看了善桐一眼,“说起来还是妞妞不懂事,这就麻烦四哥了。”
“也不是这么说!”萧氏忙客气了几句,“这样事遇上了就是遇上了,说起来还是老七房那个温老三不懂事,凭他跟谁飞扬跋扈去了,也不能欺负到我们家头上来,不然岂不成了笑话了?”
她眉间闪过了一丝厉色,又轻声和王氏抱怨,“不是我说,这也忒不像话了些,整个老七房里竟是一个能说得上话好人都没有,打从老大算起,二十多岁人了,没有一户人家敢和他们结亲,我听说岐山县里有女儿人家,一看到他们老七房人进了城门,立刻都关门闭户。就只有那些窑子里货色,见了他们和见了亲人一样。你说这个样子,哪还有一点大家子弟风范?杨家名声都要被败坏光了,宗房就只是不管,族长是老糊涂了,只带累得我们这些老实过日头疼罢了。”
也是官家小姐出身,怎么当着侄女儿面就说起了青楼楚馆事?王氏不免有些不,面上却并不露出,只是笑眯眯地附和道,“可不是?我刚进十三房问好,海鹏婶还抓着我抱怨了半天,说是老七房里就有四五个儿子想要过继进来,偏偏宗房又装聋作哑只是不管事……”
提到十三房,萧氏一撇嘴,竟也没有好气,“十三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家男人不顶事,成天就巴着我们家大腿,指着我们出面当她枪,去帮她挑了老七房?谁家有那份闲工夫!也就是摊上了和他家邻居,要不然谁也不傻,干嘛和他出这份头啊。”
善桐只觉得四婶实面目可憎,她再也听不下去,跳下地道,“娘,我去……”
一时间想到祖母和嬷嬷奶奶似乎密斟什么,并不适合自己进去打扰,三叔不家,三婶也是个嘴如蹦豆性子。檀哥要读书,柏哥和桂哥早出去玩了,善柳又多病得很没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就道,“娘,我去外头走走!”
王氏并不意,只吩咐道,“别走太远了,一会儿就得去前头请安呢。”
她又换了个姿势,听萧氏说道,“不过也不怪老七房作出这个样子,说起来人家祖上也是阔过,就因为上几代和宗房闹了别扭,现怎么样?这么多个儿子,宗房愣是一个都不肯照应,也就是老四肯给他们一个好脸色。脸色有什么用?有什么好事,人家是上赶着给小二房送去,再不然还有老三房、老十六房,都是又吃又拿好事占主儿,我几次和母亲说起来,海武也这么大了,身上没个差事,倒不如和宗房人略略亲近一番,族田里谋个管事……”
这话传到善桐耳朵里,她倒是站住了脚,只觉得若是能为四叔谋个差事,倒也是大家几便事情。不过萧氏为人实不得她喜欢,小姑娘回头看了母亲一眼,便又加脚步,出了四房住偏院。
杨家村她自然是走熟了,此时出来东游西逛,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打发时间为好。善桐想着善榆等一群小伙伴,这时候多半是河边玩耍:西北天气寒冷,到了冬季河水上冻坚逾精钢,孩子们上头滑冰玩耍,倒是安全得很,就是大人们有时候来了兴致,也会河上溜一段路。
她自从去了京城,唯一一次见到大片大片冰,还是偶然一次和娘亲经过什刹海,此时想到滑冰,一时间心痒难耐起来,便一溜小跑穿街过巷,没有多久就到了村子外围,却见河边冷冷清清:偏偏今日榆哥一群人又没来滑冰。
村子虽大,但附近毕竟是野地,背后还有一个岐山,可以玩地方很多。善桐经过这一番失望,也灰心丧气不再想滑冰事儿,她站河边望着灰白冰面,一时又惦记起了家里钩心斗角:从前没有开眼,真是不知道大家一举一动,背后还有这样文章。
祖母把嬷嬷奶奶叫来,说不定就是询问大姐婚事吧,从前她对这个话题根本漠不关心,母亲碰了钉子自然也不会详细说明。眼下一时拉不下脸来,找了嬷嬷奶奶过来盘问,或者一来是问一问大姐情况。二来也是辗转传递出自己态度,母亲和大姐要是能捕捉得到,顺着杆子往上一爬,没准来年开春,祖母就会为大姐张罗一门好亲事了。
善榴过年十七,南边都算是老姑娘了,即使西北成亲晚,但也不能再耽搁。祖母能够为她说亲,当然是善桐求之不得好事,她可不想大姐所适非人一辈子都不开心,可这件事是这样办成,又令她实很难开心得起来。祖母茫然无知间,似乎是被母亲和大姐联手算计了一回,真要细究,自己似乎也扮演了不光彩角色……
小姑娘怔怔地站了半日,一时间又想到了母亲对十三房反常客气。
母亲和大姐说话时候,是漏过一句嘴,说祖母‘早就告诉你,老太太是一见到十三房,就想到了当年自己’……她对十三房这样客气,也是为了要讨祖母好儿吧?
她又想到了海鹏叔牛吼一样咳嗽,与海鹏婶搂住她时那细细颤抖,还有四婶萧氏话。
“十三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家男人不顶事,成天就巴着我们家大腿,指着我们出面当她枪,去帮她挑了老七房?谁家有那份闲工夫!也就是摊上了和他家邻居,要不然谁也不傻,干嘛和他出这份头啊。”
一时间,善桐心竟全乱了起来。她又不喜欢四婶话,又觉得四婶话也不无道理。可又觉得自己看不起四婶,实没有底气——就是娘亲,不也是因为有所求,所以才对十三房那样温存吗?
可母亲这样大张旗鼓地去十三房拜访,被街坊邻居们传开了,或者老七房也会有些顾忌吧。虽然是为了讨好祖母,可十三房也能得到好处……
她感慨万千,不禁就叹了一口气,又蹲下身来怔怔地望着河面,心中思潮翻涌,却又和塞了一团棉花一般不得劲儿,这一出神就是半日,这才觉得手脚发麻,站起身来原地跳了跳,反身要走时,却见得一个长相陌生少年站身后,神色颇为友善地望着自己。见到善桐转过身来,他就笑眯眯地问,“这是小五房三姑娘吗?”
善桐不禁退了一步,略带吃惊地问,“请问您是哪位?”
那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欢容满脸,刮着脸道,“小三妞,你不记得我啦?我是你德宝哥!哎呀呀,一晃四五年没见,我们三妞成大姑娘了,刚才乍一眼我可还没有认出来!”
“德宝哥!”善桐一下又惊又喜,她笑着道,“你才变得厉害呢,四五年没见,你成大人了!我记得我去京城时候,你还拖着两管鼻涕呢——”
见德宝哥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她哈哈笑起来,“听嬷嬷奶奶说,你娶亲啦,都要给我生小侄子了!”
这一位德宝哥,正是王嬷嬷亲孙子王德宝,他和善桐等人关系自然非比寻常,虽说王嬷嬷是小五房仆人,但从她儿子王德宝他父亲开始都是自由民,因此和善桐说话从来并没有主仆架势,又比善桐大了几岁,两人虽然隔了四五年没见面,但亲密倒和往日里一样。互相问过了好,善桐就笑问,“是嬷嬷大爷回来送年礼了?还是你们今年就村子里过年啊?”
“我爹还没那么早呢!怎么也得进了腊月二十八,把店里事给安顿完了再说。”王德宝笑着道,“我是回来接你嬷嬷奶奶去凤翔府,今年咱们凤翔府过年来着。”
他又往后一让,拱手冲身后一名少年笑道,“诸兄,认识一下也好,这是我旧主家三姑娘,三妞,这是兰州诸总兵家大公子燕生,这次和我同路过村子里来。说起来和你们小五房似乎也辗转有亲!”
西北各世家大族,联络有亲很多,如果算上各族女眷本身牵扯亲戚关系,那就别提了。因此善桐一点都不惊讶,她给诸公子行了礼,又很规矩地问了好,这才好奇地看着诸公子,笑着问,“世兄,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时候过来,还赶得回家吗?”
诸燕生虽然是武将之子,但却生得十分白净,虽然相貌称不上多英俊,但却自然而然有一股世家子弟气质,且因身材高挑,虽说衣着朴素又带了沙尘,但牵着马站当地,竟还有些玉树临风气质。他含笑冲善桐回了礼,“今年甘肃过来路很难走,本以为腊月初就能到村子里了,没想到路上冰结了尺许厚,要不是遇到王兄,现恐怕还被困驿站呢。”
他从甘肃过来,和二老爷走可能是一条回家路,善桐哎呀一声,关心之色,顿时溢于言表,她看了王德宝一眼,又冲诸燕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将王德宝拉到一边,低声道,“诸世兄是来找哪房呀?你知道世兄是从哪条路过来?我爹人也甘肃呢,要是路那样难走,岂不是可能也被困路上了?德宝哥,一会你仔细问问呗?”
王德宝会意地笑了,他还未说话,诸燕生忽然两人身后惊异地咦了一声,“怎么远处又有了蹄声?”
当时能够骑得起马人,自然都不会是什么平民百姓,尤其西北苦寒之地,一般人家全都骑驴。善桐侧耳一听,果然听到蹄声阵阵似乎成群,她心中一下想到了父亲,当下便高兴起来,拍手笑道,“我猜是爹回来了!要不然,就是……嗯,就是小四房有人回来!”
这个猜测基于杨家村现状来说,当然不算有错。王德宝才一笑正要说话,诸燕生忽然道,“小世妹,别太往前走,前面就是河,滑——”
他话才出口,善桐已是往前奔了几步,听了诸燕生话,一回头却恰好踏上一片薄冰,只听得惊呼娇笑声中,小姑娘已经滑出了几丈远。王德宝笑道,“不妨事,妞妞儿身手敏捷得很!小时候咱们常常过来滑冰。”
诸燕生却是眉头紧皱,又环顾四周,稍微一想,又自嘲地一笑,低声道,“却是我想左了——陕西情形,还没那么差。”
他这话善桐自然没有听见,小姑娘索性一边笑,一边往前溜了几步,想要早接到父亲。不想人才到了河中,只见得对岸虽现出了十数骑士,但却无一人身形与父亲相似,居中似乎为首三四人里,倒有三个是一脸稚气,做是少年打扮,唯独老成些两个,远远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爹。善桐不禁丧气起来,偏偏去势难止,转瞬又滑了几步,已经靠近河岸。那十数人马正鱼贯过桥,见到她滑近桥边,都笑道,“哪来野丫头。”
其中一人高踞马上,一身貂裘,是指着她戏谑,“滑得好,滑得好,栽个倒就好了!”
善桐见不是父亲,本来心情就很沮丧,听了那人话,越发恼怒,一时激愤起来,本要讥刺回去。想到母亲、祖母教诲,满腔怒火又是一冷,只是白了那群人一眼,嘟囔道,“到了杨家村地头,还嚣张成这样。谁借粮食给你?”
一边说,一边转身回去,心急之下却是转得太猛,失去平衡正要摔倒时,只觉得身后风声一响,自己已是身不由己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拎到了桥上——那救她人,却就是之前出言讥刺她貂裘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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