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原著小说
大唐狄公案

格言网 > 影视原著小说 > 大唐狄公案 > 大唐狄公案·迷宫案

大唐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厅审案,数百名百姓蜂涌进入衙堂。倪琦锒铛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番胡头领被捕的传闻则越说越奇,前来看审的人自然就多了。

  狄公将廊庑处骈肩①看众环视一遍,一面寻思如何开审。狄公暗忖,倪琦平素工于心计,惯于幕后操纵,此类人一旦原形毕露,精神上常常是立即土崩瓦解。

  狄公拔根火签投掷于地,班头领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于堂前石板地上跪下。果不出所料,一夜之间,倪琦看上去端的判若两人。昔时那神气活现,悠闲自得的样子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怜相。这真是猫儿得势雄似虎,凤凰失势不如鸡!

  狄公道:“案犯倪琦,昨日堂上已经开审,今日无须再将堂规重复一遍,你即将罪行细细供来!”

  倪琦慢慢抬起头来,低声说道:“老爷,一个人到了今生无望,来世亦然这步田地,何苦不将案由端末讲个明白!家父对我怀恨在心,我自然知晓。我虽惧他三分,却也对他心存怨恨。早在黉门攻读之时,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之人。家父官居黜陟,虽在万人之上,仍在数人之下,我却要胜他一筹,决心宝祚②登极,居至上之尊!多年来。我苦心孤诣,仔细审察西疆情势。一则,兰坊位处偏远之区,长安对它鞭长莫及;二则,河西番胡内部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间明争暗斗日趋加剧。故我认定若对其中一部或数部诱以重利,并以我三寸不烂之舌联横合纵,就不愁千百番兵胡勇归顺于我。一旦时机成熟,我就可利用他们拿下兰坊,并以它为都,建立一个地跨胡汉两疆的独立王国。大功告成之后,我一面口头答应向唐室俯首称臣,一面则借与长安讨价还价之机把延时日,以高官厚禄引诱河西别部头领—一投奔于我,逐渐将疆域向西扩张。待我立足已稳,羽毛已丰之时,唐室又怎能奈何于我?”

  倪琦叹息一声,又说道:“我自信我外有纵横捭阖③,折冲樽俎④之才,内能盱衡⑤大局,熟知唐室纲政,但兵戎韬略之事却是不甚通晓。欲成帝业,此三条缺一不可。我寻思钱牟于中正可补偏救弊,故决定借他之勇图我大业。我首先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向他面授机宜,教他与上台官府周旋之法。此举正合他意,他感激涕零,对我自然言听计从。钱牟一介武夫。虽有点小聪明,却成不了帝王气候,我只不过利用他在兰坊的一举一动来观察朝廷的动静,并借他之力作为我笼络胡兵的本钱。我所以要争取胡兵助我,一是因为钱牟虽早已控制兰坊,。但若公开与朝廷对抗,他这点人马却不能济事;二是因为若我手中无有兵权,钱车便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拥我为君。

  “诸事如意,朝廷对钱牟在此倒行逆施并无所作为。如此,我决定按计行事,与番胡勾通,共商大计。正在此时,潘县令到兰坊上任,我写给一番胡头领的密书不期落入他的手中。我本不想坏他性命,只因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而为之。即命乌尔金将他诱出城外,结果了他性命。钱牟得知我杀了县主,怕朝廷兴师问罪,大发雷霆。我从中巧作安排,教他瞒天过海之法,果然奏效,一场风波也就平息下去。

  “其后,我游说于各部落头领之间,赠以重金,许以重利,最终联合了三路人马。双方商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开赴此城,共图大事。但自潘县令遇害后,钱牟知道了我原有称帝之心,胸中很是不服,我答应事成之后封他为镇国大将军,他仍不依。只是此时我已有胡兵做为后盾,他也不敢奈何于我,况我们二人的命运早已连在一起,我也不怕他去官府告我。但有他从中作梗,我举事的日期也就长期拖延下来。

  “巡边官军随老爷来到兰坊,捕了钱牟,他手下门人亦树倒猢狲散。他被捕后,我起事的绊脚石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但却怕他于绝望中咬我一口,故一时曾生出逃跑念头。又一寻思,自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若如此,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鸿猷⑥大计势必付诸东流,毁于一旦。后听说他一直昏迷不醒,未供一字便死于狱中,这才放了心。但仍担心有人走漏风声,更怕不久大队官军要来兰坊常驻,故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官军无防,火速行动,立即起事。经乌尔金内外联络,今夜三路胡兵将会师于城西郊外,一见钱牟宅邸望楼上火起,便强渡界河,从水门入城。不期老爷神机妙算,先下手为强,使我功亏一篑,黄粱一场。今既被擒,但求早死,也省却心中许多烦恼。”

  廊庑处看众议论纷纷,庆幸满城百姓免了一场劫难。

  狄公喝了声“肃静”,又问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马?”

  “步卒三百,马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何责?”

  “平日我尽量藏而不露,也就没与他们见面,只命乌尔金相机收罗十数名本坊亡命之徒于今夜接应胡兵,带领他们攻占县衙及四大城门。老爷若问乌尔金,便知端底。”

  狄公命书办将供词念读一遍。倪琦听后于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正颜道:“案犯倪琦,阴谋造反,身犯死罪。依照刑律,非判磔刑,即处凌迟。本县念你不打自招,将备文求请上台官府成全你一具整尸,如何发落,长安自有定夺。”

  看官,这磔刑与凌迟均为酷刑。磔刑即五马分尸或五牛分尸,用五匹马或五头牛拴了案犯人头与四肢,将人体分开。凌迟亦称剐刑,施以谋反大逆、弑君杀夫者。先慢慢分离脔割⑦犯人肢体肌,再将颈脖刌断⑧。受此二刑罚的犯人不但死得痛苦,早然也就得不到整尸了。

  堂役将倪琦押出大堂之后,狄公对堂下看审的百姓说道:“天网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县已将众贼首一网打尽。今夜胡兵不见望楼信号,断不敢贸然进兵。但万事有备无患,故本县仍下令严阵以待,以防不测。你等体要惊慌,各自回去好自为之,诸事听从各坊坊正、里甲安排。我兰坊垣高墙厚,固若金汤,更兼军民一心,以逸待劳,定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况胡兵多为倪琦所蒙骗,一旦醒悟,必不肯为他卖命!”

  堂下众人闻言,顿起欢呼。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道:“现在审理丁虎国命案!”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签,班头接了,二堂役忙去牢中提人。

  吴峰于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了,狄公衣袖中取出纸盒一只,推出桌沿,掉落在吴峰面前。此盒乃从丁虎国袖中寻出,被黑鼠咬坏的一角早已修复如新。吴峰低头看了,心中纳罕。

  狄公问:“吴峰,你曾见得此盒?”

  吴峰抬头答道:“老爷,此类纸盒乃为店家出售果脯蜜饯所用,鼓楼边市场上不下成百上千,小生平素偶或也买上一只,尝个新鲜。这类纸盒我虽看过无数,然地上这一只却是从未见过。从盒盖上有寿字看,此乃给人祝寿的一份礼品。”

  狄公道:“此盒确是一份寿礼,内装香甜蜜枣,不知你愿不愿尝尝滋味?”

  吴峰不解其意,看一眼狄公,说道:“谢老爷赐赏,吴峰遵命就是!”遂打开盒盖,见九枚蜜枣整齐排于白纸之上,用食指按了,拣一松软的放入口中,将果肉吃了,果核吐于地上,问道:“这蜜枣端的好吃,小生意欲再尝一只,不知老爷恩准否?”

  狄公冷冷道:“休得饶舌,你退下站过一边!”

  吴峰立起,环顾左右堂役,不见有人抓他,便退后数步立定,举目瞧一眼狄公,只是纳闷。

  狄公喝道:“带丁禕上堂!”

  丁秀才于案前跪了,狄公道:“丁禕,你父亲为谁所害。本县已勘查明白。此案盘很错节,本县并不伪称已将细微末节统统分辨得一清二楚,然不止一人要坏他性命,其手段也不止一种,却是千真万确。今日堂上只涉及杀人成功之法,其余一概不论。只因吴峰与此案毫无关联,故本县将你原诉驳回,了结丁、吴两家这场官司。”。

  廊庑处看审的人闻言无不惊奇,纷纷交头接耳,轻声私议。丁秀才沉默不语,没再指控吴峰。

  吴峰见状,一旁插上话来:“多谢老爷卓裁,为吴峰洗刷去这海底沉冤。自古黑猫偷馋,白猫不能遭灾,我吴峰做得端,行得正,岂惧小人谗言!”说完向丁禕瞪了一眼。又转向公案,一问狄公道。“但不知老爷可曾寻得白兰下落?”

  狄公未及开言,才只摇了摇头,吴峰则早转身分开人群,急急向公堂大门走去。

  狄公也不理会,公案上取了朱漆狼毫一管,命丁秀才:“丁禕,你起身看看这管狼毫,将其来历说与本县听听!”一面将手中毛笔递了过去,笔管空心一头直对丁秀才面门。

  丁秀才见物不禁一惊,从狄公手中接了,将笔头转向自己,又低头看了笔管上文字,点头道:“老爷,见了刻于笔管之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来了。几年前,一次家父让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贵玉器玩好,亦将这管狼毫取出叫小生开开眼界。他说此物乃一友人提前向他祝贺六十寿辰所赠的厚礼,却不曾遣出此人名姓,只说此人自觉自己寿数已终,故将此寿礼预赠于他。家父视此馈赠如无价之宝,给小生看过以后即与他所藏各式玩好一起锁于原匣之中,直至庆贺六十寿辰当日,才取出为其所著《边塞风云》作序。”

  狄公正色道:“这管狼毫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物!”

  丁秀才复将手中之笔反复端详了,只是迷惑不解,又瞄眼向空心笔管细瞧良久,仍连连摇头。

  丁秀才一举一动狄公均看在眼里,见丁秀才摇头,索回毛笔,说道:“且让本县做与你看。”狄公从衣袖中取出小木棍一根,高举手中亦让众人着了,说道:“丁虎国丧命于插入咽喉之中的一把小匕首,这根小木棒乃照了这把匕首的形状仿制而成,现将它插入空心笔管之中。”

  小木棍不粗不细正可插入,只因比实物长了许多,故插入约二寸时即被卡住。狄公将笔交于马荣,命道:“将木棍压下去,伸直手臂,再飞速将压住木棍的手指移开!”

  马荣—一做了,刚移开手指,那木棍便飞出笔管有三尺多高,掉落地上。

  狄公从容道:“这管狼毫实为一机巧杀人凶器,其空心笔管之中压了弹簧,用松香凝住,再将小匕首插入笔管之中。”狄公打开一只小盒,小心翼翼将小匕首取出,又说道:“这圆圆的把儿正可插入笔管,弯弯的刀刃亦紧贴了管壁,这样,小匕首既掉不出来,从外面也无法看见。

  “有人将这管狼毫作为寿礼赠给了丁虎国,从此也就判了他的死刑。但凡新笔,笔头上总不免有飞毛,丁虎国用笔之时,就会于烛焰上将笔管下端岔出的飞毛烧掉。一旦笔管内松香于烛焰旁受热熔化,弹簧一松,小匕首立即就会飞出,不插进他咽喉也刺进他面门。”

  丁秀才听了,始时茫然;后又惊恐万状,叫道:“老爷,这可怕的杀人的物竟是何人所制?”

  “此人早将自己是谁刻于笔管之上了。若非如此,本县怕今生也查不出你父亲到底死于谁人之手。笔管上共有十三个文字: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这宁馨簃便是作案人书斋之名。”

  “此为何人?小生从未听说此间有一书斋叫得此名!”

  狄公道:“昨日本县方知这宁馨簃的主人乃是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除他一名至交之外,谁也不知他有一书斋叫此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高声欢呼。

  一阵喝彩狂呼之后,狄公道:“丁禕,你亡父生前做得何奸诈邪恶之事,致使黜陟使倪寿乾判他死罪,再用此奇特刑罚将他处死,也许你比本县更加明白。但倪寿乾早已不在人世,本县无法再审这个案子,故宣布此案到此了结。”

  狄公惊堂木一击,退堂自回内衙。

  堂下看审的百姓鱼贯走出大堂,边走边议,丁虎国命案,如此结局,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狄公足智多谋,一识破笔管机关,破了奇案,致使看众个个敬服,人人称颂。但亦有几名老者见蜜枣盒之事没有下文。心中不解,他们预料这中间一定还有文章。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却见吴峰已候他多时。吴峰施礼毕,恳求道:“方伯,闻你正寻白兰下落,若蒙不弃,请准许小侄助你一臂之力。”

  方正略一迟疑,说道;“吴相公,你为小女吃尽诖⑨误之苦,我实不敢再难为于你,但你一片至诚,推却了有乖人情,就答应你了。不过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遂别了吴峰。径去县衙大门。观审的百姓正蜂涌走出大门,丁禕亦随人流上了街市。方正看得明白,追上前去对丁禕说道:“丁秀才留步,狄大人请你去内衙书斋少叙。”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了,四亲随干办围坐于书案之前。陶甘早将笔管锯成两半,露出了管内松香与弹簧。

  方正将丁秀才引进内衙。狄公对四助手说道:“我与丁秀才有话闲叙,你等请退。”

  洪参军等三人起身走出大门,惟乔泰站立不动,说道:“老爷,乔泰请留!”

  狄公眉头颦蹙,见乔泰面色铁青,心中诧异,略一思索,命他于书案旁凳上坐了。丁禕也想坐下,但县令没言赐坐,迟疑一阵,仍立于原地。

  狄公开言道:“丁禕,你父亲丁虎国既已离开人世,故本县未在大堂之上将他罪行公之于众。你是他的独生儿子,本也不愿在你面前翻他尸骨,只因一特别原因,才不得不向你言讲明白。

  “你父亲被迫解甲归田,本县底里尽知。昔年本县于长安刑部司抄缮之职时,有幸见到丁虎国一案的秘密文本。只因你父亲手下的受害者无一幸存,故案卷上并无他罪恶行径的详细记载,但从吴龙将军所获大量间接证据来看,我八百官军将士的性命均断送于你父之手,这一事实却无可辩驳。

  “惨案惊动宸⑩听,圣上龙颜大怒,意欲将他立斩于午门,以祭殉难将士冤灵。但再一转念,军中有人正愁天下不乱,若将惨案真相公开,这些人必借机煽动,军中必哗,社稷必乱,故将案情暗中藏起,只降旨赐你父辞职隐退,永不录用。倪寿乾乃一刚正不阿之人,决意亲惩你父,令其罪有应得。他辞官也来到兰坊,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讨还血债,为国除奸,为死难将士报仇。既然他不能违了圣意公开取你父亲首级,便造出这巧妙机关要了他的性命。对于黜陟使的所作所为,本县不想多加评说,在此只想向你讲明,对你父亲丁虎国一案的始末,本县知道得一清二楚。”

  丁秀才默默不语,只低头看着地面,分明他也知晓父亲罪行。

  乔泰端坐于小凳之上,双目一眨不眨,直视前方。

  狄公慢慢捋了又长又黑的美髯,又说道:“丁秀才,你父亲一案本县已向你说破,现在再来说你本人。”

  乔泰闻言立起,对狄公道:“乔泰请退!”

  狄公点头,乔泰离去。

  狄公一时间没有开言。丁秀才诚惶诚恐抬起头来,见狄公双目怒火燃烧,吓得不由向后倒退三步,又低下头去。狄公紧握座椅扶手,身体前倾,冷冷说道:“丁秀才,为何不抬眼看看本县?”

  丁禕略略抬头。眼中充满恐惧。狄公突然喝骂道:“蠢才!你自作聪明,以为你的腌臜当可以瞒过本官,真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压住怒火往下讲,但言辞锋利,句句投枪,字字利剑,丁秀才听了,吓得畏缩一团。

  “图谋毒害丁虎国之人并非吴峰,而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不孝之子!身为人子,做得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天地不容!你早存弑父之心,只恨未得机遇,难以下手。吴峰来到兰坊后,你挖空心思,想出了以丁、吴两家世仇掩盖悔罪行的主意。你一面对吴峰竭尽造谣中伤之能事,一面暗中监视于他,趁他外出或下楼酗酒之机,偷偷溜进他画室,将盖了他图章的纸张偷了出去。”

  丁禕刚欲开口狡辩,狄公以拳击案,喝道:“你休得多言!”遂又说道:“你父亲六十寿辰那日夜间,你早将染毒蜜枣纳于袖中。席散,你与管家送你父亲离开寿堂去书斋将息。你父亲启键开了书斋大门,你请晚安跪拜于地,趁管家入房燃点书案上两支蜡烛之机,于袖中取出礼盒,默默呈赠你父。你无须开言说话,一见盒盖上‘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等字,你父便知是寿礼无疑。你父向你道了谢,将纸盒纳入衣袖,此时管家出得房来,他以为你父在将钥匙放口袖中,谢你是因为你向他叩头请安。但在管家进房点燃灯烛后再走出房间这段时间内,你父亲为何一直手拿钥匙立于门首?为何不开门以后随即将它纳入衣袖?不消说,管家瞧你父亲纳入衣衫内并非钥匙,而是装了染毒果脯的纸盒,是丧尽天良的忤逆子杀害生身父亲的凶物!”

  狄公目光如剑,直刺丁禕双眼,刺得他浑身觳觫,却又不敢将视线移开。

  狄公压低声音:“最终你父亲并非死于你手,他还未打开纸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飞出,结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咽几口唾沫,结结巴巴问道:“老……老爷的高论,小人怕……怕是未敢苟同,小人何故欲弑杀亲父?”

  狄公立起,书案上拿了存入丁虎国案卷之中一的诗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骂道:“畜牲大胆,竟敢如此问话!你胡乱涂下的这首无聊艳诗,不仅明白道出了那淫妇乃作痛恨亲父之根源,也将你们这对贼男女淫乱之罪暴露无遗!”

  狄公将诗稿向丁禕脸上扔去,怒道:“看着你这肮脏情诗中都胡写了些什么!你二人于香罗帐中心醉情痴.典章毁尽,伦常丢光,还盼花好月圆,成鸾凤,配鸳鸯,一时不得趁心如意,便又是肝胆相照,又是愁肠寸断。凡此云云,说出口真是有污清厅。你这个衣冠禽兽,竟与亲父之妻王月花通奸乱伦,该当何罪?”

  丁禕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一阵嗫嚅,才结巴道:“老……老爷,这首歪诗乃小……小人一次于青楼吃花酒之时为一花姐即兴而作,实不敢对家父偏房侧室心存邪念,万望老爷细断明鉴!”

  狄公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喝道:“业障还敢抵赖!这诗中‘无章典,忘纲常’六字姑且不足为据,你隐于最后四行诗句句首之中的‘月花心肝’四字难道还不是你犯罪的铁证么?”

  书斋内一片沉静。狄公压下火性,又说道:“本县本欲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拿到大堂鞫审定罪,寻思刑律以修复犯罪造成的损害为其主要宗旨,在此案中既无损害可以修复,也就不将你二人的丑事立案公审了。但如同不能让毒疮任意漫延一样,毁典乱纲之罪犯亦不能不受惩处。一根树枝生虫朽烂,园丁就将它伐去。以保全树。丁门千年古树之上出了你这根朽枝,也必须砍掉。你回去仿效园丁,自我砍伐去吧!”

  丁秀才慢慢转身,灰头土脸,黯然走出内衙,恍如梦境。

  有人推门。狄公见乔泰进来,、转怒为喜,忙说道:“乔泰,快坐下!”

  乔泰于一张小凳上坐了。脸色仍然铁青,开门见山说道:“老爷细听我言。十四年前,北疆胡戎犯境,边关告急。皇上降下圣旨,钦命丁虎国将军统领三万将士赴边庭御敌。是年秋天,番将白天彪率胡兵一万余众越境讨战,于牛头山脚下将丁虎国中军大营八千人团团围住,遗番使送来战表一纸,欲与我决一死战。其时敌我兵力相差无多,又兼敌长途跋涉,且征战于他乡异土,人生地疏。与之相比,我军以逸待劳,既得地利,又得人和。若丁虎国趁敌立足未稳率军迎战,未必不能取胜。面对白天彪的包围,众将校力主出战迎敌,谏道:‘如今大敌当前,我六尺血性男儿当冲锋陷阵,血洒疆场,岂能苟且偷安。畏缩不前?’但丁虎国贪生怕死,置吴龙等众将校苦谏于不顾,一意主和,将番使待为上宾,并暗中与之密议,许下金银锦帛以换取白天彪退兵。哪知白天彪得寸进尺,言称非取我军首级数百,令其抢挑人头奏凯而归方可退兵。丁虎国假装采纳众议,出兵退敌。便以截断敌军逃路为名,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芦谷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计,还以为丁虎国改弦易辙,决心抗敌,一声令下,所率八百勇士杀出重围,是夜兼程向此咽喉要道进发。我军浩浩荡荡进入谷中,正欲安营,忽听三声炮响,方知中计,待欲撤出,谷口早已被敌军死死封住。二千胡兵居高临下,滚石如雹,飞话似蝗,一齐向我军扑将下来。我军虽浴血奋战,终因腹背受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胡兵割下数百人头,挑于戈矛之上,鸣金而去。

  “梁都尉与五名校尉均中箭身亡,被别成肉浆。第六名校尉头盔上吃了一箭,昏晕跌落马下。随后他的坐骑连中三箭,正好倒于主人身上。这名校尉于番军离去后苏醒过来,举目一瞧,无头尸体满山遍野,惨不忍睹,八百健儿除他一人之外,无一幸存!”

  说到此处,乔泰的声音变了,汗珠从憔悴的脸上涊涊而下。定一定神,又说道:“此校尉满腔悲愤,风餐露宿。一路寻回京师,将丁虎国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称丁虎国已经解甲为民,今后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闻得此言,一气之下卸却戎装,立誓欲亲斩丁虎国人头以祭九泉下八百冤鬼之灵。从此他改名换姓,浪迹江湖寻访丁虎国下落。后于绿林中结识一名好汉,二人结为兄弟,相依为命。一日他于山林一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贤明县主,便投在他的门下。这位县主对他言传身教,谆谆诱导,将他心灯拨亮,他……”

  乔泰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他的这位亲随手办一眼,说道:“乔泰,如今丁虎国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青锋锟铻不该为老贼的污血所染,最终倪寿乾结果了他的狗命。

  “适才你对我言讲之事就此为止,你我都不得再对他人说起。不过,当初我们结识之时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即离我而去。今你仇家已除。我知你心在军中,故不想违你心愿,将你强留在此。我意寻一口实,将你送往京师,你带了我将你荐于兵部尚书的密情,何愁他不委你个都尉之职!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乔泰淡然一笑道:“老爷升迁长安之日,便是乔泰去京师之时。只要老爷不弃。乔泰情愿侍候老爷,终身不离。”

  狄公闻言大喜,说道:“好!一言为定!乔泰,你诚心随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当镂骨铭心,没世不忘!”

  注释:

  ①骈:读‘便[宜]’;骈肩:肩挨着肩,形容人多拥挤。

  ②祚:读‘作’,帝位。

  ③捭阖:读作‘百合’,或开或合。战国游说家所使用的分化或拉拢的方法。

  ④樽俎:读‘尊组’,折冲樽俎:不用武力而在酒席谈判中取胜。讲的是春秋齐国晏婴的故事。

  ⑤盱横:观察,盱:读‘须’。

  ⑥猷:读‘由’,计划,谋划。

  ⑦脔:读‘孪’;脔割:分割,切碎。

  ⑧刌:读‘村〔三声〕’,割。

  ⑨诖:读‘挂’,连累。

  ⑩宸:读‘辰’,帝王、王位的代称。

  觳觫:读作‘胡速’,恐惧得发抖。

  涊:读‘碾’,出汗的样子。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 推荐:壁花小姐奇遇记  应许之日  清明上河图密码  大唐悬疑录  蛮荒记  山河表里  六爻  杀破狼  默读  有匪  大英雄时代  萌医甜妻  大清相国  晨昏  许我向你看  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云过天空你过心  梦回大清  掌中之物  上海堡垒  盗墓笔记重启之极海听雷  斗罗大陆  景年知几时  七月与安生  世界欠我一个初恋  木兰无长兄  有座香粉宅  夜行歌  大宋宫词  孤城闭  木槿花西月锦绣  乌云遇皎月  莫负寒夏  局中人  浅情人不知  陈情令(魔道祖师)  我在回忆里等你  古董局中局  紫川  宫斗小说


大唐狄公案 趣知识 人生格言 金庸小说 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