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影视小说 ›› 大秦帝国 ›› 第四部 阳谋春秋
作者:孙皓晖
秋色斜阳之下,两骑快马出了邯郸北门,直向山塬深处而去。
行得片时,快马进入了一道河谷,山势也渐渐高峻起来。后行红马骑士便是高声一句:“先生,滏阳水!”前行白马骑士闻声勒住马缰,从怀中皮袋摸出一方竹板打量得一眼道:“前方东手,走!”一抖马缰,那匹雪白的骏马一声长嘶便飞了出去。两骑前行三五里,便见东山一道峡谷在望,走马进得谷口,便见草木葱茏苍翠,在深秋时节竟毫无萧瑟气象。转过一道山弯,峡谷豁然张开,一片粼粼明澈的大水便在眼前,天光云影山色草木林林总总地重叠倒映,顿时令人心神明朗。白马骑士观望一阵,却见湖对面两座山头若断若续,便从湖边草地走马绕了过去。
“先生,天卓谷!”暮色之中,红马骑士扬鞭遥指。
果然,山口东手的白石山崖上“天卓谷”三个大红字依稀可见,空谷幽幽,谷口竟是没有任何守护。走马入谷,已是暮色四合,遥遥便见远处点点风灯闪烁,一阵似琴非琴的乐音在谷风中漫漫飘来,舒缓深沉绵绵不断。前行骑士突然一提马缰,那匹白马便是一声长嘶向灯光处飞去。
渐行渐近,隐隐便见一片屋楼连脊而去,四角高高望楼上摇曳着硕大的风灯,随风传来刁斗声声,一个苍老的呼喝分外悠长:“初更已至,瓦屋灭灯——”倏忽之间,随山起伏的低矮瓦屋的灯火便一齐熄灭,唯余山根下的三座木楼闪烁着点点灯光。显然,这里便是天卓谷的主人庄园。
两骑到得庄前广场,白衣骑士翻身下马,将手中马缰交给身后红衣骑士,便向庄门而来。此时秋月已上山巅,雄峻的石坊在月光下一片清幽,旁边一柱高杆上吊着三盏斗大的铜灯,“天卓庄”三个大字赫然在目。石坊后一箭之地便是六开间的宏阔庄门,六根合抱粗的廊柱上各悬一盏铜灯,灯上却是状貌奇异的六种神兽——鹰、龙、麟、凤、虎、龟。灯光明亮,庄门却是紧闭,偌大门厅既无庄兵,亦无门仆。似琴非琴的乐音从幽深的庄院中飘出,与朦胧山月融会成一片,竟使面前这座庄院平添了几分神秘。
白衣人凝神片刻,便和着乐声击掌拍了起来,啪啪之声竟是若何符节。
乐声戛然而至。片刻之间,大门隆隆拉开。
“呜呼神哉!果然公子也!”随着一声惊叹,须发雪白的老卓原便是哈哈大笑。
“不韦大哥——”远远一声清亮的呼唤,一个绿裙飘飘的少女便飞了面前,红着脸气喘吁吁兀自一阵嚷嚷,“日暮马鸣,我便说是大哥白马,爷爷偏不信,还说我出神入幻!方才掌声,还是不信,不信不信,却比我走得还快!”
“不速之客,有扰卓公。”吕不韦便是深深一躬。
老卓原快步下阶扶住吕不韦笑道:“公子光临,老夫何其快慰也。来,快快请进。”便拉着吕不韦笑呵呵一挥手,“昭儿知会家老,备酒!”少女一声答应,便飞步去了。此时却闻高处一声长喝:“贵客夜至,灯火齐明——”呼喝落点,便见庄中灯火点点燃起,倏忽现出层叠错落的楼台亭榭与鳞次栉比的片片房屋,且行且看,大是不俗。
坐落在半山松林的三重木楼便是天卓庄正屋。进得大厅,绿裙少女已经在利落煮茶了。卓原笑道:“公子啊,此乃老夫孙女,名叫卓昭。昭儿过来,见过公子了。”少女红着脸走过来便是一礼:“卓昭见过不韦大哥。”老卓原板着脸道:“礼见贵客,昭儿何能僭越辈分!”吕不韦哈哈大笑:“不拘不拘,各随各叫,说话方便而已。”卓昭粲然一笑:“还是不韦大哥好。”转身对着爷爷便是一个鬼脸,“孔夫子也!”裙裾一闪便飘到茶案前去了。卓原轻轻叹息一声摇摇头一笑:“自幼多宠,老夫也是无可奈何也。”吕不韦却是慨然赞叹:“小妹灵慧率真,文武兼通,原是得卓公真传也!”“公子此说,老夫却是惭愧。”卓原摇头大笑,“此儿言不及商,只将商旅当做游历,却不学商家本事,除了练剑,便只对诗乐两样痴迷。老夫原指望卓门再出个商旅女杰,眼看便是烟消云散也。”
说话间两人入座。卓昭一声笑叫:“不韦大哥,茶来也!”左手铜盘右手提蓝已经到了眼前,左手铜盘是两只茶盏与一只棉套铜壶,右手提蓝却是一具茶炉一匣木炭。人到眼前,眨眼之间便将诸般物事摆置妥当:一只盛茶铜壶斟出两盏热茶上案,精致的青铜茶炉已经在旁边案上安好,蓝荧荧木炭火已经燃烧起来。
“香!滑!酽!”打开茶盅品啜一口,吕不韦便是连声赞叹一番评点,“清香固如越茶,却比越茶多了几分粗厚,茶色绿中带红,茶汁略带滑腻,清苦于前,甘甜于后。”
“公子好鉴赏也!”卓原笑得很是快意,“此茶乃越地茶树苗,二十年前老夫带回几株山庄自栽。采得茶叶却是劲力大大过于越茶,专一地克食利水,寻常人饮得一两盏,肚腹便呱呱叫了。”
盏茶下肚,吕不韦果然便觉得腹中响动起来,正觉尴尬,卓昭却笑吟吟捧来一盘白酥松软的胡饼:“这是马奶子烤饼,爷爷说点茶最好。”吕不韦点点头便夹起一个吃了,腹中顿时舒坦,瞄得一眼便有些惊讶:“卓公如何却没动静?”卓昭咯咯笑道:“爷爷铁肚肠,每日清晨饮茶半个时辰,从来不须点补也。”吕不韦不禁诧异:“噫!此等本事我等却是望尘莫及。”卓原哈哈大笑:“日久成习,算个甚本事?上酒!”
六盏明亮的铜灯下,两案酒菜片刻上齐。吕不韦不经意地吸了吸鼻子:“噫!百年赵酒么?竟能透海生香!”卓原悠然一笑,点点两座中间的木制酒海:“公子所言不差,此酒便是窖藏百年的赵国陈酿,乃当年赵敬侯特意酿造,献给魏武侯之礼酒。卓氏祖上与赵国酒监交厚,买下了三桶窖藏,至今当是一百零三年。”吕不韦闻言便是肃然一拱:“不韦品酒尚可,原不善饮,敢请卓公换得甘醪即可,此酒当留做大用为是。”“公子差矣!”卓原摆手一笑,“十余年来,老夫多闻吕氏商社之名,惜乎无缘结识。鸿口渡老夫遇劫,若非公子义举,我爷孙如何得脱困境?老夫商旅五十六年,也算识得几多人物,然如公子气象者,却是绝无仅有。美酒逢嘉宾,老夫倍感欣慰矣!”卓昭便跪坐两案之间,此时笑道:“不韦大哥,我不夜食,便来为你等斟酒。”说话间打开厚重的红木桶盖,揭下桶口一层红布,利落地挥起长把木勺向先向卓原案头爵中斟酒。
“昭儿错也,公子乃我嘉宾,何能后之?”
卓昭却是一笑:“大父尊长,不韦大哥,不错也。”
“又来也。”卓原板着脸,“礼仪有屈,岂是待客之道?”
吕不韦诚恳地一拱手道:“启禀卓公:不韦原是晚辈,又兼单传,真高兴识得此等一个小妹。尚望卓公许小妹随心所欲,礼法过甚,不韦也是拘谨也。”
“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来,干得一爵!”
吕不韦慨然饮干,卓昭手中的细长酒勺便随着咯咯笑声飘了过来:“不韦大哥真好!”一勺清酒如银线般注向爵中,灿烂的脸上却骤然掠过一抹红晕。
卓原一捋雪白的长须笑道:“老夫对公子尚有不解之处,不知能否坦诚相向?”
“不韦正欲求卓公指点,自当坦诚以对。”
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观之:公子理财经商,已是天下佼佼;处事圆通干练,颇似治世能臣;谈吐清雅丰文,却似当今名士;救难披肝沥胆,又有战国任侠风骨。以公子才具,凡事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问:公子之志,欲以何事为本?”便在卓原话音落点之时,卓昭两只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吕不韦,少女的妩媚骤然变幻成了审视的犀利。
吕不韦手抚酒爵,长驻脸庞的微笑中增添了几份庄重,突然举爵一饮而尽,拉过酒巾沾沾嘴角,却是一阵沉默。“卓公此问好极!”吕不韦终是慨然开口,“十八年前,不韦继承父业初为商旅,其时之志,便是成为天下巨商,与秦国寡妇清、齐国程郑、魏国孔松、赵国卓公、楚国猗顿相比肩,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富家族。然则,久历商旅之后,不韦却倍感商人之软弱,以致又生踌躇……”便是一声深重叹息,似自责,又似彷徨。
“商人软弱么?我却看不出也。”卓昭笑得有几分揶揄,又有几分顽皮。
“孩子家知道甚来!”卓原脸色便是一沉,“商家不软弱,我门货船如何能在鸿口渡横遭盘查?大父如何能被官府突兀扣押?”
“不韦所言,却非此意也。”吕不韦摇头一叹,“若是此等个人遭际,不韦倒实在不放在心上。关卡盘查、贪官索贿,于商家原是寻常。”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于商家竟是不同寻常了?”
“十年前,一个孤寡的老妇人教不韦明白了此间分际。”吕不韦猛然饮得一爵,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燕国灭齐的第三年,吕不韦随鲁仲连海船秘密进入齐国海岸。卸下援助物资后,吕不韦便带着一个采货执事进入了齐国,意欲试探一条从琅邪直达即墨的陆上商路。鲁仲连说太冒险。吕不韦却说乐毅要仁政化齐,不妨一试,商旅之身,谅燕军也不会如何,便上路了。那日黄昏时分,进入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水河谷,遥遥便见一片残破的房屋笼罩在暮霭之中,竟是死一般沉寂。村口大道旁,一个白发散乱的老妇人扶杖伫立,凝望着夕阳一动不动,直是一具石俑。吕不韦看得心酸,下马向老妇人深深一躬,从怀中掏出一只金币叮当作响的丝织钱袋,双手恭敬地捧给了老妇人。老妇人缓慢木讷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杖,环着死一般沉寂的村庄转了一圈。吕不韦顺着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树林中吊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破衣烂衫随风抖动,惨烈萧疏不堪卒睹!
“老人家,跟我走吧……”吕不韦哽咽了。
一阵马蹄声急骤而来。老妇人身体一抖突然开口:“客官快走!”
吕不韦却没有走,他偏要看看乐毅统率的燕军是如何“仁政化齐”的。片刻之间,一队棕色皮甲胄的燕军骑士飓风般驰来,下马便来撕扯老妇人。吕不韦愤怒地大喝了一声:“住手!这便是燕军仁政么!”骑士头目打量着吕不韦便是连连冷笑:“嘿嘿,足下何方牛鼻子,却硬插到老子眼里来?仁政不仁政,是你管得么?闪开!”吕不韦高声怒斥:“乐毅明告列国,燕军仁政化齐,莫非要欺骗天下不成!”骑士头目目光一阵闪烁,扬着马鞭便吼叫起来:“鸟个仁政!齐军当年杀燕人,你小子见过么?我等奉骑劫将军大令,征取军赋,这个村庄无粮无钱还死硬!这个老妇,暗中撺掇村人抗赋,不该杀么!”
“此村赋税几多?我替老人家交了。”
骑士头目一指树林尸体呱呱大笑:“你交?此村刁民三年不纳赋,你全包?”
吕不韦冷冷点头:“说,折金几多?”
“嘿嘿,你纵开得金库,官爷只是不要。”骑士头目阴险地一笑,便是勃然大怒,“小小商人,甚个鸟货!竟敢诽谤我燕军大政,来,一起捆了!”
燕军骑士不由分说,便将吕不韦主仆与老妇人大绳捆起,撂在马上风驰电掣般去了。在即墨城外的燕军大营,骑劫一脸不堪的讯问了他们,哈哈大笑着收缴了吕不韦随身所带的两只金币褡裢,说念他“义举助燕”,放了他与老妇人一条生路。
老妇人与吕不韦只走回到一片尸体废墟的故里,便再也不走了。吕不韦主仆守侯得一夜,老妇人终是圆睁着双眼去了。弥留之际,老人只断断续续留下了一句话:“客官,商家金钱,买,买不来天下太平呵。”
……
老卓原默默叩着大案,眉头紧紧地锁着。卓昭却已经是隐隐抽泣了。吕不韦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韦纵然富甲天下,又能如何?救不得老人家一条孤残的性命,变不得小军头目一次任意的杀戮……金钱,买不来天下太平。老人家这句话,使不韦从天下大商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不韦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财富与金钱的苍白软弱,第一次感到了世间有比金钱更强势的物事。”
三人默然良久,卓原蓦然一句:“老夫忖度,可是公子已经有了从政志向?”
“卓公明鉴。不韦不敢有虚。”
“公子信得老夫,夫复何言!”卓原慨然一叹,“金钱虽则买不来天下太平,然却可铺垫权力之路。老夫今日一诺:公子日后若有所需,卓氏钱财尽公子提调。”
骤然之间,吕不韦一阵感奋一阵歉疚,心下顿时吃重。拜访卓原的来路上,吕不韦已经想得清楚:放弃业已大获成功的商旅生涯,扶植嬴异人谋求权力,原本便是一种极为冒险的转折。在常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过不了一年半载,这件事必将在天下商旅士子中传开,各种非议也必是沸沸扬扬。商旅生涯固可对任何传言一笑了之。为政却是不能。权力是天下公器。器之为公,说得便是民心民意是根基。民心者何?士农工商之公议也。谋求权力而不顾及天下公议,那便是背道而驰,在战国这个大争之世决然站不住根基。之所以要嬴异人在邯郸先立名而后动,本意便在于此。嬴异人如此,自己也一样须得不断增强名望,没有大名,进入秦国便会事倍功半。目下自己仅有的名望便是商旅之名,无论如何不能因将来的传闻而毁了这仅有的根基。卓氏是天下巨商之一,老卓原的豪侠与眼光更是为同道钦佩,若得卓氏口碑支撑,自己的根基境况便要舒展许多。存了此等心思,吕不韦便决计不对老卓原做任何隐瞒,全然坦诚对之,若得冷遇,也还来得及补救。不想老卓原非但解他情怀,且慨然一诺,许“卓氏钱财尽公子提调”!心存机谋而得对方大德,吕不韦如何不惭愧歉疚?所以吃重者,在于此事前途渺茫,结局实在难料,如何能将卓氏一门再陷将进来?
想到此间,吕不韦离座便是深深一躬:“卓公高义,不韦铭记在心。然则,入政风险远过商旅,不韦何敢将卓氏商社拖入无底黑洞?”
“公子差矣!”老卓原哈哈大笑,“钱多了,找条正路花它一番,岂非强如堆在石窟生锈?公子用它谋得正途,正好替老夫操了这份心也!”笑得一阵却又是喟然一叹,“实不相瞒,老夫也曾经有过入政之心,想做个赵国白圭。不想惨淡经营近十年,耗金巨万,却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便又回头重操旧业了。”
“啊——”吕不韦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卓公有过入政之心?”
卓昭也惊讶地瞪起了眼睛:“大父几时入政了,我却如何不知?”
“那时呵,你父亲也才十三岁,你却在哪里了?”老卓原呵呵一阵诙谐,接过卓昭捧过来的大爵汩汩饮了几口,便悠悠然从头说了起来——
卓氏祖上本是“秦赵”。秦赵者,秦人入赵也,入赵之秦人也。四百多年前,流落西陲的老秦部族因勤王镐京,从戎狄兵劫中挽救了周王室,被封为东周的开国诸侯。大举东迁之时,老秦部族遭遇戎狄余部的猛烈袭击,一支秦人被围困在了大峡谷之中。三月之后,这支秦人得山民援助,从狩猎小道分路突围,曲曲折折地进入了赵国的北部山地,聚拢之后竟有三万余人。对于人口稀少的赵国来说,这支善战勤劳的老秦人是一笔巨大的人口财富。赵国善待老秦人,特许秦人迁徙到晋阳沃土农耕狩猎放牧生息,入仕从军与国人等同,毫无歧视。久而久之,秦人便安定下来,真正地化入了赵国,赵国便也有了“秦赵同宗”的流传,说三皇五帝时秦人赵人原本便是同族一脉,秦人入赵,便如认祖归宗。进入战国,秦国痛感人口单薄,献公、孝公、惠王三代契而不舍地秘密联络“秦赵人”返国。终于,在孝公末期,一万六千余“秦赵人”回到了秦国。此时,秦赵人在赵国已经繁衍为三十余万人的大部族,何去何从,对于两国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赵成侯慌了,亲自巡视“秦赵人”聚居的晋阳、雁门、巨鹿三郡,亲自颁行诏书,对“秦赵人”中的望族赐爵,遴选“秦赵人”中的能士贤才入仕官府,并特诏减轻所有“秦赵人”的三成赋税。便是在这次大安抚中,一个商旅家族被赐封为大夫爵位,封地十里,名曰涿乡。究其实,便是涿水上游的一片谷地。从此,便有了“涿秦赵氏”这样一个大夫爵的商旅家族。爵位传到第二代,已经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了。随着赵国强大,“秦赵人”也终于稳定地化入了赵国,成了名副其实的国人。这“涿秦赵氏”的大夫族长很是明锐,觉得这个族姓族号徒招事端,便与族中元老会商,确定了一个新族姓,这便是“卓”。这个姓氏完全摆脱了秦赵烙印,只隐隐约约地留下了对封地渊源的怀恋,竟是大得族人拥戴。
这个族长,便是卓原的父亲。
其时,卓氏的布帛生意已经扩展到了马匹与铁器,商事堪称蒸蒸日上。然父亲却深感卓氏一族根基太浅,而刀兵之世的商旅生涯是脆弱的,永远不会使卓氏成为一国望族,更不会成为天下望族。一番思虑,父亲决意让少年卓原读书入仕,壮大卓氏根基。父亲的谋划是:长子卓桓经商,次子卓原做官,卓氏一族进退两便。
卓原很有天赋,甚好兵家之学。父亲便不惜重金觅得了天下有名的十几部兵书,又请来了一位兵学隐士做卓原老师。十年之后,卓原的兵学剑术俱臻佳境。父亲慨然决断,亲送卓原带十辆重型战车入军。此时战车虽已在战场上淘汰,但古老的从军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国人子弟从军,若做骑士,须得自备战马兵器;若做车士,寻常国人都是十家合力打造一辆战车,可带十名子弟入军;贵胄子弟独带战车从军,入军便可做最低爵位的将军——千夫长。卓原独带十辆重型战车入军,驾车战马四十匹、随车兵卒两百名,当真是声威赫赫!
于是,卓原立即做了千骑长,成了骑兵将军。
其时正逢赵武灵王率军征战草原,几战下来,卓原便晋升为万骑将军。因了卓原兵政皆通,赵武灵王便破格擢升卓原为平城副将,襄助老将军牛赞镇守北长城要塞。赵国法度:要塞大军之副将,是上大夫爵位,但入朝官,便是该官署的实权主管吏,如同辎重将军赵奢入朝做田部吏一般。如此势头下去,卓原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然则,便在这踏入大臣门槛的关节点上,废太子赵章的谋逆罪发,与赵章过从甚密的平城主将牛赞被视为赵章的军中根基,整个平城的将领因此而同受牵连,虽未人人问罪,然升迁之途却显然是停滞了。
没过三五年,做了“主父”的赵武灵王便惨死在了沙丘宫。即位的惠文王赵何还是少年,秉持国政的元老大臣赵成,却恰恰是在诛杀赵章、剿灭叛乱、逼死主父的三件大功上崛起的,对与赵章有牵连的将领官员一律查勘问罪,邯郸的“废太子党羽”几乎悉数被杀。卓原一班将领却因实在查不出结连谋逆的罪证,便只有不了了之。
便在此时,卓原在平城接到急报:父亲病体垂危,兄长商路罹难!
卓原昼夜兼程的赶回邯郸时,兄长的尸体已经入殓了,只父亲在奄奄一息地撑持着,等着他回来。弥留之际,老父亲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句话:“时也命也,二子,回,回来。撑持卓氏,非你莫属……”便撒手去了。
……
厅中寂然无声。卓昭显然是第一次听大父讲述家族的故事,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不韦心下却是一阵悸动,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深深被震撼了。天下大商几乎都知道,面前这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是半路入商,行事隐秘,极少亲自出面料理商市,因此而得“商隐”之名。可谁能想到,老卓原竟曾经是一位兵家士子,一员驰骋沙场的战将,一个即将进入庙堂大臣之列的兵政全才?如此沧海阅历,虽亲如孙女而从未显露,今日却和盘托出给他这个仅有一面之交的不速之客,此间深意,能仅仅是报鸿口渡之恩么?
“从此,老夫便挂冠辞军,做了商人,回归祖业了。”悠然笑声中,老卓原大袖一挥,竟似将昔日沧桑轻轻拂去了一般。
“卓公故事,不韦之感佩无以复加。”吕不韦肃然拱手一礼,“沧海桑田之变,不韦一时难以窥透其间奥秘,容当铭刻在心,时时咀嚼。”
“故事而已,公子吃重了。”老卓原哈哈大笑一阵便道,“老夫业已不堪长夜,但请公子歇息一晚,明日老夫再行奉陪。昭儿,你与家老照应公子了。”说罢向吕不韦一拱手便出厅去了。
与老主人一般须发雪白的家老轻步走了进来,向卓昭看得一眼,显然是在目询是否还要继续夜饮?吕不韦笑道:“家老呵,夜饮是不能了。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正好赶邯郸早门。”
卓昭正在若有所思的恍惚之间,猛然跳起来嚷道:“甚甚甚?那有个四更离门的客人!家老但去歇息,不韦大哥交给我了。”吕不韦笑道:“久在商旅,几更离门有甚计较?左右也是不能阖眼了,何如夜路清风?”“好也!”卓昭一拍手笑道,“我也没得瞌睡,走,有个好去处,正当其时。”说罢拉着吕不韦便走。
从正厅出来,东手便是一条葱茏夹道的石板小径。卓昭兴致勃勃地拉着吕不韦从石板道走了上去,竟渐渐登上了一座浑圆的山头。这座山头虽不险峻,却显然是河谷的最高处,虽是夜阑,视线也极是开阔。此时,庄园的迎宾灯火已经熄灭,鳞次栉比的屋楼闪烁着几处仅存的灯火,使这片在日间极是紧凑的谷地竟显得辽远空旷。一钩明亮的残月悬在蓝幽幽的夜空,疏疏落落的大星便在头顶闪烁,习习谷风荡起悠长的林涛,恍惚间竟是人在天上一般。
“好一钩残月!”吕不韦长长地一个伸展,深深地一个吐纳,顿时精神一振。
“不韦大哥聪明也!”卓昭咯咯笑着,“这里便是残月亭,秋夜最好。”
吕不韦哈哈大笑:“我要说星星好,便是笨了么?”
“可你偏说了月亮好。”
“一钩残月,便是这秋夜魂魄呵。”
“残月之美,胜似满月。不韦大哥,爷爷这话如何说法?”
吕不韦默然良久,却是轻声一叹:“残缺者,万事之常也。虽说盈缩有期,满月之时却有几日?卓公感喟,原是至论矣!”
“我却只喜欢满月。”卓昭嘟哝一句却又是一笑,“美者满也,满者美也,便是几日,又有何妨?不强如残月萧疏么?”
“也是。”吕不韦点头一笑,“事不求满,何来奋争?人不求满,何来圣贤?惟得其满,纵然如白驹过隙,夫复何憾。”
“噫——”卓昭顽皮地惊呼了一声,“你竟是左右逢其原也!”
吕不韦又是哈哈大笑一阵,却道:“小妹竟然读过《孟子》,便是才女了。”
“大父不务商事,老夫子一般整日督我诗书礼乐剑样样磨叨,不是才女也由不得人也。”卓昭一阵笑语娇嗔,“究其实呵,我是只喜欢诗、乐两样。剑术嘛,稍微喜欢。”
“我在庄外听到的琴音,定然是你了?”
“不是琴,是筝,秦筝。真是个商人!”
“秦筝?”吕不韦当真惊讶了,“秦国有如此美妙乐器?”
“走,带你去开开眼界。”卓昭一副得意的神气,拉起吕不韦便走。
下得残月亭,顺着石板道西弯半箭之地,便见一座木楼倚在山脚,通向木楼的却是一道小巧精致的竹吊桥,桥上风灯摇曳,桥下水声淙淙,朦胧残月之下,依稀仙境一般。吕不韦打量得一眼笑道:“此楼只怕要千金之巨了。”卓昭咯咯笑道:“真是个商人也,铜臭!”拉着吕不韦便上了吊桥。走得几步,吕不韦便“噫!”的一声停了下来——分明是竹桥悬空,两人踩上去却毫无响动,坚实得与石板道一般无二;坚实则坚实矣,整座桥却是飘悠轻晃,仿佛便是一只悬空的摇篮!见吕不韦愣怔端详,卓昭娇嗔道:“有甚稀奇也!我原本晕船,大父便造了这座怪桥,让我整日晃悠。说也怪,半年下来我便不晕船了。”吕不韦恍然笑道:“卓公智计,当真兵家独有也。”
过得竹吊桥,便是木楼的户外楼梯,拾级而上,空空之声在幽静的山谷竟是分外清晰。上到最高的三层,卓昭道:“这便是我的乐房,只是,不能穿靴。”说罢脸却红了。吕不韦微微一笑,便弯腰摘了两只皮靴,显出一双白色高腰布袜:“乐室洁净,原也该当。”卓昭拍着手笑道:“比爷爷强,有敬乐之心也!爷爷说我太过周章,从来不进我乐房。”说着话也一弯腰摘了小皮靴,拉着吕不韦便推门走了进去。
乐房一片洁白,白墙白帐,中间两张红木大案,一案苫盖着一方白丝,一案却赫然显露着一张比琴更长更大的乐器。卓昭脸一红笑道:“听你庄外击节,没顾上盖……这便是秦筝。”
“如此庞然大物?”吕不韦惊讶地笑了。
卓昭却是顽皮尽敛,换了个人一般温文肃然:“这是秦人国乐之器,名为秦筝,弦丝较琴弦粗得三倍,共有十弦,音色宽宏丰厚苍凉深远。较之琴音,我更喜欢秦筝。”
“能否请小妹奏得一曲?”吕不韦也是肃然一拱。
“从来没有当人奏乐过……”卓昭的脸又是一红,“今日,便破例了。”说罢对着筝案深深一躬,便坐进了案前绣墩之上。
稍一屏息,卓昭挥袖调弦,轰然一声空阔深远,余音不绝于耳。稍倾筝音绵绵而起,初始如月上关山,舒缓园润,继而如荒山空谷苍凉凄婉,如大河入海悲壮回旋,如大漠草原金戈铁马,渐渐地残月如钩,关山隐隐,边城漠漠,戛然而止却又余音袅袅。
“好一曲《秦月关山》!”吕不韦不禁高声赞叹一句。
卓昭蓦然抬头:“不韦大哥熟悉此曲?”
吕不韦慨然一叹:“我有一友,虽非秦人却知秦甚深。每说秦国,他便要对我唱起这支歌。他最恨秦国,然每唱这支歌,他便要感喟一番,说秦人一席好话。于是,这支歌也成了我对秦国的唯一所知。”
“好也!”卓昭兴奋得一拍手,“从学曲开始,我就被这支曲子迷住了!偏我不知歌辞,不韦大哥唱一遍了,我要永远记住她!”
“天色欲晓,惊扰卓公好么?”
“爷爷早起来练剑了,残月曙色,放歌正当其时!”
吕不韦点点头,闭目凝神有倾,突然一声悠长地啸叹,浑厚的嗓音便激越破空,悲怆高亢地飞荡开去——
邪——
巍巍秦关莽莽秦川
苍苍明月迢迢关山
同耕同战浴血何年
锐士铁衣女儿桑田
谁谓明月照我无眠
天地同光念日月之共圆
歌声沉寂,卓昭的一双大眼睛溢满了泪水。
“彩——”楼外遥遥一声喝彩,便闻一个苍迈的声音隐隐飞来,“公子这老秦歌唱得好,我庄老秦人都山听了!”
“卓公?”吕不韦一惊,顾不得卓昭便匆匆出得木楼在廊下一望,却见曙色之中四面山头站满了黑红人群,不禁便是深深一躬,“不韦狂放,惊扰父老,尚请见谅。”
“公子哪里话!”站在竹吊桥上的卓原哈哈大笑,“至情至性,原是赵秦本色。公子一歌,慰我庄人等念祖之心,不亦乐乎!”
“公子万岁——”“秦歌万岁——”四面山头便是一阵呐喊。
此时卓昭已经出来,一拉吕不韦衣袖笑道:“走,下去用饭也。”
曙光之中,四山人群渐渐散去,吕不韦过得吊桥便是一礼:“卓公,清晨凉爽,不韦正欲辞行。”老卓原大笑着摇头:“辞行总归要辞行,然也不在一个时辰,走,先填了肚腹再说。”不由分说拉着吕不韦便走了。
厅中已经备好了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蔬与烫好的甘醪。吕不韦一夜未眠,此刻便是胃口大开,与卓原礼数完毕便埋头吃了起来,及至吃罢抬头,却见对面案前没有了卓原。愣怔着刚刚站起,老卓原却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卓昭竟鼓着小嘴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卓原打着手势笑道:“公子且坐得片刻,老夫还有几句话要说。”
“卓公但说无妨。”
“昭儿,过来,你自己说。”老卓原第一次淡漠得毫无笑意。
卓昭却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不韦大哥,我要跟你走。”
“……”吕不韦惊讶得皱起了眉头。
“我要嫁给你。”
吕不韦顿时愣怔了,看着爷孙两人谁也不说话只盯着他,吕不韦便离座向卓原深深一躬,显然便是赔罪之意,转身对卓昭温和平静地笑道:“小妹,我已三十有六,家有妻室。不韦若有唐突之处,尚请见谅。日后……”
“骗我。你妻室已经在六年前亡故。”卓昭扑闪着大眼睛。
吕不韦又是一阵愣怔,转身对着卓原又是一躬:“卓公明鉴:小妹年少,此等心潮实乃不韦有失检点所致,心下惭愧无以复加……”
“公子差矣!”老卓原却是微微一笑,“昭儿心性,我岂不知,全然与你无干也。老夫虽有三子,但只有次子,也就是昭儿父亲才堪商旅。老夫半路归家,素来不善商事决断。次子总理卓氏商社,几乎是长年不归。为此缘故,昭儿从小便由老夫教养。也是老夫不堪泯灭其少年天性,故多有放纵,不想今日竟是礼法皆无也!”一声叹息,见吕不韦欲待说话,却摇摇手慨然一转,“然则,话说回来,公子独身,昭儿未嫁,此事并非荒谬。老夫之心,唯觉昭儿唐突过甚。然此女顽韧不堪,定然要跟了你去,老夫又能如何?公子所虑,则在昭儿年少。为今之计,余皆不说,只在公子意下如何?公子与昭儿同心,老夫便还有话说。不同心,则公子依旧是老夫忘年至交,何得有它!”
卓昭一句话不说,只扑闪着大眼睛盯住了吕不韦。
此时的吕不韦却是大费踌躇,原本以为匪夷所思的一件荒唐事,却让豁达豪迈的老卓原一席话变成了当即便可定夺的婚配。实在说,丧妻六年来吕不韦当真还没有认真思虑过自己的事,一是商旅大计接踵而来,二是也确实没有遇见可堪婚配的女子。自邯郸决策大转折,心思更是在嬴异人身上。与卓氏爷孙相交,虽有机谋之心,却断无掠美之意。对卓昭更是看作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丝毫没有超越喜欢小妹妹般的情愫之心。而今突兀生出情事,吕不韦心下直是回转不过那种难以言说的生疏,也就是说,生不出那种热腾腾的心潮来。然则,吕不韦本能地觉得此事不能轻率决断,须得仔细思虑一番。
“卓公明鉴。”吕不韦涨红着脸道,“婚事情事,皆为大事。一则,不韦近日便要回濮阳老宅,容我禀报父母得知而后决断。二则,小妹年少,留得时日再行思虑,原是稳妥。”
“好!”老卓原慨然拍案,“公子决断,甚是得当,便是如此。”
“只要你来,我便等你。”卓昭做个鬼脸,额头却是涔涔细汗。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 推荐:彩虹的重力 热血少年 凤归四时歌 甜了青梅配竹马 我知道你的秘密 明月曾照江东寒 撩了我别想跑 我有特殊沟通技巧 良言写意 似水流年情不易 有匪小说 大英雄时代 萌医甜妻 大清相国 晨昏 许我向你看 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云过天空你过心 梦回大清 掌中之物 斗罗大陆 景年知几时 世界欠我一个初恋 木兰无长兄 有座香粉宅 夜行歌 大宋宫词 孤城闭 木槿花西月锦绣 乌云遇皎月 莫负寒夏 局中人 浅情人不知 我在回忆里等你 古董局中局 紫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