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廷唤来另一个服务员,让他给自己拿了一杯水。灯光忽然全暗了下来,再闪烁的时候音乐已经换了节奏,许多原本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跟着音乐疯狂地舞动。止安还是待在吧台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冷眼旁观,偶尔也会随着节奏随意地摆动身体。其实止安的模样偏于冷峭,并不艳丽,偏偏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魅惑,这魅惑无需搔首弄姿,只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她站在这里,这狂乱昏暗的中央微微地笑,如同黑夜里衍生的精灵。
群魔乱舞之中,静静独坐一隅的纪廷反倒显得有几分突出,他感到止安的视线似乎无意间扫过他所在的方向,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又若无其事地游离开。他猜想她看见了他,或许又没有,不管有没有,他都没办法再继续坐下去。他站起来,穿过舞动的人群,走到她的身边。
他们俩之间隔着一个吧台,他想,他至少得说些什么吧,为了这一刻的重逢,他等待了多就,找寻了多久?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吧台,看着她,静静看着她,就像从小到大,在身后凝望她的姿态。他想,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多少次,他在她面前那么不堪一击地缴械投降,他的矜持、自制一再被她轻易地撩拨,无非只有一个理由。
她一只手仍旧半撑在吧台上,眼光流转,很快又转为满不在乎,依旧侧着头打量他,似笑非笑,烟头松松地咬在嘴边。纪廷伸手将烟头摘下,说道:“抽多了不好。”她也不计较,转身朝一侧的男DJ示意,对方了然地将一根烟抛了过来,她单手接过,也不着急点着。
“止……”
“要酒吗?”他才刚刚开口就被她打断,只得摇了摇头。
“不要酒的话就坐那边。”她用手指向他原先的座位。
“不是……”他再次说道。
“不是不要,那就是要。喝什么?”
“我……”
“你只要说你喝什么。”
她存心不给他机会说话,他也不生气,好脾气地住口,带着一丝忍耐由得她去。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直到那个年轻的女服务生再次走到纪廷身边,说道:“帅哥,那边有一位美女想请你喝一杯。”
“对不起,我真的不喝酒。”他淡淡地推辞。
“不喝酒也过去打个招呼吧,好歹人家是个女的,而且我们老板娘很少请别人喝酒的哦,止安你说对吧。”女孩坚持。止安耸耸肩,不置可否。
“来嘛,打个招呼。”纪廷看了止安一眼,无奈,只得随着那强悍的服务生半请半拉地带到不远处的一张小桌。此刻音乐声暂缓,小桌上坐着的一对年轻的男女,女的一身红裙,五官明媚,男的眉目桀骜俊朗,见纪廷有些无可奈何地被“请”了过来,那男的看了女的一眼,嗤笑,“饥渴呀,够丢脸的。”便将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开。
被称为老板娘的年轻女子笑着举杯站起来,“我喜欢敬所有第一次到左岸来的帅哥一杯。”纪廷带着歉意,“那我真的很荣幸,只不过不好意思,我的酒量很差,所以滴酒不沾。很高兴认识你,我有点事,就不陪了……”他点头离开。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说,“是有点像……”
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无暇理会,因为他发现吧台里的酒保还在,却换成了一个高瘦的男生,止安早已不知去向。他离开不过是三五分钟的时间,她一定没有走远,他什么也没想就追了出去。左岸楼下,幽深僻静,刚才的喧腾仿若隔世,他徘徊张望,四处都不见他,路口也无人走动。纪廷迎上一个代客泊车返来的服务生,“后门在哪里?”
他沿着服务生指引的方向继续追过去,左岸的后门是条更为幽暗狭窄的巷子,连车子的往来也不见,他向前走了一段,找不到她的影踪,沮丧和烦躁就这样堵在心口,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更无人言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远处亮起了刺眼的机动车夜灯,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引擎发动的声音,摩托车一向是这个城市极具特色的交通工具。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才惊觉那辆车是朝他的位置直冲过来的,转瞬就到了他的面前,速度是慢了下来,但来势不减。他本能地往后退,他往后一步,那车子就咆哮着逼近一步,直到他感觉背部却抵上了冰冷带点潮湿的墙,那车轮堪堪贴进他停了下来。G市夜晚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也听医院的同事说起过,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他上,他退无可退,短暂地闭上眼睛。
“你跟着我干嘛?”
他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她侧头摘下头盔的动作,顿时长吁一口气,半是微恼,半是纵容地看着破旧摩托车上的人。
“干嘛一声不吭就走?”
她讥笑,“我下班,凭什么要告诉你?怎么,怕了?要是真遇上打劫,你就这么任人宰割?”
“如果是要钱,就随他去,何苦为身外物冒险?”
“啧啧,我忘了,你的胆量永远比不上你的顾虑。”
他的背紧紧地贴在墙上,“你说得对,但我不能有事,如果我出了事,怎么继续找你?”
止安玩着手里的安全帽,“找我干嘛?”
果不其然,纪廷不语。
她也不再问,重新带上帽子,发动引擎。
在破旧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纪廷说:“我们都很想你!”
“哈!”止安毫不矜持地笑,“你的‘我们’是谁?”
纪廷把手放在摩托车扶手上,“止安,我知道很多事情对于你来说是不公平的,这些年在外面或许也吃了不少的苦,但并不是没有人……关心你的。”
“别跟我说这些。”止安看着纪廷,把他的手从车头上拂开,“纪廷,别把你自己看得太伟大,其实你谁都救赎不了,你自己就是个可怜虫。”
他看着她扬长而去。
她最后说,“走吧,别做一些无谓的事情。”可是,他生命中正确的事情已经太多。
从那天起,只要有工作时间允许,他基本上都会在晚上出现在左岸。其实这样做真的很愚蠢,他知道。就像疯狂版的守株待兔,那棵树苦苦等不到兔子,就将自己连根拔起,迎了上去。
时间长了,左岸的熟客也有不少人对那个安静的年轻人有点印象,他通常都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点一杯温开水,大多数时间都在静静看着那个美丽和冷血同样著名的女酒保,high到沸点的场合里,只有他在那置身其外,却也不显局促,落落大方,风仪静好。
止安的脾气他知道,软硬不吃,所以他不是没有碰过钉子,大多数时候她都完全当他隐性,连恶言恶语都懒得给他。他也不计较,有时她抽烟实在太凶,他就会走过去,把烟头拿下来,掐灭,她再点,他再掐。有几回她都恼了,他还是看着她淡淡地笑,仿佛等着她的怒气,他越是这个样子,她越觉得对他生气根本就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纪廷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咄咄逼人,但是他的坚持是柔而韧的,像流动的水,你甚至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斩断它。
有时止安不上班,他就会失望而归,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右边脸颊有酒窝的年轻女服务生也会偷空坐下来跟他搭讪几句,她说:“我见过迷止安的,女朋友跳楼都不管的也有,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现在火山孝子这一招已经过时很多年了哦。”
纪廷笑而不答。
她又问“你不觉得止安发狠的时候很不给面子吗?”
“她一直这样呀。”他对好奇的年轻女孩说。
她不禁叹服,喃喃自语:“她强由她强,清风拂山岗;她横由她横,明月照大江。帅哥,你果然是内功高手,难怪她虽然给你张臭脸,但也发不起飙。”
“要不这样,我跟你聊天呀。”她一付慷慨就义的表情。
这样的聒噪让他有些许头疼,“好像你的同事们都挺忙的。”
那女孩干笑两声,眨了眨眼睛,纪廷还是第一次见到交谈的欲望如此强烈的人,脸上仿佛都在写着:“跟我说话吧……”他不便拂了她的意,只得说:“你想聊什么?”
“你可以问我叫什么名字,家在什么地方呀。”
“……”
“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我叫红星三号,从宇宙来,欢迎你到我们外太空做客。”
……
让纪廷完全没有相到的是,这场漫长而无厘头的交谈带给他的无奈最后完全被惊喜取代。他在她无数次软磨硬施“叫我美女”的要求下敷衍地说了一声之后,她居然塞给他一张写着地址的餐巾纸,“说实在的,你每次这样点杯水坐一晚上,我们老板娘也挺头疼的。”
第二天早上,纪廷提出换休半天,他甚少请假,因此袁教授也很通情达理地给了假。他按着那女孩给的地址一路找去,最后出租车司机无比确认地告诉他:“就是这里”的时候,他才困惑地了车。眼前的这栋骑楼式的老式建筑地处城市的腹地,是著名的老城区,若干年前的十里繁华之地,跟这栋楼一样,虽然已不复当年的风光,但也绝不是一个独自在外打工度日的女孩子可以租下来的地方。
他正犹疑间,小院子后的正门被人拉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果然是止安,尾随着她出来的是一个男子,他认得这个人,谢斯年。纪廷以为自己看错,然而事实上他在铁门之外,隔着铁艺的栅栏里边的一切无比清楚,榕树的树影下,止安的身影更显单薄,肩上还是背着画具,谢斯年的一只手落在她的腰上。
“真的不去?”谢斯年问。
止安不语,但神色却决绝,在她上面几步看到门口的纪廷之后,这样的决绝又换成了刹那的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语气中没有半点温度。
纪廷不答反问,“你怎么会跟他住在一起?”
“你凭什么问我?”止安冷笑,转头对身后的谢斯年说,“你送我一程。”
她与谢斯年往停靠在一旁的车子走去时,纪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还没回答我。”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柔和温润,掌心却是炙热的,止安的眼里闪过些许的痛楚,如同被他手心的温度灼伤,他还是隐忍地看着她,静静等待她给他一个回答。他期待她的否认,只要她肯开口说“不”,他什么都相信。
“别碍着我,今天我没心情跟你废话。”她挣了挣,那股决绝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只是语气中似乎也种异样的焦灼。“谢斯年,你先去开车,我马上就来。”
她直呼谢斯年的名字,他本该是她的老师。纪廷不知道自己的手握得多紧,紧到他自己也感觉疼。那手腕在他的掌握之下显得如此纤瘦,跳动的脉搏清晰可辩,原来她也有跟他一样的心跳频率,她这样地狠,一丝余地也不留给他,几乎就像没有心。
谢斯年的车子开了过来,他摇下了车窗,带点玩味看着车外的两人。
“松手!”她此刻看他,犹如看个陌生人。
纪廷咬牙,终于松开。她随即上车,毫无留恋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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