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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

第十四章 子初 · 2

  张小敬也听过这名字,心中飞速思索起来。之前他一直困惑的是,蚍蜉打算拿失踪的石脂做什么用。现在听晁分这么一说,恐怕这个用处,与毛顺的某个设计密不可分。只要抓住毛顺,用意也便昭然若揭。他连忙问道:“大师觉得,这是用在毛顺的什么设计上?”

  晁分道:“毛顺得天眷顾,兼有资材,深得圣人赞赏。今年上元,他进献了一座太上玄元大灯楼,用作拔灯之礼。这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广二十四间,外敷彩缦,内置灯俑,构造极复杂,一俟点燃,能轮转不休,光耀数里,是旷古未有之奇景。圣人十分赞赏,敕许他主持营造——如今只待举烛了。”

  言语之间,晁分十分羡慕,谁不想自己的心血化为实物呢?他没注意到,张小敬面色已变了数变。

  “麒麟臂,正是用在这个灯楼中的吗?”张小敬颤声道。

  “不错。那个太上玄元大灯楼上有二十四个灯房,每间皆有不同的灯俑布景。倘若要这些灯俑自行活动,非得用麒麟臂衔接不可。”

  张小敬接过晁分手里的麒麟臂,仔细端详,发现内中是空心的。晁分解释道:“太上玄元大灯楼太高,木石料皆太重,只有空心毛竹最适合搭建。”

  “可是这样一来,麒麟臂不是容易损坏吗?”

  “竹质很轻,可以随时更换。况且灯楼只用三日,问题不大。”

  张小敬脑中豁亮,他纵然不懂技术,也大致能猜出蚍蜉是什么打算。他们先把竹筒切削成麒麟臂的模样,再灌满了石脂,就是一枚枚小号的猛火雷。届时那些蚍蜉以工匠模样混入灯楼,借口检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换成“麒麟臂”。锦绣未央小说

  这样一来,整个太上玄元灯楼便成了一枚极其巨大的猛火雷,一旦起爆,方圆数里只怕都会一片糜烂。

  “灯楼建在何处?”

  “兴庆宫南,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

  今夜丑正,天子将在勤政务本楼行拔灯之礼,身边文武百官都在楼中,还有万国前来朝觐的使臣。而勤政务本楼,距离太上玄元灯楼,只有三十步之隔。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网打尽,让拔灯之礼变成一场国丧浩劫。

  张小敬震惊之余,忽又转念一想。猛火雷有一个特性,用时须先加热,不可能预装上灯楼。蚍蜉若想达到目的,必须在拔灯前一个时辰去现场更换麒麟臂。丑正拔灯,现在是子初,还有不到一个半时辰。

  那些蚍蜉,恐怕现在正在灯楼里安装!

  张小敬猛然跳起来,顾不得跟晁分再多说什么,他甚至顾不上对伊斯解释,发足朝门口奔去。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赶过去,可就彻底来不及了。

  可他即将奔到门口时,大门却“砰”地被推开了。大批旅贲军士兵高呼“伏低不杀”,拥入院中,登时把这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元载远远站在士兵身后,满脸得色地看着“蚍蜉”即将归案。

  今夜负责兴庆宫外围警戒的,是龙武军。他们作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军,早早地已经把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清查了一遍,在各处布置警卫,张开刺墙,力求万全。

  这是一年之中,龙武军最痛苦的时刻。

  再过一个时辰,各地府县选拔的拔灯车与它们的拥趸便会开进广场,做最后的斗技。届时这里将会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街边坊角甚至墙上都站着人。更麻烦的是,天子还要站在勤政务本楼上,接受广场上的百姓山呼万岁。在圣人眼里,这是与民同乐,共沐盛世,可在龙武军眼里,这是数不清的安全隐患。

  今天太特殊了,龙武军不能像平时一样,以重兵把闲杂人等隔绝开来,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务本楼底下的金明、初阳、通阳诸门之外,今年还多了一个太上玄元大灯楼。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时给老子上的尊号。当今圣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个灯楼,也要挂上这个名字。

  这个灯楼巍巍壮观,倒不担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过来,手欠攀折个什么飘珠鸾角什么的。因此龙武军设置了三层警卫,没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几辆柴车缓缓从东侧进入兴庆宫南广场,这是因为整个城区的交通几乎已瘫痪,它们只能取道东侧城墙和列坊之间的通道,绕进来。广场边缘的龙武军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车队停了下来,为首之人主动迎上去,自称是匠行的行头,递过去一串用细绳捆好的竹籍。

  “灯楼举烛。”他说道。

  警卫早知道会有工匠进驻灯楼,操作举烛,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们接过竹籍,逐一审看。

  这些竹籍上会写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贯、师承、所属坊铺以及权限等,背面还有官府长官的签押,并没什么问题。警卫伍长放下竹籍,朝车队张望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张主事呢?”

  按照规定,灯楼维修这种大事,必须有虞部的官员跟随才成。行头凑过去低声道:“咳,别提了,张主事刚才在桥上观灯,让人给挤下水啦,到现在还没捞上来呢。我们怕耽误工夫,就自作主张,先来了。”

  警卫伍长一听,居然还有这事。他为难道:“工匠入驻,须有虞部主事陪同。”行头急道:“张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规矩就是规矩,要不让虞部再派个人过来。”警卫建议。他身为龙武军的一员,身负天子安危,一切以规矩为重。

  “外头都在观灯,让我怎么找啊……”行头越发焦虑,手搓得直响,“距离丑正还有一个时辰。稍有迁延,我们就没法按时修完。圣人一心盼着今晚灯楼大亮,昭告四方盛世。万一灯楼没亮……就因为龙武军不让咱们工匠靠近灯楼?”

  一听这话,警卫伍长开始犹豫了。规矩再大,恐怕也没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车队:“好吧,工匠可以进去,但这车里运的是什么?”

  “都是更换的备件,用于维修更换的。”行头掀开苫布,大大方方请警卫检查。警卫伍长一摆手,手下每人一辆车,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车上确实全是竹筒,竹筒的两头被切削得很奇特,与灯楼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不过这些竹筒很烫手,似乎才加热过不久。伍长不懂匠道,猜测这大概是某种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个疑问:“还有一个时辰就举烛了,还有这么多备件需要维修?”

  行头这次毫不客气地一指马车:“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去问毛监。”伍长抬眼一看,坐在马车前首的是一个留山羊胡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灯楼——正是尚灯监毛顺。

  伍长一下子就不作声了。毛顺那是什么身份,哪里轮得到他一个龙武军士兵质疑?他再无疑心,吩咐抬开刺墙,让车队缓缓开进去。

  连续两道警卫,都顺利放行了。虽然这些工匠没有张洛作保,不合规矩,但毛顺大师亲临,足以震慑一切刁难。于是车队顺顺当当开到了太上玄元灯楼下面。

  这座灯楼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砖石砌成一座玄观,四周黄土夯实,然后才支撑起一个硕大无朋的葫芦状大竹架。进入灯楼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观之中。

  工匠们纷纷跳下马车,每人抱起数根麒麟臂,顺着那条通道进入灯楼。这里也有龙武军把守,不过得了前方通报,他们没做任何刁难,还过来帮忙搬运。

  最后下车的是毛顺,他的动作很迟缓,似乎心不在焉。行头过去亲切搀住他的手臂,毛顺看了一眼行头,低声道:“老夫已如约把你们送过来了,你可以放过我的家人了吧?”

  “毛监说哪里话。”龙波笑道,“灯楼改造,还得仰仗您的才学哪。”

  檀棋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勤政务本楼上碰到太真。

  说起这个女子,那可真是长安坊间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人物。她本名叫杨玉环,是寿王李瑁的妃子。檀棋与她相识,是在一次诸王春游之行上。寿王妃不慎跌下马崴伤了脚踝,檀棋擅于按摩,便帮她救治。两个人很谈得来,寿王妃并不看轻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与之成为好朋友。

  没想到,没过几年,天子居然把杨玉环召入宫中,说要为窦太后祈福,让她出家为道,号为太真……宫闱粉帐内的曲折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但整个长安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时传为奇谈。

  说起来,她已经数年没见过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虽然侍在君王之侧,可还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装扮,不便公然出现在宴会上——寿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见到檀棋,大为惊喜。她在宫内日久,难得能看到昔日故交,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没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决心,一下子被打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太真只当她过于激动,把她往旁边拽了拽,亲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随口应着,眼神却一直看向珠帘另外一侧,那顶通天冠,正随着《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频频晃动。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颇有些好奇。她刚才扫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却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养婢送给太子了?可她这一身脏兮兮的穿着,可不像出席宴会的样子。

  “妹妹怎么这身打扮?是碰到什么事了吗?”

  檀棋听到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纯粹是天子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恩宠无加。她可是听说,宫中皆呼太真为娘子,早把她当成嫔妃一般。若能请她去跟天子说项,岂不比硬闯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电转,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连忙搀扶起她,缓声道:“何事心慌,不妨说给我听听。”她虽只是个隐居的女道,语气里却隐隐透着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软的纤手,羞赧道:“我与一人私订终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赃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缉。我奔走一夜,却无一人肯帮忙。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死来找太子,可太子也……”说到后来,泫然若泣。

  檀棋很了解太真,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讲长安毁灭什么的,她不懂。她只喜欢听各种传奇故事,什么凤求凰、洛神赋、梁祝、红拂夜奔,都是男女情爱之事。若要让太真动心帮忙,只能编造一段自己和张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听完以后眼泪汪汪,觉得这故事实在凄美:私订终身,爱郎落难,舍命相救,每一个点都触动她的心绪。她早年为寿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对这样的故事总怀有些许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软软的身子,发现她连脖颈处都沾着一抹脏灰,可见这一夜真是没闲着,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圣人说一句。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

  “叫张小敬。”檀棋说完,连忙又摇摇头,“千钧之弩岂为鼷鼠发机。圣人举动皆有风雷,哪能去管这种小事,反而看轻了姐姐。”太真觉得她到了这地步还在为自己考虑,颇为感动,宽慰道:“放心好了,我常为家人求些封赏,圣人无有不准的,求个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声道:“乞求陛下赦免,会牵涉朝中太多,我不能连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让陛下过问一句阙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么?”太真完全没听懂。

  檀棋苦笑道:“这是我爱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圣听。所以只要陛下略做关注,他便可以脱难了。”

  太真想了想,这比讨封赏更简单,还不露痕迹,遂点头应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谢,却被太真搀扶起来:“我在宫外除了几个姐妹,只有你是故识,不必如此。”

  看着檀棋莹莹泪光,太真心里忽然有种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缘,也算替自己完成一个夙愿。她又安慰了檀棋几句,掀开珠帘去了天子身边。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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