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声调,强调说如今时辰已所剩无几,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长安危如累卵。可贺知章却不为所动,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着榻边。
他的意思很明确,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张小敬。
李泌在来之前,就预料到事情不会轻易解决。他没有半分犹豫,一托襕袍,半跪在地上:“贺监若耿耿于怀,在下愿……负荆请罪,任凭处置。但时不待我,还望贺监……以大局为重。”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气退贺知章,确实有错在前。为了能让贺知章重新出山,这点脸面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着卑微的认罪姿态,长眉紧皱,白皙的面孔微微涨红。这种屈辱的难堪,几乎让李泌喘不过来气,可他一直咬牙在坚持着。
贺知章垂着白眉,置若罔闻,仍是一下下磕着手掌。肉掌撞击木榻的啪啪声,在室内回荡。这是谅解的姿态,这也是拒绝的手势。老人不会挟私怨报复,但你的办法不好,不能通融。
见到这个回应,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阵冰凉。若只是利益之争,他可以让利;若只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头。可贺知章纯粹出于公心,只是两人理念不同——这让他怎么退让?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这次劲道十足,态度坚决,绝无转圜余地。
李泌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已开始变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来。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执拗,如一块巨岩横亘在李泌面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风。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须当机立断!
华山从来只有一条路,纵然粉身碎骨也只能走下去。
右骁卫的官署位于皇城之内,坐落于承天门和朱雀门之间,由十八间悬山顶屋殿组成。皇城内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门外敞,右骁卫却与众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红色的尖脊墙垣。从外头看过去,只能勉强看到屋顶和几杆旗幡,显得颇为神秘。
这是因为右骁卫负责把守皇城南侧诸门,常年驻屯着大批豹骑。兵者,凶器,所以要用一道墙垣挡住煞气,以免影响到皇城的祥和气氛。
檀棋站在右骁卫重门前的立马栅栏旁,保持着优雅的站姿。她头戴帷帽,帽檐有一圈薄绢垂下,挡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时转动脖颈,朝着皇城之外的一个方向看去。
他们已在此等候多时,却还没有进去,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此时夕阳西沉,再过一个时辰,长安一年中最热闹的上元灯会就要开始举烛了。皇城诸多官署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偶尔有几个轮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误了游玩。这两个人闲立在御道之上,显得十分突兀。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鼓声。姚汝能连忙打起精神,借着夕阳余晖去看旗语。这次的旗语不长,只传来一个字。姚汝能面色沉重,转头对檀棋道:“乙!”
帷帽轻轻晃动了一下。这一个字,意味着公子在乐游原的努力已经失败,必须要启用备选的乙号计划。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细节都检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依然跳得厉害。这是一个大胆、危险而且后患无穷的计划,只有彻底走投无路时才会这么做。只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不过她并不后悔,因为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说公子一心为太子的话,那么她一心只为了公子。她愿意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计划执行?”姚汝能问道。
“你再仔细想想,确实没什么疏漏了吗?”檀棋不太放心。这个计划是李泌首肯,具体策划却是姚汝能。对这个愣头青,檀棋并不像对公子那么有信心。
姚汝能一拍胸膛,表示不必担心。
“好,我们走吧。”檀棋强压下不安,在姚汝能的伴随下,走入右骁卫的重门。
守卫没想到这会儿还有访客,警惕地斜过长戟。姚汝能上前一步,手里的腰牌一扬:“我们是来卫里办事的。”就要往里迈。守卫连忙持戟挡住:“本署关防紧要,无交鱼袋者不得入内,还请恕罪。”那腰牌银光闪闪,守卫不明底细,所以说话很客气。
姚汝能道:“我们已经与赵参军约好了,有要事相谈。”
“请问贵客名讳?”
“居平康。”
守卫回身去翻检廊下挂着的一串门籍竹片,哗啦哗啦找了一通,回复道:“这里并没有贵客的门籍。”姚汝能面露困惑:“不会吧,赵参军明明已经跟我们约好,你再找找?”守卫耐着性子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姚汝能脸色一沉:“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连门籍都没事先准备好?你是怎么做的事!”守卫有些紧张:“这里只负责关防,每日更换门籍是仓曹的人。”姚汝能怒道:“我不管你们右骁卫内部什么折腾,别耽误我们的时间!”说完就要往里硬闯。
几名守卫一下都紧张起来,横戟的横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发声道:“莫乱来。”姚汝能这才悻悻停住脚步,退到重门之外,扔过来一片名刺:“好,好,我们不进去,你把赵参军叫出来。”
守卫暗自松了口气,仓曹的黑锅他们可不愿意背。对方肯松口再好不过,赶紧把话传进去别给自己惹事。于是他捡起名刺,跑进去回禀,过不多时,匆匆赶出来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员。
这位官员一脸莫名其妙,不知哪儿来了这么两位客人。不过他到了重门口这么一打量,连忙拱手唱一个喏,态度客客气气。
前面这个年轻护卫也就罢了,他身后那个女人,帷帽薄纱,还披着一件宽大的玄色锦袍。虽然如今天气,还穿这么厚的锦袍有些怪异,但这身装扮价值可不菲。
赵参军想得很明白,有资格进这皇城的人,非富即贵;敢站在右骁卫门口点名要参军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区区一个八品官,可不能轻易得罪权贵。
“华灯将上,两位到此有何贵干?”
檀棋没有揭开帷帽,而是直接递过去一块玉佩。赵参军先是一愣,赶紧接住。这玉佩有巴掌大小,雕成一簇李花形状。李花色白,白玉剔透,两者结合得浑然天成,简直巧夺天工。
玉质上乘,更难得的是这手艺。赵参军握着这李花玉佩,一时不知所措。檀棋道:“赵七郎,我家主人是想来接走一个人。”
赵参军听这个年轻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头看那块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动起来:“尊驾……莫非来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纱一颤,却未作声。赵参军登时会意,把玉佩还回去,然后毕恭毕敬地把两人迎入署内。
守卫正要递上门簿做登记,赵参军大手一挥,把他赶开。
他们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一处待客用的静室。赵参军把门关好,方才回身笑道:“没想到下官贱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呵呵,主人说过,赵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风骨,惜乎不显。”
赵参军的脸上都乐出花了,他曾经附庸风雅,刊了一本诗集,不过只有亲友之间送送,没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读过。他受宠若惊,连忙抖擞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纱后的檀棋发出一声不满,赵参军连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贵使到此,要接谁走?”檀棋道:“张小敬。”赵参军一怔,姚汝能补充道:“就是半个时辰前你们抓来的那个人。”
西市那一场混乱,赵参军听说了,也知道抓回来一个人。可他没想到,这事居然连右相也惊动了。
“这,可是朝廷要犯呀……”赵参军虽不明白这背后的复杂情势,可至少知道这人干系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张小敬,本就是我家主人与你们右骁卫安排的。要不然,怎么会给靖安司的知会文牍上连名字也不留?”
她的语气从容,平淡却中带着一丝高门上府的矜持与自傲。
赵参军一听这话,思忖片刻,右手轻轻一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来……竟是如此!”檀棋和姚汝能两人心中同时一松:“成了。”
这个乙计划,是让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养婢,混入右骁卫接走张小敬。整个计划的核心,乃是在那一封右骁卫发给靖安司的文书。
拘捕张小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骁卫所为,所以文书中只说“拘拿相关人等彻查”等字眼,不写名字。这样李相可以不露痕迹地把人带走,靖安司想上门讨要,右骁卫随便换另外一个人便可搪塞过去——我们只拘拿了相关人等,可从来没说过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
李泌深谙这些文牍上的文字游戏,便反过来设法利用。既然你们只能偷偷提人,不欲声张,我就先行一步,冒充你们把人劫走。
那一块玉佩,其实是李亨送给李泌的礼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这三个人都姓李,用来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无破绽,实得瞒天过海之妙。
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化名,赵参军便先入为主,认为来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对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书细节,赵参军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来李相和本卫有着秘密合作,这是来提人啦。
这一连串暗示看似侥幸,实在是靖安司“大案牍术”殚精竭虑的成果。
檀棋见时机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灯会将至,还请参军尽快带我们去提人。”赵参军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关系,身子骨都飘了,忙不迭地答应。
赵参军带着两人往卫署深处走。这里厢廊、内室、厅库之间环环相套,四通八达,若没人带一定会迷路。走过一个转角,迎面走来一队军士。赵参军突然停住脚步,轻轻“哎”了一声。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时漏跳半拍,以为出了什么纰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铁尺。
不料赵参军谄媚道:“再往前头走,路暗檐低,怕贵使的帷帽有妨碍,还请多加小心。”檀棋松了一口气,隔着一层薄纱,在这么窄的通道里走路确实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纱掀下来,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赵参军惊讶于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连忙转过身去。传说李相沉溺声色,姬侍盈房,连这么一个家养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来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见,什么细节都会往上联想,越发笃定无疑。
他们一直走到一处小院,方才停住。这里说是院子,其实和室内也差不多,四周皆被临近大屋的宽檐所遮,显得逼仄昏暗。在院子尽头是两扇箍铁大门,五六名守卫站在院子入口处。
据赵参军介绍,右骁卫本身并无专门的监牢。这箍铁大门后头是个库房,平时储物,此时安排了守卫,显然是临时充作牢房,用来羁押要犯。
赵参军先走过去,隔着栅栏跟卫兵嘀咕了几句,还不时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发抖,让一个弱女子来劫狱,毕竟还是太勉强了。这个计划到底是仓促之间的急就章,中间尚有许多不确定环节,要靠一点运气。
“被发现也不打紧。大不了直接打进去,把张都尉抢出来。”姚汝能眼望前方,手握铁尺,语气里多了一分张小敬式的凶狠。
檀棋为了摆脱紧张,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对那个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对张小敬并无好感,来这里纯粹是因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为何主动请缨蹈此险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该被如此对待。劫狱这件事是违反法度的,但这是一件正确的事。”
“他真的是为阖城百姓着想?没打算趁机逃走?”檀棋好奇地反问。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皱起眉头:“张都尉若想脱走,这长安城里可没人能拦住他。”
檀棋叹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见面,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一个杀了自己上司的暴徒,你们怎么就这么信赖?”姚汝能一直对张小敬的罪名很好奇,一听这话,连忙追问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狱的?”
“公子略微提过,说是他杀了自己上司。”
姚汝能一惊,张小敬的上司是县尉,那可是从八品下的官员,以下犯上,难怪是死罪。他又追问为什么杀上司,檀棋摇头说不知道。姚汝能大为奇怪。根据他的观察,张小敬这个人心思深沉,不像是那种冲动性子——退一万步讲,就算张小敬有心杀县尉,凭他的手段,怎么会被人抓个正着?
“不,不会这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别的事。”姚汝能摇头。
“哼,他一个无聊的登徒子,能有什么事?”檀棋一直记恨着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
就在这时,赵参军回来了,两人连忙敛起声息。赵参军一脸无奈:“这事,有点难办哪。”檀棋清眉一皱:“怎么回事?”
赵参军道:“若是寻常人犯,我做主就成。但这个人犯乃是甘将军亲自下令拘拿,还用了大印,按规矩,得有他的签押准许……这件事,尊主人应该交代过贵使吧?”说到这里,他双眼透出一丝疑惑。
按说李相派使者来提人,应该先跟甘将军通气,让他出具份文书或信物。这两位只有一块意味不明的李花白玉,于是赵参军有点起疑。
檀棋反应极快,昂起下巴,摆出一脸不悦:“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主人不欲声张。你落到签押文书里,是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吗?”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赵参军吓得一哆嗦:“岂敢,岂敢,可右骁卫行的是军法,在下也无权提人哪。”他见檀棋面露不快,眼珠一转:“将军如今正在外面巡城,不如两位把贵主人的信物给我,我派个腿快的亲信出去,不出半个时辰,定能从他那里讨来签押。”
赵参军这么说,既是回缓,也是试探。如果是真的李相使者,应该不会畏惧与将军对质。
檀棋哪敢去找将军,连忙提高了声调:“我家主人要此人有急用,片刻耽搁不得。误了大事,你可愿负这个责任?”她故意不说右骁卫,只盯着赵参军这个人追打,把压力全压在他身上。
赵参军汗如雨下,可就是不肯松口。
局面一下僵住了,檀棋心中开始焦灼。她一直保持着姿态高压,是怕赵参军回过神来会看出破绽。眼看情况朝着最恶劣的方向滑落,檀棋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让剧痛镇定心神,方才开口道:“这样好了,你带我们进去看看,主人有几句话要问他。”
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既不违背军令,也能对使者有个交代。赵参军没权限带人出来,但带人进去看还是可以的。于是他松了口气,跟看守交代了几句,打开了库房大门。
檀棋在进入前,轻轻咳了一声。姚汝能瞥了一眼,看到她举起右手,从左臂的臂钏之间抽出一方手帕来,擦了擦嘴边。这个平淡无奇的动作,让姚汝能的动作微微一僵,旋即眼神凌厉起来。
这个动作表示,乙计划也不能用了,必须要采用丙计划——这个计划,不是出自李泌或姚汝能之手,而是檀棋自己提出来的。
三人跟着守卫迈入库房,先闻到一股陈腐的稻草霉味。屋内昏暗,光照几乎看不见。地上散乱地摆着一大堆竹席和甲胄散件,角落搁着几个破旧箱子,贴墙角一字排开七八个木制的缚人架。
几条交错的乌头铁链,把一个人牢牢缚在其中一具木架子上,正是张小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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