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院的确紧缺教师。”
坐在彩虹对面的秃顶的中年人慢吞吞地翻着她的简历,他是中国煤炭师范学院的院长佘正良。彩虹的简历很长,足足有三十多页,附有发表的论文样章及硕士论文摘要。那人怀疑地看她一眼,继续说:“但我们需要的主要是熟悉采矿工程、测绘工程、自动化、矿井通风与安全、矿井运输与提升、煤炭深加工与利用之类课程的老师。如果你有地质勘查、工程测量、建筑工程之类的学历也可以考虑,或者你有财经方面的学位,熟悉工程造价也行。嗯……何老师,你好像没有这一类的资历。”
“我的专业是汉语言与文学,可以教很多文学类课程,比如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如果这些你们都不缺,大学语文、应用写作、马列原理这一类公共课也行。”
思考片刻,院长说:“我们学院正在扩招,建制上打算向综合性大学靠拢。中文系的师资力量不够,缺一些学术带头人。我们非常欢迎像您这样的人才!可是,看你是T市人,毕业分配到T大,既是任课老师又在职读博,前途很远大啊,为什么要跑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屈就呢?莫非……你在工作期间犯过什么……错误?”
这是合理推测,彩虹心平气和的解释着:“佘院长,我的简历上有推荐教授的联系方式,还有系主任的介绍信。如果怀疑,您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可是,我实在想不通何老师你为什么要放弃大城市的大好前途,一定要来我们这里?”
“我喜欢煤矿,对矿工有深厚的感情。”
“哦?你父亲是矿工?”
“不,不是。”
“你曾经在中碧生活过?”
“不,没有。”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不认识这个地方,不认识这里的人,也不熟悉这个专业,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彩虹想了想,怯怯地说:“我热爱祖国的煤矿事业不成吗?”
院长笑了,将简历还给她,“如果你想在这里教书,得跟我说实话。不然请恕我们不能录用。”
她没有接,抬起头,开始坦白,“好吧,贵院中文系的季篁老师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哦。”
“因为……一些误会我们分手了。”
院长看着她,目光有点儿慈爱,“所以你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追到这里来了?”
“嗯……这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仍然热爱祖国的煤矿事业。”
院长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理由,话题迅速转向操作层面,“我们学院虽小却是隶属煤炭部的国家正式教学单位,实行聘用制。你想来可以,要签合同,组织关系也要转过来。”
“我愿意签合同,也愿意转组织关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耸耸肩,表示不大清楚。
“这意味着在合同期内,你将放弃T市户口,变成中碧市居民。”
她双手一摊,“行,我没意见。”
“要知道,如果你想再调回去,那就难如登天了。”
“我明白。”
“那么,”他向她伸出手,“何老师,中碧煤炭师范学院欢迎你!我会安排人事科给你办理一切手续,你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彩虹说:“能给我安排一间宿舍吗?我的行李还在旅馆里。”
“你会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宿舍,小地方别的好处是没有,住房肯定要比大城市宽敞,何况是何老师这样的优秀人才,学校一定会重点保护的。”
第二天,办完相关手续,人事科的干事交给她两把钥匙,“这一把是你的办公室,这一把是你的宿舍。宿舍就在学院的后面。喏,绕过那个操场,穿过后面的桂花林,有一排三层高的红楼就是。你的房间是17栋一单元106号。”
一路找过去,她发现那是一幢老式的大楼,带着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俄的做派,灰瓦红墙、方方正正。初冬天气,南方的住宅极少用暖气,这个盛产煤炭的小城不少住户仍习惯于用煤炉取暖。彩虹找到自己的房间,用钥匙打开门,顿时看见客厅的当中有一个老式的煤炉,长长的烟筒一直通到窗外。她惊讶地发现那是个宽敞的两室一厅。客厅大的可以跳舞,两个卧室面积也不小,厨房、饭厅、卫生间、阳台一应俱会,地上铺着深红色的木质地板。听干事说第一任屋主下海经商去了,房间退了出来。他家比较有钱,所以装修得挺不错。虽然走的时候能搬的搬能拆的拆,地板、瓷砖、马桶都是一级品。第二任屋主是位女教师,只住了不到一年就出国了。她是长春人,特别受不了南方的湿冷,便装了这个取暖用的煤炉。彩虹看了看老式的煤炉,又看了看厨房里时髦的地砖,觉得风格挺不搭。正打算找人搬走,打开窗,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冷得她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又觉得煤炉的存在很有必要。何况她又怕点煤气,以后煮个汤煮个面什么的,就在煤炉上解决吧,说不定还可以烤红薯呢。
在大城市生活了二十几年,彩虹虽也有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但她从没有离开过父母单独生活。习惯父母照料的同时也得忍受他们的唠叨,私生活上有诸多约束。如今一人独享偌大的居室,不亚于到了人间仙境。彩虹喜出望外,放下行李便兴奋地跑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张大床、一个席梦思、一组沙发、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以及锅碗瓢盆洗漱用品。商场派车将所有的家具送到她的住处,派工人组装,并按要求摆在她想要的位置上。当晚,她又去超市买了两桶油漆,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所有的房间刷成淡紫色,又将所有的窗子装上浅蓝色的窗帘。最后,她累得躺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心里却十分高兴——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第二天,彩虹第一次去自己的办公室,刚用钥匙打开门,一只细长的手臂不知从哪里伸出来,忽然将她挡在门框上。
不必回头,她熟悉他身体的气息。
“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人问道,语气不佳,有点儿气急败坏。
她反射一般地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工作……这是我的办公室。”
“你的办公室?”他重复了一遍,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对的,”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我是这个学院的正式老师,有合同为证。”
看得出他很惊讶,半天没说话,过了几秒,问道,“你签了几年合同?”
“十年。”
“十年?你脑子进水了?”
“我……”她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关心祖国的煤炭事业。”
“你的学业怎么办?”
“……什么学业?”
“学术……和事业。”
“不要紧,”她说,“我的脑子在哪里,事业就会在哪里开花结果。”
“是吗?”他冷冷地审视着她,“为什么?”
“季篁……我不会回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好多事,”她忽然哽咽,“……可怕的事,都跟我有关系。”
他定定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下,说,“中碧不是个浪漫的地方,我劝你……还是回家。”
“季篁——”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的声音很冷淡,“镜子已经破了,与其为了修复它而刺伤自己,不如痛快地放弃。”
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大门哐当一声,将她的耳膜重重地震了一下。
中午,彩虹遇到佘院长,忍不住问他:“院长,为什么我的办公室和季老师的办公室会是挨着的?”
“小姑娘,一听见‘煤炭’两个字,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院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反问。
“能源、污染、僵硬、无趣、化石、黑暗、死亡、瓦斯爆炸……”
“哟,就没一点积极的东西啊?”
“没有。”
“你错了,”院长说,“它也可以意味着燃烧、炽热、激情、永恒……浪漫。”
彩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心里说,院长啊您帮人也不能这样露骨啊!
可是,在学院食堂吃了一顿饭后,彩虹就彻底浪漫不起来了。不知是过敏,水土不服还是食物中毒,她一到家就上吐下泻,不得不自个儿挣扎着去职工医院打了几个小时的点滴。回到家躺了一天,吐是止住了,又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四十度,烧得全身脱力,彩虹一咬牙,吞了两片银翘,用一床大棉被捂着睡了一夜,心想再不退烧,只得又去医院看病了。第二天,高烧莫名其妙地退了,低烧和腹泻又持续了一日。系里准了她一周的假,她逼着自己吃东西,积攒力气,就这么胡乱折腾,一周过去了,再次去学校时,她只觉身轻如燕,出门前照了一下镜子,下巴尖的可以挖地了。
回到系里,彩虹问主任:“陈老师,是谁帮我代的课?我得去谢谢他。”
“是季老师。”
“呃——”她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他自己的课也多,忙得够戗。不过没关系,互相代课很正常,大家都有请假的时候。何况你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你教的课他全能教。”
“嗯——那也不尽然。”彩虹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她怎么可以随便被替代呢,“如果您碰到季老师,请替我谢谢他。”
“他就在办公室,你自己去谢吧。”
“……好的。”
在季篁的门外站了半天,她没勇气敲门,终于只是将“谢谢”两个字写在纸条上,隔着门缝塞了进去。
于是,她再也不敢去学院食堂吃饭了,而是听从系里老师的建议去了马路对面的高中食堂。据说那食堂是承包制,承包商为了保住饭碗请了几位很不错的师傅。大锅菜十分可口。彩虹吃了几回,果然不错,只可惜不能在十二点钟去吃,那时正值学生下课,队排得老长。偏偏彩虹这学期的课都安排在十点到十二点……
她忍无可忍地决定自己开火做饭。
学院出门往左有一个很大的超市,彩虹觉得这是训练自己独立生活的最好时机。埋头走进商店,推了一辆购物车,她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生的、熟的、半成品的、各种汤料、辣酱、零食一股脑地塞进车里。结账出来,装了满满四个袋子。
定居中碧的最大好处就是彩虹再也不用跑月票了。这对跑了近十年月票的她来说简直是个惊喜。以往住在家里,醒来头一件难事就是挤公共汽车,老远看见车来,就要跟着跑过去,仿佛接力赛一般,双腿保持紧张,因为不知道车门会停在哪里。好不容易上了车,有经验的人会在拼命往里挤的同时,又不能随着人流挤到车子的中央,而是停留在车门附近。不然的话下车又是一趟挤。且不说偶尔还会遇到些中年颓男在你的身后搞点小动作。而小城市根本没有这个。入住中碧头一天,彩虹去银行办点事,小城的公汽上只有三个人。没有出租车,满街跑着白色的小面的,价格非常便宜。
虽然不必坐车,彩虹觉得买辆自行车还是很有必要。学院占地很大,是中碧的重点教学单位,志在将校园打造成园林化多功能校区。中文系所在的两座新式教学楼相当先进,教室、会议室、办公室、休息室、茶水室乃至小礼堂等硬件设置都超过了T大。教师的待遇——假如将住房计算在内——也不比彩虹以前所在的大学低多少。后来才知道,这些都得益于六年前一位煤老板的捐赠,听说金额过亿。
拎着沉重的塑料袋,穿过下次的校区,彩虹气喘吁吁地来到宿舍楼下,正要掏钥匙打开防盗铁门。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后面走过来,粗声粗气说:“我帮你拿吧。”他有很重的鼻音,说的虽是普通话,却带着点本地口音,彩虹回过头,发现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眉清目秀,穿着一套很久却洗的很干净的深蓝色条纹运动衫。她笑了笑说:“谢谢。”
她住在三楼,小男生一直帮她把东西拎到家门口,彩虹说:“同学,进来坐一下,喝口水?”
男孩闷头闷脑地说:“不了。”
“别客气呀,看你一头汗,喝杯橙汁吧!还有,这两包鱼片你拿着,上学的时候吃。”
“我……我不吃零食。”
“拿着嘛!”彩虹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塞给他一瓶果汁,“喝了水再走,不然我生气了。”
男孩腼腆地接过来,静悄悄地喝了一口。
“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这一栋吗?”彩虹问。
“我叫季箫。”
彩虹正在喝汽水,差点呛住,“季箫?你是……季篁的弟弟?”
男孩点头,“对,你怎么知道?”
彩虹一把锁住门,“那啥,今天你一定要在我这儿吃饭!你帮我拎那么重的东西,这么大一个忙,我一定要好好谢你。我和你哥是同事,他不会反对的。你要看电视吗?我这儿有影碟,你爱看啥?功夫片?科幻片?动作片?”
男孩被她的热情吓着了,赶脚站起来。“不不不,我还要做功课,我得走了。”
“什么功课啊,晚点做没事,你成绩肯定很好,对不?”
“……还行。”
“你坐会儿,我马上做菜去,咱们吃火锅怎么样?我买了羊肉片,绝对新鲜,这有鱼丸、青菜、豆腐……”
“不了不了,您太客气了。”季箫退到门边,只差夺路而逃。
彩虹叹了一口气,打开门,“好吧,下次我再请你。你住哪儿?我送送你。”
季箫指了指对面,“我就住在对门,是你邻居。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敲门。我哥没课的时候一般都在家。”
彩虹低下头,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好哦。”
对门住着三个大男生,可是季篁一家真是出奇的安静。仿佛对噪音过敏似的,进出家门都是静悄悄的,上下楼的脚步也很轻。住得这样近,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住了十几天,彩虹硬是一次也没见到季篁,倒是在放学时间经常见到季箫和季箴。
虽说是双胞胎,两兄弟长得真不一样。季箴个头不高,四肢细长脑门偏大面色白皙,听季篁以前说,大约是出生时受了季箫的挤压,先天不足幼时多病,在三兄弟中性情最为敏感柔弱。而季篁和两个弟弟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副长相。一句话,这三个人若是走在外头,没人相信会是一母所生。
转眼到了寒假前的最后一周,从两周前开始,彩虹就发现自己用光了带来的所有积蓄。她本从家里走得急,只带了一些现金和一张银行卡。后来关烨把她在T大最后一月的工资寄过来,算是救了急,可她逛商场看中了两个漂亮的书架,正在大降价,手一松买了回来,银行的钱转眼就光了。她以为学校跟大学一样是月中发薪,仔细一问是月尾。就这么一天两餐地吃了一周的方便面,吃得脸都绿了,发薪前的最后一周正值期末,考试、改卷连夜加班,她饿得有气无力,眼看着撑不住了。正巧,那天在办公室门前碰到了季篁。
她一咬牙,叫住了他“季篁。”
他正用钥匙开门,手停住了。
“什么事?”
她瞪着眼,支吾了半天,低声说:“借点钱给我。”
他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密码是1712。”
“谢了。”她垂下头,见他埋头要进门,抢着又说,“还有……你妈妈的事我听说了,真的很对不起。我……跟我妈吵翻了,来这里找你……是想替我妈赔罪。”
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就为这个?”他说,“你就为这个辞职了?”
她点点头,“那天……我是指我生日那天,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当时还不能确定。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是个弃婴。
我爸妈在我出生后第七天收养了我,他们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没什么可选择的……”
“我明白,不怪你。”他叹了一口气,“听我说彩虹,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姑娘,何必在这里自找苦吃呢?这地方不属于你,还是快点想个办法调回去吧。”
“不,不回去。”她斩钉截铁,“你呢?临走时书记让我带话给你,任何时候你想回来他们都热烈欢迎……”
“不,”他打断了她,“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总以为我的幸福在别处,所以从小到大拼命努力,只为了离开家去更大更好的地方,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现在,哪座城市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家人平安。至于我,守着一条冷板凳专专心心地做学问就可以了。”
“季篁,我可以在这里陪你。”
“不不不,你应当回去。这里的一切对你来说完全陌生,你不会习惯的。”
“我会的,难道只有你可以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吗,其他人都单细胞动物?我也可以!”她大声说,“我可以习惯!”
他沉默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那你就慢慢习惯吧,”他耸了耸肩,转身走进办公室,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啊?”她一下子傻掉了,“是谁?”
“你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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