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学期末,继而就是寒假,彩虹与季篁迎来了工作以来的第一个休暇期,也迎来了爱情的蜜月期。他们又发现了更多的共同爱好,或手牵手的逛旧书店,淘旧版小说,或参加读书会,交流读书心得。像系里大多老师一样,季篁过着清寒简朴的学者生活。一盏灯、一杯茶、一本书就可以度过大多数时光。而他的业余生活其实也相当丰富,除了打工和读书,还忙着申请基金,写书和发表论文。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见,季篁还偶尔去外地开个会或者回家探亲。而彩虹也子啊准备她的博士入学考试。她知道彼此都把自己最多的业余时间给了对方,对一对恋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和东霖一样,季篁很少谈及家事,对父亲的死更是绝口不提。他提过自己的母亲身体不大好,最近一年一直住院;两个弟弟进入高二,他支持他们考自己喜欢的大学。季篁挣的钱几乎全部用来支付家用和母亲的医疗费用,略有存余,他会大量的买书。和季篁在一起的时候,彩虹从不主动提出下饭馆,大家或带盒饭或一起去食堂,偶尔发了奖金,季篁会请她吃饭,她亦欣然接受。当然彩虹不缺少享受美食的机会,季篁手艺超群,随便炒个酸辣包菜特让她回味无穷。细细想来,他们共处的最佳时光竟是每天季篁送她回家时两个人坐在一家露天健身广场上聊天的情景。
每天清晨,季篁五点准时起床,出门长袍四十分钟,开始一天的生活。这是他的习惯,从少年时代就是这样。他常说,对于早期的人而言,这个城市是他们的。因为他们可以呼吸道污染尚未来临之前的第一口新鲜空气,向打扫街道的环卫阿姨道一声早安,吃到早点铺子里蒸出来的第一锅包子,听见公汽落站时的第一次刹车,看见建筑工人为大厦垒砌的第一块砖头——这城市的钥匙仿佛就在他手中,轻轻一扭,静止的一切就像音乐盒删的女郎那样舞动起来。季篁说,这是他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彩虹笑弯了腰,“奇怪,我真要问问我们市长,为什么没把‘城市行吟诗人’的称号送给你。”
台球事件之后,每次相别,季篁都要跟彩虹说一声“谢谢你”,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仪式。他总能找到谢她的理由:谢谢你陪我买书、谢谢你让我请你吃饭、谢谢你等我、谢谢你带汤给我、谢谢你陪我聊天、谢谢你帮我改作业、谢谢你陪我看电影……无论哪一天他们干了什么事,他总会郑重地谢她。如果是出差开会,他也记得打个电话回来聊几句,末了又是一句“谢谢你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如果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要谢人,彩虹就得天天坐在家里谢自己的妈妈。长期以来,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父母公主般的照料,穿衣吃饭不曾操心。可天下的父母谁不是这样?谢得过来吗?没有必要嘛,知道孝顺就好啦,不然就是做作了。所以她对季篁说,不谢,哪有那么多好谢的?
可他坚持谢,彩虹开始觉得肉麻,肉麻坚持到底就成了习惯。季篁每次谢她时都拉着她的手,神态特别郑重,表情特别严肃,注视她的目光特别深沉而充满柔情。
这样的男人可以抗拒吗?不可以。
彩虹迅速沦陷了。
过了元旦,转眼快到元宵。
元宵的前一天,阳光普照,冬日的F市难得的温暖。从图书馆出来,彩虹约了季篁一起去公园散步。坐在椅子上聊了很久,彩虹忽然说:“季篁,你觉得奇怪?我们在一起从没有拍过一张合影呢。”
季篁点头,“嗯,因为我没有照相机。”
彩虹说:“你没有,我有啊!看我这部手机,别看它小,是可以录像的哟!”
“这么多功能啊?”
“我妈单位有次搞抽奖活动,中了奖拿回来给我的。”
“你喜欢就拍呗,我们俩都长得不错,放在一张照片里也特别搭。”季篁大言不惭地说。
“你就臭美吧。”
彩虹请路人帮他们照了几张亲密的合影,又说:“不如再拍段录像吧。这个录像功能我还没用过呢,不知道清晰度怎么样。我试试!”
她捯饬了几下,调到录像那一档,叹气,“唉,不好弄,我拍你没意思,你拍我也没意思,得是咱们俩一起才有意思。可是……有哪个人愿意替我们拍呢?其实只要几分钟,三分钟也行啊。”
季篁想了想,说:“我有个主意。”
他又去小贩那里买了四个氢气球,把它们系在一起,又向小贩要了一卷绳索,便将手机绑在氢气球上,镜头朝下。
然后他用一根长绳将气球拴住,缓缓放开,同时按住录像的旋钮,“好啦,录像开始!”
“哈!季篁你真聪明!你是天才!哈罗!”彩虹仰头向着镜头招招手,一把搂住季篁。
季篁不好意思了。
“季篁我爱你!”彩虹对着镜头挥手,“说啊,季篁,快来表白!”
季篁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镜头来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季篁笑起来真好看!你应当经常笑!”
“是吗?”
“不笑的时候像杀手!”
“不会吧!”
“真的!”
“季篁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他微微一怔。
“嗯,每个人都有梦想啊!”
“我梦想——看见我妈妈的笑容。”他的神情有些伤感。
“别伤心,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彩虹握拳,然后紧紧拥抱他。
“你呢?你有什么梦想?”他问。
“我梦想捡到一颗流星,然后就中了今年最大的彩票!”
“这么俗?”
彩虹嗔道:“怎么俗啦?那你说,什么算是高雅又质量的梦想?”
季篁想了半天,道:“比如说,梦想……你嫁给我?”
“呵呵呵呵——季老师——这很难吗?能叫梦想吗?”彩虹咧嘴笑,“你看,气球越飞越高,不知道还能不能照到我们。”
“肯定能。没有风,它在直线上升,就像飞船离开地球,”季篁微笑,“不仅能照到我们,还能照到这一整座城市。”
“我爱你!表白一下啦!”
“嗯……”
他将她的手心捏了三下。
“这……就这样啊……这就是你的表白?”
“嗯。”
那天晚上,彩虹早早回家,破天荒地拖地、洗衣、擦桌子,还把上次那个红枣莲米燕窝羹又熬了一大锅。李明珠聊天回来,看见窗明几净,灶台锃亮,问道:“哎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闺女你这是干啥呀?”
“明天是元宵节,我打扫打扫。”彩虹接过妈妈的包,笑面如春,“妈,您腰疼不?我给您捏一捏?”
“打住……你这丫头心里有鬼吧?”李明珠一屁股坐到沙发撒花姑娘,“说吧,老实交代,有什么事要求我?”
“没有没有,就是——嗯——明天晚上吧,我想请个客。”彩虹低声说。
“请谁啊?这么大张旗鼓的。”
“妈,您记不记得上次那个夜里送我回来的老师?”
“记得,季老师嘛。姓季,对不对?”
“对,对。”彩虹说,“他是外地人,我看他过节也没地方去,想请他来我们家来吃个饭。他是我的指导老师,帮过我很多忙的。”
“没问题,那就请呗。”明珠说,“明天我去买只鸡。”
“他不怎么爱吃荤菜,多买点素菜和水果吧。”
“哟,对他的口味都这么了解?”
“他不吃花椒,还有,对海鲜过敏。”
李明珠脸一沉,“丫头,说实话,怎么回事?嗯?你们……好上了?”
彩虹本想继续支吾,转念一想,这一天总要到来的,便将心一横,点头,“嗯。”
“死丫头,”李明珠跌足,“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说说看,多少时间了?”
“什么多长时间了?”
“快三个月了。”
“不算长,断掉还来得及。”李明珠斩钉截铁地道。
“不断,我喜欢他。”彩虹的脸气白了,不知哪来的勇气,硬邦邦地顶了一句。
“行,明天你让他来,我倒要会会他,看看他是个什么人物。”李明珠站起来,进了自己的睡房,将门重重一关。
这一夜,因为妈妈那句话,彩虹不寒而栗。一夜无寐,思考对策。想来想去,彩虹觉得妈妈虽然做事泼辣,还是明白事理。没见过季篁,不知道他的谈吐,自然对他没有好感。或许明天见了他,会改变印象。
而季篁那边,她也不敢打电话暗示妈妈的态度。以来季篁性子高傲,对自己的身世又很敏感,一部小心说错了话,他只怕就气得不肯来了。二来彩虹觉得季篁也挺聪明,无论是在校长还是在年高德劭的教授面前都应付自如,写起理论文章更是头头是道,不至于不能对付一个只有中专学历的李明珠。
彩虹觉得这个烫手的山芋应当扔给季篁,让他来应付,也算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
说好了请客,到了元宵节的下午,彩虹只看见妈妈在家里闲闲地织毛衣,屁股坐在沙发上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彩虹请客向来都是明珠做菜,喜欢热闹的她也不以为苦。头天晚上就开始准备,第二天起个大早忙起来,做完菜煮好汤还精神抖擞地和客人们聊天,经常喧宾夺主。后来,明珠承认聊天的目的是要掌控彩虹思想的新动向,同时也考察考察这些人适不适合做彩虹的朋友。彩虹倒觉得明珠不过是要把逝去的青春在自己身上再过一遍,怪只怪她所经历的。
时代给了她太多的遗憾和打。每当看见妈妈那双被劣质肥皂弄糙了的手和冬季得不到温暖而肿变了形的膝盖,彩虹内心就油然生出一种痛,伴随着几许无奈几许悲哀。这迅速膨胀的城市并没有给妈妈带来任何空间上的缓解,而时间的巨轮正以一种强制的力量改变着她。手不捏针线的妈妈学会了缝纫、学会了煮菜、学会了为了一毛钱跟菜贩子吵架、学会了清晨五点起床做全家早饭……也学会了趋炎附势、察言观色。
长时间不见动静,彩虹等不及了,也不好意思催,只得自己拎个篮子下楼到附近一家餐馆去买了五碟小炒。回家后,她学着秦渭的法子弄了一大碗紫菜鸡蛋汤,又搬出妈妈的泡菜坛子,捞出两条酸萝卜、几根酸豆角,细细地切了一盘,放在桌上,搬上几颗葱花,五颜六色,还挺好看。
五点的时候,爸爸何大路也回来了,和李明珠互换了一下眼色,神色淡定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见爸妈没一张笑脸,倒有三堂会审的架势,彩虹急出一身冷汗,这不是鸿门宴是什么?季篁又不怎么用手机,临时打电话叫他别来到让人多心了。
踌躇间门铃忽响,季篁准时到达。彩虹拉开门,正待出声,一直不发话的李明珠脸色一改,竟大步迎了上去,“哎哟,是季老师,请进请进!”
“伯父伯母,您好。”
大宝石不敢免俗,提了两袋子的礼物,居然有两瓶茅台。彩虹心想,坏了。季篁一向节省,她也是说吃个便饭,若是提一袋水果使得,这么隆重,岂不更让明珠疑心?转念又想,这是季篁第一次见她的父母,又逢元宵,如果自己是季篁也得隆重点才好。
一见茅台,何大路的脸色顿时有了笑容,“真是的,季老师,也讲究是来吃个便饭,这么客气干什么!”
“彩虹说伯父喜欢喝点酒,我特意去商场买的。”
“哎呀,坐坐。彩虹,给老师倒茶。”
寒暄几句便开始吃饭。一桌子的菜都带着一股小饭馆劣质酱油的气味,彩虹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掌勺的季师傅会不会看出来这菜不是她做的,而是买来的?会不会怀疑她们的诚意?
“季老师,你是哪里人呀?”明珠问道。
“伯母,我是中碧人。”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中碧煤矿?”
“是的。”
“那你父母就在矿上工作?”何大路问。一听也是工人,他的语气倒是更亲近了。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季篁说,“煤矿事故。”
“哦哦。”李明珠顿了顿,继续,“那你母亲真不容易呢。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还有两个弟弟。”
“你妈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
“对。我父亲去世得早,我妈妈很辛苦。”
“可是……以你妈一人的工资……够生活吗?”
“我们过的比较节省,加上我父亲的抚恤金,够用了。”季篁说。
“你妈妈一定是女强人吧?”李明珠,“我们单位的老总就是女的,挣得钱是老公的十倍多。”
“不是不是。她没什么正式工作,靠打工养活一家人。”季篁更正。
李明珠意味深长的看了彩虹一眼,既而笑道:“那可真辛苦。不过,现在你工作了就好多了,可以补贴一点家里。”
季篁点点头,“是啊。”
“那……你的外公外婆也是中碧人?”
“我外公去世了,外婆一直跟着我的几个舅舅住在乡下。”
“吃菜吃菜。”
一时间,明珠,大路纷纷沉默。明珠不敢多说,季篁更不会多说,大家默默举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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