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学习勤奋的女孩子不同,彩虹不爱洗澡。
当然,彩虹有彩虹的理由:第一,她不爱出汗,没有必要天天洗。第二,家里热水器的功能失调、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每当一个人要洗澡时,必得有另一个人守在热水器旁随时调节水温,不然就有烫伤的危险。偏偏放置热水器的厨房和洗澡间相隔甚远,彩虹必须一边洗,一边大声地呼喊:“热一点!妈妈!对,再热一点,冷死我啦!……好!就这样!保持这个温度……哦,不,不,不,太热了!是的,我知道您没动!可是还是太热了!噢!噢!噢!”巴掌大的浴室,她被烫得无处可逃,卷着浴巾一身泡沫就冲出来了。
可是今天彩虹不仅破天荒地早起,还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在浴室里倒饬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香喷喷、白净净、一身水汽地出来了,涂成樱桃色的嘴微微地噘着,露出娇憨怨艾之态。她换了件蓝色绣着白花的开司米毛衣,穿上一条大红方格子羊毛短裙,细长的黑发垂过肩头,尾部带着一点卷儿。
早饭是馒头和鲜肉包子,她吃得很小心,生怕衣服溅上油腥。吃完了又去刷牙,去掉一口的香菇味。
明珠一边喝豆浆一边打量她,末了,突然说:“彩虹,你谈恋爱了?”
彩虹正在喝酸奶,差点一口呛住:“啊?——没有!”
“那么就是你看上谁了。”
“没有。”
“一定是昨晚送你上来的那个小子。”明珠研究女儿的神态,“秦渭,对吗?哪个渭?蔚蓝的蔚?保卫的卫?”
李明珠的搜索能力比百度还强大,只要给她一个名字,八辈子的祖宗都能被她打听出来。彩虹赶紧摇头:“我也不知道。”怕妈妈觉得她在装傻,连忙又说,“等我问了东霖再告诉你哦。”
“这么说,就是他了?”
“妈您乱猜个什么呀!”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悄悄地想,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将错就错、转移视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明珠继续打量她,过了一会儿,大摇其头:“不行,你这打扮、这神态,一副乖乖送上门的样子,秦渭这样的男人才不吃这一套呢。越主动越不能引起注意。”
彩虹一头闷在桌上,完了,钓龟讲座又要开始了。
“要不要听听你妈的建议?”
“您说吧。”
“秦渭和东霖很熟吗?”
“一般的朋友吧。”
“这段时间你先冷落东霖,”她说,“尤其是他俩都在的场合。”
彩虹愣住:“为什么?”
“提高你的神秘度呗。东霖条件那么好的钻石王老五你都爱理不理,其它的男人一定觉得你很有意思。”她用馒头蘸了蘸榨菜,“别刻意打扮自己迎合人家。相反,要做出一副很无聊很厌倦的姿态,好像身边全是这样的男人,见得太多了,懒得提起精神去招呼。”
这绝对是新内容。彩虹觉得妈妈越说越玄,已上升到博弈理论的高度,于是大眼一瞪,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若即若离。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电子游戏吗?”明珠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因为他们喜欢神秘的东西,所以别让他们在你这里轻易过关,懂吗?如果是电话找你,铃声响了四下再接。约你出去,别急着答应,总是说那个时间你有事,需要安排一下看能不能挤出空来。一句话,你就得是那游戏里的一件宝贝,不能经易找到,更不能经易到手。记住,宝贝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没有属性。一旦有了归属,宝贝也就不稀罕了。”
“嗯,有道理。然后呢?”
“和他在一起你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和倾听,所以别谈太多你自己。你要观察他对比他弱势的那些人的态度,比如他对服务员的态度、对出租司机的态度、对路人对乞丐的态度,这样你可以知道他是否善良。观察他对别的女性的评价,能看出他对女性是何期望。观察他批评别人,看他是刻薄还是宽容。让他陪你排队,观察他的耐心。让他陪小孩子玩耍,可以知道他是否会成为好父亲……”
彩虹站起来看表,不能再无休无止地“然后”了,于是笑着打断她:“妈,时间到了,您得去上班,我也要去学校了。”
明珠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哎呀,都快八点了,你怎么不早说呢!记得拿午饭。我给你做了五香牛肉和虎皮青椒。”
彩虹拉开门正要走,忽被明珠一把拽住,手指掐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嵌进掌中。
“噢!”彩虹痛得龇牙咧嘴。
“记住!千万不要跟男人上床。”明珠的目光好像一把锤子,将告诫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女儿的脑子里,“女人上床需要一个理由,男人上床只需要一个地方。走错这一步,没人能救你。想想何小田吧!”
何家不是没有教训。彩虹的堂妺何小田未婚先孕、偷偷地跑到私人诊所堕胎,结果出了事,落下个终身不孕。那男人听说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走得不见踪影。小田只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岁离过婚且有两个女儿的男人。在家里和继女们斗得个鸡飞狗跳,死去活来,动不动就跑到叔婶这里哭诉,已成了十足的坏典型。
这话说得彩虹脊背一阵发寒。她勉强地笑了笑说:“妈,我知道。”
结果彩虹竟在校门口的商场里遇到了韩清。
她本来是要买几支改卷子用的原子笔。季篁嫌红笔刺眼,要求她用绿色的笔改卷子,她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种深绿色的水笔,很贵,就买了一只。一抬头看见韩清一家人正在对面不远的货架边挑选水瓶。夏丰推着购物车,多多坐在车上专心地吃棒棒糖,两人手牵着手,低声絮语,很甜蜜很温馨。
唉,真是小夫妻吵架不长久,床头吵床尾合。彩虹不明白妈妈昨晚硬要去掺和个什么。白白骂了人家一顿,不知道是要替韩清出气还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呢?
“韩清!嗨!早!”彩虹隔着两排货架向她挥手。
商场很吵,她的嗓门也不大,但她觉得韩清肯定听见了。可是韩清却低下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呃——
彩虹正要走过去,韩清忽然抬起头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她别过来,等会儿手机联系。
搞什么鬼呀!
彩虹只得交钱出门。还没走到文学院的大楼,手机震动,传来韩清的短信:
——对不起,刚才不方便。夏丰昨夜生你妈妈的气,不让我和你讲话。
彩虹怒发冲冠地打字:——靠!他发哪门子的火!
——他向我道歉了。说最近工作不顺利,房贷压力大,心情不好,请我原谅他。
——你就原谅了?
——他是孩子的爸,全家人都靠他,你要我怎么办?昨夜他说着说着都难受得哭了。夏丰从没在我面前流过眼泪。
——可是,打人总不对吧!你不能太心软了。
——这两个月别给我打电话,短信联系吧。
——别,我正打算下班到你家来看看多多呢。
——别来我家,求你了!
彩虹看着短信傻眼了。这大约就是磨合吧!多么别扭的一对夫妻啊,但总算达成谅解就是一件好事。她心中的天平又向夏丰倒了过去。读书的时候夏丰真是穷得叮当响,从来不在食堂买菜。每次来学校,总带一大包榨菜、辣椒和萝卜干,就着食堂的米饭吃得津津有味。彩虹看了心里都难受了好久。后来他找了几份家教,生活才有好转。就这样艰苦的日子也没妨碍人家写出一首又一首的诗来。彩虹和韩清都是他的热心读者,自愿出钱搜集诗稿到复印社给他印了几十本诗集四处散发。据说夏丰之所以能找到这份工作,这精致的诗集也起了相当的作用。农村孩子在大城市里学习真是不容易。资源匮乏,人脉短缺,告贷无门,四处碰壁。别人努力一分就可以办到的事,他就算努力十分还有可能打水漂儿。想到这里,彩虹的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妈妈昨晚的话也太仗势欺人了。
到办公室改了两个小时的作业,彩虹出去泡了一杯茶,回来时看见季篁坐在沙发上。
“嗨,会开完了?”她问。
“完了。”
“你需要用桌子吗?”她将摊开的试卷挪到一边,让出一块空地。
“不需要。”他说,“你用吧。”
两人之间忽然有一阵沉默。
“季老师——”
“请叫我季篁。”
“嗯,季篁,我……我写了一篇论文,准备投学报的,想请你看看给个意见,行吗?”彩虹从抽屉里拿出几页打印的纸,很谦虚地看着他。
这其实是她硕士论文的第三章,加了头尾之后变成单篇,自以为颇有见的,不然也不敢轻易拿出来献宝。
季篁接过来,扫了一眼标题:“我恐怕给不了你很专业的意见,我没怎么读过张爱玲。”
彩虹的柳眉竖了起来。心里说,季老师,你很忙吗?你不知道这是我在搭讪吗?你是没谈过恋爱,还是太嫩?
“哦。不需要你太了解张爱玲,只请你替我在理论上把把关就行了。”她换了一种更加客气的语气,“季老师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两篇论文我都仔细拜读过的。”
虽然这是昨天在学校图书馆临时Google出来的,请大神改论文,吹捧还是要到位的。
他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了十五分钟。论文并不长,只有八页纸。
“怎么样?”她掏出一只苹果,用力地啃了一口。
“还行。”他说。
还行?就这评价啊。
“你是投F大学报吗?”
“B大学报,我想在核心期刊上试一把。”
“如果是B大学报,这篇是不是短了点?”
“短吗?”
“我觉得短。有些地方还有展开的余地。”
“你是说论述不够详尽?”
“嗯……个别概念还可以进一步厘清。”
“也就是说,有些概念不清晰?”
“当然,你的文本分析占了绝对的篇幅,如果在理论上又下力气,两万字都打不住了。”
“你是指,我缺乏理论深度?”
“有些地方逻辑有点……”他在找词儿,“有点……欠呼应。”
“季老师,您继续说。再往下说,您都够格当外交部长了。”
他两手一摊,头一偏,不说了。
“嗳——”彩虹定了定神,很大度很鼓励地笑了,“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我可以接受严厉的批评。”
“真的吗?”
“真的。”
“那这篇你就别投学报了,”
他揉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扔,“Garbage。”
她愣住了,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有修养的人的博士身上说出来的。开始她还想保持风度地反驳几句,可怒气已先一步窜到头顶。她气乎乎地冲了出去,临走时差点将吃剩的半个苹果扔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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