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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

1901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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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河下镇,芦苇扑棱棱疯长。风吹过来,浩浩荡荡的芦苇一起向北弯腰,好像五月的大风正把它们往北赶,赶到哪里就在哪里扎下根,又是葳蕤蓬勃的一片。苇叶挤挤撞撞,在黄昏的天光下发出压抑的喧哗,如十万伏兵严阵以待。照小波罗的想法,可以在河下的码头过夜。这个古镇繁华了两千年,吴王夫差开凿邗沟时它就有了。如今是朝廷盐运史的驻地,官衙森然,店铺林立。大汉朝淮阴侯韩信和《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都出生在这里。小波罗上岸溜达了一圈,在船上他就闻到了茶馓的香味。茶馓是当地的特产,手工把面拉扯成细细的一线,一圈圈绕成巴掌大的一块,下锅油炸,金黄酥脆地出锅,舌头用点力,入口即化。小波罗端着一纸包茶馓,边吃边在石板路巷子里穿梭,停不下来。韩侯和大文豪的故居没找到,入眼的都是人间烟火,光茶馆酒肆里的吆喝声就让他想待下来再不离开。

  但老陈建议在二十里外的清江浦夜泊,那儿的十里长街更有看头。更重要的,他们可以天一亮就过清江闸。运河上下,清江闸素有“七省咽喉”、“九省通衢”之称。地理位置重大自不必说,那大闸口的凶险也堪称“咽喉”。到闸口前,水阔流激,船过闸洞是个挑战,要养足了精神才好对付。作为半个当地人,谢平遥表示赞同,过闸更重要,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在清江浦的几年,他真没少看各种船一不小心撞到两边的闸壁上。当地人有句俗语,“眼一瞎,跳大闸”,意思是闸口凶险,跳下去就进了漩涡,想活着出来那就得看你的运气了。小波罗说,那听老陈的。

  老陈,陈改鱼,老把式,他们现在雇用的这艘船的老大,氾水镇人。他们在高邮被老夏的船抛弃后,谢平遥找到高邮漕运的朋友,朋友推荐了陈改鱼。他们是亲戚。朋友说,正因为是亲戚才推荐,一般的船主打死也不会往北跑。因为往北跑,尤其运一个洋人,结果很有可能也是被打死。现在的局势明摆着。人死了还得搭上条船。他这亲戚正好手头紧,才冒险走这么一遭。不过有个条件,老婆得带在船上。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个条件,跑长途的忌讳船上有女人,女人主灾,是祸水。小波罗哪管这套,一天到晚除了水就是船,满眼都是男人,有个女人好啊,说话听不懂那也是个软软的女声。等上了船,小波罗还是有点失望,老陈的老婆,陈婆,四十多岁,长年的水上劳作让她关节粗大,骨头缝里都害着风湿病;水面空旷,女人的嗓门也慢慢习惯性地高了,喊一声“上船了”码头都哆嗦;至于长相,在水上待久了,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河风把所有人脸上都吹出了细密的皱纹。

  老陈说,到了清江浦歇。儿子们,帆涨满。老陈还带了两个二十岁的双胞胎儿子,大陈和小陈。单就两张脸,遮住小陈鼻尖上的那颗黑褐色的小圆痣,除了陈家自己人,外人还真分不清哪个是哥哪个是弟。哥儿俩还有一个区别,辫子盘在头上或者绕在脖子上时,大陈的习惯是从左往右,小陈习惯从右往左。大小陈正是干活的时候,风吹日晒,皮肤呈古铜色,抬抬胳膊就能看见身上的肌肉在乱窜。

  芦苇荡里的风刮到一大一小两叶船帆上,明尼阿波利斯的面粉袋做成的船帆也有了猎猎的杀机。小波罗端着烟斗站在船头,那样子很像要作一首豪迈的诗。从芦苇荡里摇出一艘小船,迎面向他们驶来。五个人,两人划桨,两人坐在船尾,孙过程抱着胳膊站在船头。小波罗立马矮下来,坐到椅子上跟谢平遥说:

  “阴魂不散。那家伙又来了。”

  谢平遥也看见了。此刻他们远离河下,距清江浦又有一段距离,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短袖汗衫选了个好地方。谢平遥叫老陈,全速前进,什么事都别理会。老陈打眼就看见了船后两个汉子脚下一闪的大刀。最后一道晚霞映在刀片上,像干涸的血。大陈小陈分列船两边,架起桨,以双胞胎的感应默念着号子,节奏整齐地划起来。小船不敢硬拦,赶紧闪到一边,孙过程高声说:

  “我就说过我们还会见的。”

  没人理他。大船从他们身边经过。小船立马掉头,但仅靠两个人划,速度还是跟不上大船的两叶帆。眼看大船走远,船尾的一个汉子走到船头,抡起一只飞爪,铆定了大船船尾。然后他用力拽绳索,边拽边收绳子,待老陈发现想一刀砍断绳子,小船已经跟上来。孙过程一个简短的助跑,跳上大船。接着另外四个汉子逐一跳上大船。小船由一根绳子牵引,空荡荡地漂行在大船身后。

  老陈说:“兄弟,光天化日的也劫财?”

  孙过程说:“停船说话。”

  “要不停呢?”

  “你可以试试看。”

  除了孙过程,其余四人后腰里都别着一把大刀,刀把上垂下来一块陈旧变色的红布条。

  小波罗想进卧舱里拿枪,一个汉子三两个箭步挡在他跟前。

  谢平遥对老陈挥挥手。大陈小陈停下划桨,分别去降大小两叶帆。老陈掌舵,慢慢靠右停泊到岸边。“漕运总督部院离这里可不太远啊。”谢平遥说,“请各位三思。”

  “就算他们骑马赶过来,到这儿也只能看到艘空船。”用飞爪的汉子说,“再说,他们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

  谢平遥想想也是,杀个人也就几秒钟,等衙门里的那帮怠工的家伙赶到,他们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把船都给沉了。那人说得没错,谁还有心思管那么多,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利索了。“没完了?”这是问孙过程的。

  “我这些兄弟只要这位洋先生,”孙过程指指小波罗。“你们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小波罗问谢平遥:“他比画个啥?”

  “邵伯闸你帮了忙,他们想感谢你,有一堆好吃的。”

  “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请客?带着刀,跟打劫似的。”

  再绕下去肯定没完没了,谢平遥直接问:“你们想怎么样?”

  扔飞爪的那人说:“有几个兄弟在北京被洋鬼子打死了,这个仇得报。”

  此人河北口音,孙过程却是山东口音。又一个汉子说话了:“扶清灭洋,天下太平。”这人一嘴天津味儿。

  谢平遥明白了,他们原来就不是一个部分的,不过是在北京受了镇压,逃到了一块儿。谢平遥问孙过程:

  “你的兄弟也被洋人杀了?也要报仇?”

  “他们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果然不是天生就一伙的。谢平遥说:“你们怎么知道杀掉你们兄弟的就一定是迪马克先生的兄弟?意大利跟俄罗斯,跟美国,坐咱们这船得走上大半年。”

  “那不管,”扔飞爪的说,“谁让他们都长得一样,都来欺负咱们。”

  又一个人开口说了他上船后的第一句话:“他们都是外国人。”

  小波罗又问:“你们在说什么?”

  谢平遥回答他:“他们说你是外国人。”

  小波罗看这架势,加上来中国至今积累的一点心得,明白他又成了一个叫“外国”的新国家的代表了。一旦明白这一点,他也就明白这帮人想干什么了。“他们要我跟他们走?”

  谢平遥没吭声,算是默认。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好办法。

  “可我跟他们没半文钱关系。”小波罗紧张了。从意大利来之前一直到现在,他听到被杀的“外国人”已经不下三十例。要命的不仅是一个死,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

  “你的兄弟杀了他们的兄弟。”谢平遥说。

  “我兄弟?”小波罗瞪大眼,立马明白说的是他的“外国兄弟”,“这个——现在该怎么办?”

  “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谢平遥用英语说。他往左右两边各瞥了个眼神,小波罗懂了,看两边有没有船来。

  小波罗懂了,孙过程他们也懂了。扔飞爪的人说:“别做梦,来了船也没人敢停下来。”

  谢平遥想想也是,行路难,谁会吃饱了撑的惹地头蛇。就是官家的船到了,也未必多这个事。皇粮难吃,自家的命更要紧。

  眼看天黑下来,远近竟然一条船没有。芦苇荡发出更大的喧哗,五月黄昏的水面上升起阵阵寒气。小波罗打了个哆嗦,他躲不掉。最后的结果是,谢平遥陪着小波罗一起上了他们的小船。理由很简单,小波罗和他们互相听不懂,得有个传话的。扔飞爪的人说也好,大哥总要跟他说几句话的,就算只骂几句,也得让他知道骂的是啥嘛。上小船之前,谢平遥嘱咐老陈和邵常来,在清江闸口等。总会有办法的。

  短袖汗衫是孙过程。扔飞爪的人叫老枪。还有另外三个人,分别叫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在船上他们相互这么叫。他们把小波罗和谢平遥的手松松垮垮地绑在身后,不怕他们逃掉,担心的是他们一头扎进水里淹死了。“大哥”要活口。孙过程和老枪又给他们头上套了黑袋子,天彻底黑下来。小波罗用意大利语表达恐惧和愤怒,他用家乡话把这帮强盗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老枪隔着袋子拍拍小波罗的脸,让他住嘴。他跟谢平遥说:

  “跟他说,见了大哥,说得越多,死得越快。”

  在谢平遥的感觉里,他们在芦苇荡里拐弯抹角穿行了很久,不断有压弯的芦苇反弹到他身上。风声,水声,苇叶间的密谋,芦苇撞击船只;一有野鸡鸟雀惊飞,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就压低嗓子兴奋地嗷嗷叫。后来,不再有芦苇声,他们被拎着脖子站起来,到码头了。上岸,继续被牵着走,又绕了很多圈,听见陌生的人声,进到一间屋子里,从黑袋子里往外看,有氤氲恍惚的灯光在飘摇。有人扯下了他们头上的黑袋子,灯光刺得他们赶紧闭上眼。

  “跪下!”一个北方口音的男人喝道。

  他们睁开眼。空旷的一个大仓库,昏暗的墙角码着一堆堆货物。他们面前歪斜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大胡子老男人,红头巾,一身揉皱的黄衣服,腰间扎着一条红腰带,硕大的鼻头上晃动着油光。义和团的打扮。大胡子的左右分别站着两个年轻人,没有红头巾、黄衣衫和红腰带,只是随意的短打,但都孔武有力,块头巨大。

  “让他跪下!”大胡子又说,指指谢平遥,“你也跪下。”

  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到灯光底下谢平遥发现他左胳膊只剩下一只空袖子,掖在束腰的带子里。那人凑到大胡子耳边说了一句话,大胡子缓慢地点头,对谢平遥说:“你就算了,自己人。让这洋妖跪下。”

  “洋人没这个规矩。”

  “从现在开始,有了。”

  “他不会跪的。”

  “跟他说。他会跪的。”

  谢平遥跟小波罗说了下跪的事,小波罗头摇得腮帮子上的肉都甩起来。

  “不跪?”大胡子左边第一个人问。

  小波罗继续摇头。

  “真不跪?”

  小波罗还是摇头。那个人说:“秤砣,教教他。”秤砣攥着根棍子走过来,对着小波罗的腿弯处抡了一下。小波罗怪叫一声,扑通跪到地上,但他在跪倒的同时改了姿势,变成歪坐在地上。

  “一遍教不会?那就再来一遍。”秤砣拎着棍子晃了晃,准备来第二下。

  谢平遥站到秤砣和小波罗中间。他的双手还被绑在身后,没法伸手制止。谢平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大胡子说:“非得这样吗?”

  “倒也不是,”大胡子说,挠着下巴,像在浓密的胡须里抓虱子。“有比这更重要的。明天我儿子生日,我就拿这洋妖祭了我那命短的娃儿。点天灯,剖心肝,洋鬼子对我儿子做下的,我要一样不少地还回去。”

  空袖子的中年男人又走过来,单手握拳,说:“大哥,不仅大侄子的仇要报,所有死去的兄弟的仇都得报。大哥的腰要当心,先回去休息,这洋妖有我们兄弟几个守着,大哥只管放心。”

  谢平遥这才发现,大胡子坐在那里,自始至终左手都抵在后腰上。前些天一直下雨,腰伤的反应还没平息。现在他拤着腰从椅子上站起,“那就辛苦兄弟们了。给这洋人备好酒菜,别用个饿死鬼祭娃儿,不体面。”

  大胡子在两个兄弟的搀扶下出了大房子。空袖子让孙过程、豹子和李大嘴留下,其他人该干嘛干嘛。两个反剪双手的废物用不着那么多人,逆不了天。众人散尽,空袖子又让豹子在一口大铁锅里生上火,去去仓库里的潮气和霉味,也给夜晚增加点温度,看守的和被看守的都要在这空旷的仓库里过夜。大火盆在房子中央燃烧起来。风从宽阔的大门吹进来,木柴火红,火焰颤抖,整个仓库似乎都跟着摇晃。这个场面充满了象征意味,让小波罗想到了欧洲中世纪的宗教刑场。谢平遥没有把点天灯、剖心肝翻译给他听,但小波罗已经预感到摊上大事了。他跟谢平遥说,如果真不能活着走出这个仓库,请谢平遥务必提前告诉他。

  “放松点,”谢平遥说,“在没死之前,谁都死不了。”

  这个完全没意义的逻辑显然安慰不了小波罗。他说:“我他娘的还没活够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空袖子在他们俩面前蹲下来,“我见过一个美国的传教士,临死前要求给他一点时间写遗言。他写:他们已逼近我们。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从不向后看,若蒙神保存我性命,我还要继续前进。”

  “他死了。”小波罗说。

  “我要说的是,你不用这么怕。”

  “我怕。我有很重要的事没做,我不能死。”

  “谁都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空袖子站起来,“得让你吃饱喝好。豹子、大嘴,”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钱,对身后的小兄弟说,“买三斤酒、四斤猪头肉、一斤咸菜、五斤大饼。”

  小波罗看看谢平遥。谢平遥说:“给你买吃的。”

  “好吧。这地方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谢平遥说:“酸汤鱼圆,大煮干丝,鸡丝粉皮,狮子头,软兜长鱼。”

  “各来一份。”小波罗说,“钱不够?我来。”他让豹子去他兜里找钱。

  豹子说:“狮子头未必有。那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菜。”

  “那更得吃。”小波罗把衣兜往豹子跟前送,“还有,要个辣菜。麻婆豆腐、小炒肉、麻辣牛肉,辣的就行。”

  豹子用眼神问空袖子,空袖子说:“洋大人这么大方,你客气个屁。”豹子嘿嘿一笑,一把将小波罗兜里的钱全抓走,“那就多来点酒,两位哥哥也挺辛苦的。”

  仓库里剩下小波罗、谢平遥、孙过程和空袖子。

  空袖子拉着孙过程,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对着谢平遥单膝跪拜,孙过程不从,空袖子踹了他一脚。没踹倒孙过程,但孙过程还是依照空袖子的要求一只膝盖点地。孙过程有点蒙,谢平遥更蒙。空袖子说:“大人,让您受惊了。您可能不记得我,我记得您。去年我和几个兄弟到造船厂找事做,留下了几个人。我少只胳膊,和几个老弱病残的兄弟被赶出来,连看厂房的都不要我们。哥几个饿得不行,想到船厂旁边的饭馆里要点吃的,老板放狗出来咬我们。您看不下去,在饭桌上多放了饭钱,嘱咐老板给我们做吃的,务必管饱。那一顿我吃了四碗面。”

  为吃不上饭的人付饭账这种事常有,但谢平遥实在记不起见过这个缺了左胳膊的人。他只能说:“举手之劳,客气了。”

  “大人记不得正常。当时小人混在几个老兄弟里,初来乍到,一路逃难过来,没了一点精气神,要不是为了一口饭,真是见了人就想躲起来。后来安顿下来,经常看见您去船厂,才知道您是船厂里的大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人孙过路,这是舍弟孙过程。过程,咱哥俩谢谢大人。”

  孙过程勉强对着谢平遥低了个头。谢平遥让他们赶紧起来。几碗面钱,如何值得这一拜。

  兄弟俩起来。孙过路对弟弟说:“咱们得想办法把大人他们送出去。”

  “哥,为了这洋妖,兄弟们可花了不少心思。”

  “别的洋人我不管,这个不行。”

  “那咱们怎么跟大哥交代?”

  孙过路给了弟弟一个耳光。“我才是你大哥!”

  “哥!”

  孙过路又给了弟弟一个耳光。

  “为什么还打我左脸?”

  “你不能只有半张脸。”

  哥哥这句话在孙过程听来,意思是:不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有你这个兄弟。于是他又说:“哥!”

  “你忘了你是怎么把哥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了?”

  “所以要把洋妖杀干净!咱们在洋妖的刀枪下死了多少兄弟。”

  哥哥又给了他一个耳光。“错!你还忘了这世上只剩下了我们兄弟俩,爹娘他们都死了。你忘了爹咽气前怎么跟我们说的?”

  “没忘。咱爹说:就你们哥俩了。咱爹说完就死了。”

  “难得你还记得。哥哥就你这一个弟弟了。哥还想你能回去,回到老家去。把咱们家的房子拿回来,把咱们家的地拿回来。哥还想着,清明到了,你能把咱们亲人的坟圆一圆。”

  “这跟洋鬼子有什么关系?”

  “你得活着。你的刀上不能再沾一滴血。”

  衙门里贴出告示:灭洋者,杀。

  “可那些死去的兄弟——”

  “跟这个洋人有关系吗?”孙过路举起手,又放下。他对弟弟说,“我其实想跟这个洋人说另一个传教士的事。咱们所有人都在算着一笔糊涂账。沧州二里湾的镇子上,那个比利时人。那天你和其他人去了另外一个镇子。那个比利时人叫戴尔定,三十五岁——”

  那时候孙过路的左胳膊还好好的。他们八十多号拳民照上头的指示去二里湾,检查传教士的“任务”。此前已经有人专程知会过,该做什么那洋人很清楚。他们穿过焦渴的野地和尘土飞扬的道路,黄昏时分赶到二里湾的小教堂。领头的一脚踹开虚掩的门。比利时人正躺在逼仄的卧室的床上睡觉。他们让他起来,他一动不动。领头的揪着他的衣领让他起来,发现拎起来的是一个平直的身体。比利时人穿戴整齐的身体已经硬了。他完成了他的“任务”。到现在孙过路也不知道比利时人是如何自杀的,但他和其他拳民一起,看见了戴尔定的遗言。写在一张纸上,折在枕头边。戴尔定的汉语说得很好,汉字书写稍微差一些,不过该表达的也都到位了:

  在这穷乡僻壤能够寻到另外的羊,是何等的喜乐。我带领的少量西药和我仅有的皮毛医护常识,全部派上用场了。真的,看到他们那样的苦,跟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一样,我非常难过。这一天的工作完毕了,时针正指着那个时辰。我让工人们回家休息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若这是主的美意,我死而无憾。我没有后悔来中国,唯一遗憾的是,我只做了这少许。永别了。

  当时孙过路也没多想,不过又是洋鬼子的高调。洋鬼子都该死,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把戴尔定的尸体拎到教堂外,架起了木柴准备放到火上烧。他发现十丈之外的一棵枯树底下聚了好多当地人。火点起来,火苗逐渐壮大,孙过路看见近百号男女老幼动起来,绕着那棵枯树一遍遍地转圈。火熄灭,他们也停下来,重新在树底下站成一群。天黑下来。孙过路走过去,问他们刚才在干吗。一个老太太突然哭起来,说:“他是个好人。他救过我们的命。”很快孙过路就听到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回到拳民的阵营里,领头的问:“他们在忙啥?”

  孙过路说:“他救过很多人的命。”

  谢平遥说:“哪里都会有坏人,哪里也都会有好人。”

  领头的说:“屁,大鹰钩鼻子,两只眼深得能养鱼,长成那样能有好人?”

  旁边人说:“其貌不同,其心必异。毒药和蜂蜜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孙过程说:“他们就是装好人,包藏祸心,蜂蜜里掺着毒药呢。”

  领头的说:“没错,这些人就是被他们的蜂蜜给迷惑了。”

  孙过路说:“过程,你把这意大利人的毒药找出来我瞧瞧?”

  小波罗问:“你们叽哩呱啦在说啥?”

  谢平遥说:“说你们外国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波罗说:“我就是个好东西呀。”

  孙过程说:“好吧,跑了大半个中国,终于碰上了个好东西。”

  谢平遥说:“恶行必须严惩。但也得小心,没有任何正大的理由可以成为滥杀无辜的借口。”

  孙过路说:“大人说的是。我们曾一门心思扶清灭洋,转眼衙门又在要我们的命。哪有什么里外,不过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正说着,豹子和李大嘴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过路哥,”豹子还没进门就喊,“酒肉来啦!”李大嘴也喊:“过程哥,我担保你没吃过这么好的五香口条。”

  孙过程对谢平遥说:“我听我哥的。得麻烦您让这位洋先生歪倒在地上,能嘴歪眼斜更好。”

  谢平遥对小波罗说了。小波罗说,没问题,这事他在行,面部肌肉瞬间调整到位,五官突然像被一只手攥到了一块儿,嘴里也有模有样地哼哼起来。

  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小波罗和谢平遥吞着唾沫在一边看着。豹子问孙过路,是不是给他们俩也垫巴一点?孙过路说,剩下了再说。豹子和李大嘴先是舌头变大,然后眼睛发直,到了半夜,腰怎么都直不起来,最后倒到一边睡着了。孙过路单手给谢平遥松了绑。让弟弟解开小波罗的绳子,孙过程勉强照着做了。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孙过路让弟弟带着小波罗和谢平遥沿运河先往前走,尽可能走远一点,他去清江闸口通知陈改鱼,明天一早过了闸,船在下游与他们三人会合。孙过程问:

  “哥,那你呢?”

  “大哥待咱们兄弟俩不薄,我得留下来给大哥一个说法。”

  “那我送完了大人他们就回来。”

  “你不能回。”孙过路转向谢平遥,“如果大人信得过,身边还需要个肩扛手提的劳力,就求大人带上我这弟弟。他有的是力气,也有一副好拳脚,十个八个人近不了身。北边不太平,水路上变数也多,过程兴许可以搭把手。”

  孙过程不答应,坚持送走他们就回。孙过路举起那只独臂,晃了晃又放下,“你就听哥哥这最后一回。咱们水渡口老孙家就剩你一人了,咬碎了牙你也得给我咽下去。”

  “哥!”

  “带着大人他们赶紧走吧。吃的拿上。”孙过路把右手放到弟弟的肩膀上,“过程,看你的了。”

  他们在夜半分手。先前的行程安排里,清江浦是要很逗留几日的,有太多东西值得看。谢平遥也打算回家看看。孩子见风就长,两个月不见,两个娃娃肯定又长高了一点。太太是淮安本地人,尽管有娘家亲友帮衬,操持两个孩子的生活还是要费一些力的。尤其大的是男孩,刚进了学堂开蒙,开始鹦鹉学舌地诵读诗书的同时,也逐渐顽劣,没父亲在跟前镇着,对着一个小脚的母亲,由不得会轻视几分。太太小脚,却是个读书女子,懂得仪礼与大义,也理解丈夫的郁闷和愁苦,也因此,辞职跑这一趟北上的长途,她完全支持。也因为太太的体贴,谢平遥过家门而不入,更感到惭愧,但没办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必须把小波罗送到北京。

  在清江浦多待一个时辰就多一分危险。孙过路说,“大胡子”是淮安最早的拳民,去年五月出现在山阳县署前的第一份义和团布告,就有“大胡子”的份儿。此人多年里都是当地漕帮的领袖之一,风闻北中国闹起来,他也登高振臂,队伍哗啦啦就拉了起来。不过他本人倒没有率众往北走,带队伍的是他唯一的儿子。那小子二十出头,正是轻狂年纪,洋人不放在眼里,洋人的枪也不放在眼里。刚进山东,在一次与传教士的小型武装冲突中,被一枪命中脑门,死在了勤王的半道上。儿子尸体运回家,“大胡子”立誓,后半生见到洋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灭一双。他嘱咐手下的漕帮兄弟,但凡遇到洋人,必须上报。这一次正赶上儿子的冥诞,听孙过程说来了个洋货,激动得半夜起来磨刀,让他放一马,绝无可能。这也是孙过路着急让谢平遥他们离开的原因。

  从仓库里出来,谢平遥发现这地方他并不陌生,只是因为被蒙了眼,又弯弯绕绕走了很多糊涂路,失掉了方位感。他们被关押的大仓库是过去存放漕粮的丰济仓的一间。这些年漕粮改了海运,当年繁华昌盛的大粮仓也逐渐空了,大多被挪作了他用。依然空着的,也慢慢破败,跑来跑去的只有老鼠,饥肠辘辘地遥想当年鼠祖们饱食终日的美好生活。

  夜晚的城市安宁,只在码头附近才有星星点点的光。从黑夜的某个角落里传来含混的胡琴声,咿咿呀呀拉的是驱邪纳吉、酬神祭鬼的香火戏的调子,高亢里有不少悲伤。这也是告别的恰当背景。孙过路第二次抬起他的独臂,右手落到弟弟的肩膀上,说:

  “过程,两位大人的安危,看你的了。”

  孙过程带他们穿行在后半夜的街巷里。那些狭窄弯曲的道路谢平遥都不认识。在清江浦生活经年,自以为算了解此地,现在看来,他离这座城市的民间还很远;而孙过程只来了不足半年,对黑暗里的街巷就像掌纹一样熟悉,谢平遥不由得还是生出了一些感想。孙过程知道哪条街更近,知道哪条巷子更安全。经过野地里的一户人家,牲口棚里传来驴的喷嚏,孙过程叫住小波罗和谢平遥。三个人摸黑走过去,竟有两头成年的叫驴。谢平遥担心不合适,孙过程说,你们读书人就是酸文假醋,命要紧还是驴要紧?

  “牵走牵走,当然命要紧。”小波罗说,“我还没骑过驴呢,心痒痒。”

  他们牵走两头驴,从主人家的门缝里塞进去足够买四头驴的钱。孙过程扶着小波罗和谢平遥上了光溜溜的驴背,让他们攥紧缰绳坐稳了,对两个驴屁股各拍一巴掌,毛驴嘚嘚嘚跑起来。小波罗一路小声惊叫,孙过程跟着跑。到天亮,驴和孙过程跑得大汗淋漓,小波罗和谢平遥也紧张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们来到河边的一个小码头上,吃烧饼油条和豆浆。这里已经出了“大胡子”的势力范围,他们可以消停地走,边走边等老陈的船了。

  又走到傍晚,老陈的船追上来。孙过程就地卖了两头驴,在上船之前向谢平遥道歉,无锡以来一路刁难,差点又让洋大人送了命,两位大人若不能原谅,他就原路返回了。谢平遥没问题,而且回去肯定害了孙过程。小波罗说,原谅原谅,都骑了一路的驴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只是,他摸了摸两腿之间,这驴太瘦,屁股都给驴背磨破了。孙过程说,往北走驴更瘦。他在岸边团了两个小泥堆,插上两根芦苇做香,泪憋在眼里,对着丰济仓的方向拜了三拜。他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胞兄孙过路了。

  船切开一条水路,清江浦越来越远。船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孙过程都坐在船尾,只在吃饭睡觉和有人招呼时才动起来。当然,下船采购或者陪同小波罗、谢平遥在岸上散步,赶野狗,驱散看热闹和不怀好意的人,他都应付得很好。与小波罗为敌时,他嚣张乖戾,忍不住要挑衅;现在归附这个北上的团队,他重又变得谦卑低调,话也没那么多。在船尾看水,面容还常显悲戚,这个时候,多半是想起了哥哥。他和邵常来睡一个卧舱,就在地板上打了个地铺。他习惯保持侧身睡姿,这样可以把运河的水声听得更清楚。在他不明晰的认识里,环境一定是能渗透进人的血液和意识里的,比如他们孙家,祖辈就逐水而居。

  听父亲讲,他们家祖籍山东汶上,站到屋顶上,踮起脚能看见南旺水坝那个巨大的鱼嘴形“水拨刺”。这个水拨刺后来他跟小波罗认真描述过,堪称水利史上的奇迹。明代永乐年间,朱棣把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吃饭成了问题,要有大量的皇粮、军粮运到北方去,偏偏前些年黄河决溢,运河淤积,尤其是南旺这里,河床高到了天上去,水浅得漕船根本爬不上去。朱棣就着工部尚书宋礼疏浚河道。宋礼把水从别处引到济宁,但还是解决不了运河南边水多北边水少的问题,正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有个叫白英的老头来了。老先生建议在附近筑坝拦水,然后又开了长达八十里的小汶河,让能用上的诸种水源都汇聚到汶水。积细流而成江海,汶水到此变得粗大豪放,一路奔涌到南旺,在南旺被白英老先生设计的水拨刺一分为二,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七成的水量流向北边,朝着京城去,三成水量往江南走,迎接从鱼米之乡来的漕船。

  那时候孙家既耕田又吃水饭,有一条不大的船,农忙时种地,清闲了就往来十里八乡做一点运输的小生意。多少年过去,黄河泥沙继续堆积,疏浚河道的成本越来越高,漕粮海运成了主力,这一段运河朝廷干脆不管了,任由河床升起、河水下降。最后运河成了故道,剩下的水养鱼虾都嫌浅,孙家祖上的船只搁浅在岸上也慢慢衰朽腐烂。祖先决定搬家。往哪儿搬,当然是朝有水的地方搬。到孙过程太爷爷辈,太爷爷的一支拖儿带女到了梁山。孙过程在说到梁山时,谢平遥给小波罗插了一段《水浒传》的故事。有宋一代,一百单八将聚义梁山,唯及时雨宋江马首是瞻,劫富济贫,主持民间公道,尤其那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和行者武松,深得小波罗的喜欢。当然,小波罗还喜欢一丈青扈三娘和林教头夫人张贞娘,在他的想象里,这两位有性格的奇女子一定有羞花闭月的美貌。从清江浦的惊魂中缓过劲儿来,罗密欧与朱丽叶老乡的浪漫精神又苏醒了,坐在船头喝茶抽烟、看书写作和拍照时,见到岸上和往来船只上的年轻女子,都忍不住招手说“Hi”。有时候看着陈婆在船上忙来忙去,也会对着她粗壮的腰身拈着胡子自言自语:就算年轻十五岁,那也会挺好的嘛。

  且说梁山八百里水泊,孙过程的太爷爷搬过来了,在一条支流边上的水渡口扎下根来。耕田、捕鱼、行船,两三代人就繁衍下来。饥荒死过几个人,疫病死过几个人,靠着水边不小心淹死过几个人,孙家的男丁两代单传:孙过程的爷爷是棵活下来的独苗,孙过程的爹也是独苗。幸好孙过程和哥哥孙过路都活下来了,他爹以为家业昌盛的好时候来了,前年遇上了多年不见的饥荒。大旱。旱得八百里水泊缩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四五分之一也成了浅水洼。品类繁多的梁山鱼恨不能长出脚,在遮不住脊背的水洼里爬;百岁高龄的王八从泥水里钻出来喘口气,想再钻回去,淤泥已经被晒得坚硬如铁,扒断了爪脚磨破了头,也再也钻不回湿润的洞穴里了。辽阔的芦苇荡刚进了夏天就已经枯黄,像得了季节错乱症,在正午的阳光下借着死气沉沉的微风交头接耳,说着说着就摩擦起火,大片大片地燃烧起来。大旱必有大灾。千万万只蝗虫从天而降。庄子在《逍遥游》里写,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种鱼叫鲲,化鸟为鹏,飞起来的时候,“其翼若垂天之云”,铺天盖地的蝗虫来到孙家在梁山的新家园,基本上就是这个景象。如果它们不吃庄稼,那壮观的场面还是有一些美感的。问题是它们不仅吃庄稼,连草茎、树叶、苔藓都吃光了,所过之处半点绿色都不留下,整个梁山仿佛瞬间被剃了个头,光秃秃的一下子进入北中国萧条肃杀的严冬。孙过程说,都说蝗虫不吃肉,那是它们没饿着。他揪着自己的右耳朵给老陈看。耳廓边缘有一串锯齿形的豁口,那是蝗虫落到他身上时剪刀一样的嘴巴咬的。他抱住脑袋的动作不规范,右耳朵不小心露在外面。漫山遍野的蝗虫振翅之声进入他耳朵,同时他感到了钻心之痛。开始还惊奇声音的威力如此之大,等蝗兵过境,摸一把耳朵,满手满头的血,才知道这种长翅膀的小东西,有时候也是吃肉的。

  庄稼被吃了得再种,土地旱久了要浇灌。就是在浇地的时候,他们与水渡口的另一个独门户赵满桌家结了梁子,因为邻村德国圣言会两个传教士的介入,老孙家被斗得家破人亡。这才有了第二年孙过路孙过程兄弟俩入会义和团、扶清灭洋远走北京的后话。

  孙过程坐在船尾跟老陈说话。经行数日,进了邳州地界。天热起来。船头迎风,太阳落山以后,甲板上主要是小波罗和谢平遥待着。谢平遥错过了回家的机会,没能换一批书来看,沿途的小码头又没有像样的书店再买新的,在等待新书之前,他打算跟小波罗学意大利语,但小波罗似乎并不积极,尤其是他用母语在新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的时候,谢平遥也就断了念想,再次重读龚自珍、康梁等著作。不读书他就抄书,照 《灵飞经》练习小楷。或者跟小波罗聊天,向他讨教欧洲的时政。太阳还悬在天上,如果小波罗要坐到甲板上,大陈和小陈就会在甲板上支起一把巨大的油皮纸遮阳伞。只要注意挪动躺椅和茶几,小波罗和谢平遥就能一直坐在阴影里。孙过程坐在船尾,老陈也喜欢坐船尾。所有的船老大都喜欢坐在船尾。老陈心疼这个年轻人,他知道孙过路十有八九出事了。他就安慰孙过程,没办法,这世道,什么意外皆有可能。平常他话不多,但他愿意跟孙过程多说几句,比如说北方的水运。老陈的运营范围局限在淮河以南。

  一阵嘎嘎吱吱的车轱辘声响过,岸边两头牛拉着一车沙子往河堤上爬,车后哩哩啦啦往下流水。一辆车后还有一辆车,后面又有第三辆。孙过程提醒老陈,得小心了,船尽量往河中心走。运河到了这一段,河底沉淀了几尺厚的上等黄沙,色泽鲜润,手感细腻,是筑路造房和修饰林园与池塘的好材料。所以有不少打沙的船只在这一带活动,把河道掏得越来越深。水底下坑坑洼洼,经常有船只搁浅甚至沉没。

  “淘深了河道,行船岂不更安全?”南方的水路上极少有打沙这种事,老陈不明白。

  “河底挖沙,都是一淘一个深坑。”孙过程比画,“这边深坑,那边就成了浅滩。你要辨不清深浅,这地方走得好好的,一扭头那个地方可能就搁浅了。”他让老陈看河水,比几里外混浊不少,“前面不远肯定就有挖沙的船。”

  “官家不管?”

  “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管得了白日管不了夜心。总有管不着的时候。谁又有那个闲心没事就来巡航?”

  船继续走。岸边出现简易的草棚,草棚里坐着一群群黑瘦的男人。大树的阴凉下也坐着一些人。

  “他们在干吗?”甲板上谢平遥代小波罗发问。

  “拉纤。”孙过程代老陈回答。

  老陈都不免惊奇。看上去这一段河道赏心悦目,水流平稳,水面宽阔。哪来的纤可拉?

  屋船突然缓慢地向右前方行驶,孙过程对着掌舵的大陈喊:“小心!”

  大陈回他:“对面来了大船。”

  迎面一艘双桅的商船,船头倨傲,桅杆高耸,比他们的要大出两圈。他们不得不让出一部分水道。甲板上站着几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胡子最长的那个正吸着白银做的细长的水烟袋,旁边一个弯腰驼背的小厮帮他擎着烟锅。

  屋船继续向右前方走,直到商船擦肩而过。孙过程让大陈赶紧转舵,恢复刚才的航线。大陈左转,已经迟了,仿佛时间突然停顿,船咣当一声停下。因为惯性,小波罗和谢平遥从椅子里摔到甲板上,两个盖碗茶杯也滑过桌面,落了下来。搁浅了。陈家父子加上孙过程四个人,各司其职,正在努力转舵、调帆和撑篙。纤夫们走成一支队伍过来了。以他们的经验,搁浅了就老老实实雇用纤夫,瞎折腾没有意义。河底的地形远比陆地上复杂。老陈他们的确空花了一场力气,即便能让船走上几步,接下来还得搁浅,没有足够的力量让屋船彻底转到偏中间的航道上来。

  这是一笔意外开销,老陈跟小波罗请示。小波罗让谢平遥定,谢平遥让老陈看着办即可。老陈在南方跑船,对盘坝的费用倒是清楚,拉纤的不熟。老陈说,孙过程有经验。谢平遥就让孙过程做主。孙过程跳下水游到岸边,与领头的纤夫谈好人数和价钱,然后胳膊上挽着三根两指粗的纤绳游回到船上。一根固定到高桅杆的顶端,另两根系到船头和船尾。他让船上的人注意安全,船马上要倾斜。

  小波罗没见过这场面,根本不明白船为什么要倾斜,乐呵呵坐回到椅子上看。孙过程站在船舵旁边,对岸上的纤夫们挥手,喊起了号子。系在桅杆上的那根纤绳突然发力,船开始倾斜,刚收拾好的盖碗茶杯又掉到甲板上。这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一个茶托摔碎了,另一只杯子的杯盖也裂成了两半。船倾斜的同时,船头和船尾的两根纤绳也绷直了,两根绳子的发力方向稍微有些区别。孙过程喊着号子,纤夫们也喊起号子。船动了一点。小波罗跌跌爬爬地去捡茶杯,刚坐回到椅子上,第二轮倾斜又开始了,他抱着两个茶碗连椅子一起摔倒在甲板上。老陈担心冒犯了他,谁知道小波罗歪倒在甲板上不起来,一只手拍着甲板哈哈大笑。他觉得这事太好玩了。

  屋船倾斜的同时总会伴随另外两道斜着向前的力。船底与河底稍有一点空隙,就会被向前拖出一小段距离,如是反复。孙过程告诉谢平遥,刚刚纤夫们说,他们运气不太好,碰上了最容易搁浅的一段。倾斜,拖拽;换个方向倾斜、拖拽。反复了大半个时辰,船终于回到了安全航道。小波罗以为纤夫们会集体欢呼,他率先挥起手嗷嗷直叫。只有他一个人叫,纤夫们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安静地喘着粗气,衣服都汗透了,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他和谢平遥发现,纤夫里竟有三个女人,长年劳作,她们的身形和长相已经越来越像男人了。从远处跑过来四个小孩,找他们的纤夫娘了。谢平遥的儿子就这个年龄。他眼睛一热,招呼孙过程,把一把铜板送上岸,给四个孩子。

  小波罗明白谢平遥要干什么,也从口袋里摸出零钱,让一并带过去。

  孙过程游到岸边,把钱分给孩子。纤夫们此刻站起来,开始欢呼,挥动上百只手对着屋船说谢谢。

  往前走一里水路,他们就看见了一艘挖沙船。一条条小船围着那艘大船。小船上的工人手持一种奇怪的器具,长长的柄,下面是一个钢铁做的巨大漏斗。工人把漏斗形器具扎到河底,然后人离开小船直接踩到长柄上的一个个横档上,掌握好平衡后,身体旋转着往下用力,漏斗就会越扎越深。等漏斗从水底下提上来,水从漏斗周边细小的孔眼里流尽,剩下的就全是金灿灿的黄沙。沙挖上来,倒在连接小船和大船之间宽大的传送带上,摇动把手,黄沙就被送到了大船上。几条小船同时作业,每条小船上若干工人,此起彼伏,大船上沙堆越聚越高。挖沙工人看见对面船头坐着个洋鬼子,扎着大清国的假辫子,模样十分滑稽,一起取笑小波罗。小波罗先是友好地挥挥手,说完“Hello”就对他们竖起鄙视的中指。

  午饭桌上,谢平遥代小波罗向孙过程竖起大拇指:“相当棒,拉纤的活儿都懂。”

  “往北走水浅,搁浅是常事。”孙过程很有点不好意思,“早几年跟舅舅在沧州,拉过几回纤。”

  十五岁开始,孙过程跟舅舅北上河间府谋生,辗转在沧州居留。平常跟舅舅和一帮叔叔大爷在码头耍中幡,生意萧条时,跟舅舅一起帮别人拉纤。

  舅舅是练家子,年轻时在临清学过教门弹腿。这是一门以屈伸腿为主的拳术,山东直隶多少年里就有“南京到北京,弹腿在教门”之说。据传由一位阿訇所创,当然该阿訇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某一日,偶遇两只雄鸡打架,肥的一只生猛庞大,瘦的那只羽毛都遮不住身体,肥鸡盯着瘦鸡一顿猛咬,后者遍体鳞伤但斗志不减,好像撕下的肉、流出的血是对方的。日影西斜,肥鸡终于把瘦鸡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瘦鸡突然仰卧,两只干瘦的爪子迅疾地弹击它的胖敌人,但见肥鸡胸毛飘扬,跟按计划薅的一般干净,毛落血出,染了一地,比瘦鸡之前流得还多。肥鸡被自己的血吓坏了,败叫而走。阿訇琢磨良久,灵感大发,创出了拳腿并用的弹腿拳法。因为修习者多为回民穆斯林,习称教门弹腿。孙过程的舅舅是汉人,少年时因在清真寺里打杂,跟随师父修习了弹腿武艺。后来带外甥远走河间府,言传身教,孙过程也成了弹腿的一把好手。

  耍中幡在南运河上是一门好生意,惊险刺激又热闹。幡面上花花绿绿,绣着各种吉祥威武的字画,幡杆上还可以装饰彩带、流苏和铜铃。雄壮的中幡在艺人头顶、额头、眉心、后颈、肩膀、胳膊、手腕、掌心、腰胯、后背、大腿、膝盖、脚尖辗转腾挪跳跃,在艺人与艺人中间推送传递,皇帝老儿看着都开心。孙过程跟着舅舅耍中幡,常听前辈谈及行业的光辉岁月:乾隆皇帝看了喜欢,赐给安头屯两件幡面,一面题字“龙翔凤舞”,另一面也是御笔,“人神共悦”;咸丰皇帝也爱看,同样御赐两件幡面,一个“风调雨顺”,一个“国泰民安”。孙过程和舅舅耍中幡入门极快。中幡本就是从船上的桅帆演变而来。行走在运河上难免寂寞,船工们就自娱自乐耍帆杆,耍出了花样和手法,再经过改良创新,就成了一门独立的中幡表演艺术。舅甥俩在河边生,在水上长,玩帆杆跟使筷子差不多,从帆杆到中幡,上手自然就快,玩了一年,中幡就像长在了孙过程身上。现在他的这一身块头和腱子肉,就是耍中幡耍出来的。那固然需要巧劲儿,更是一个力气活儿。

  有几年生意不错,孙过程赚了一点钱。为取水浇田跟赵满桌家打起来的那十几亩地,就是用这些钱置下的。年头不景气,耍中幡的场子拉不起来,孙过程就跟舅舅一起去拉纤,出蛮力将就着糊口,等时来运转再把中幡玩起来。运河在,纤夫就在。北方地势高,河床就高,有多大的水也不一定爬得上去,船说搁浅就搁浅;到枯水期,行船更难,单靠风帆和篙撑桨划,在有些河段根本寸步难行;即便水势丰沛,也难保像屋船误入徐州那一段挖过沙的河道:水底下总有你看不见的沟坎,碰上了就只能祝贺你中彩了。纤夫就是行走在岸上的又一条运河,他们把搁浅的船托起来、运出去,让船重新成为船,在水上走,而不是一栋被迫扎下来的房屋、仓库或者再也动不了的废墟。在北中国的运河上,有大批纤夫游动在河边,搁浅的船,或行进需要提速的船,视船大小,少则三五十纤夫,多则几百上千。大型的漕船、官船、商船和楼船,纤夫们经常排成浩浩荡荡好几支队伍合力牵引,前腿弓后腿蹬,整个身体因为用力几乎要与地面平行。每个纤夫从纤绳上引出来一个大小合适的绳套套在肩膀上,绳套上裹上皮革和布,以便受力面积尽力宽展一些,不让绳子勒进到骨肉里。春秋及尚能开河行船的冬季,纤夫们只穿很少的衣服,就算那仅可蔽体的单衣,纤套一上肩,也湿得能拧出水来;到夏天,甚至春秋时的好天气,体面一点的也就穿一条裤衩,无所畏惧的,干脆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像条泥鳅在同样赤裸的队伍里艰难地挪动。孙过程和舅舅就经常跻身在这样的队伍里。天热了舅舅赤身裸体,孙过程做不来,身上至少有个裤衩,舅舅和老男人们就说:过程裆里的雏鸟金贵,还没被女人开过光呢。

  1898年,说好了和舅舅一起回老家团圆,中秋前两天,舅舅出事了。抛上天的中幡落下,舅舅伸手没接到,幡杆径直落到他头顶,舅舅软软地歪倒在地上。孙过程看见舅舅的脑袋里流出了红白相间的东西。舅舅对他笑了笑,说:“回家。”人就死了。

  前一天他们去拉纤,河滩上布满石头,舅舅踩到一块圆石,脚一滑,摔倒在石头上,膝盖和胳膊肘流了血。第二天接到耍中幡的活儿,拖着受伤的胳膊和腿就上场了。他以为没问题,受伤的膝盖还是影响了他的步调,一步没踩到位,中幡错误地落下来。

  孙过程背着舅舅的骨灰回到梁山,中秋已经过去了六天。他没再回沧州,兄长孙过路帮他收拾出一间屋子。他决定在梁山跟父母兄弟一起耕种好那十几亩田地。

  翻过年,赶上大旱。

  五月里干旱已然明显,田亩干裂,麦穗未及成熟就垂下了头。靠着一家老小的肩挑手提,硬是把十几亩田浇了两遍。幸亏离着河水近。到六月底,能不能割也得割了,麦秸早已经干透。多少收获了几斗粮食。七月开始犁田插秧,水成了更大的问题。麦茬硬得像石板,完全耕不动;往年总有水从渠里流进田地,那个七月大大小小的沟渠全见了底。只有二三十丈开外的运河尚存了一些活水,那也枯得差不多,稍微大一点的船都通不了航。孙过程的父亲跟隔壁田地的赵满桌商量,在两家秧田中间现开一道渠,从运河里借水来浇田。工程巨大,秧苗又经不起拖延,两家通力合作更可靠。

  在水渡口,大半个村庄的人都姓姜,就孙赵两家是独户。独户缺少安全感,只好拼命干活挣钱,反倒置下了最好的两块地,靠在运河边上。赵满桌十分赞同老孙的提议,两家合力,开出了一条水渠。接下来是引水。运河水位低于秧田,只能把水往上翻。弄一架翻水车动静太大,衙门那边也通不过,就使戽斗一斗斗往上拉。左边牵绳的是孙家人,右边牵绳的是赵家人,在水渠相同的位置各往自家的田里开一个口子,水均匀等量地流向两家。

  矛盾出在赵满桌的老婆偷偷摸摸又给自家开了个进水口,还开在两个进水口的前面。男人们拉戽斗,女人们下田照看水势。孙过程老娘拄着铁锨沿水渠走,看见赵家的第二个进水口,没吭声,顺手堵上了。第二次她下田看,新的口又开了,她又给堵上了。新的开口第三次出现,孙过程老娘憋不住了:这哪是同舟共济,分明是摆到脸上欺负人。女人闹起来,男人肯定也不太平。赵满桌给老婆找台阶:再开一个口子也不算不合理,赵家的地只有孙家的一半,自家的灌满了还得继续拉戽斗,吃了一半亏。孙过程老娘说,话不能这么讲,这季节的秧田哪是灌过一遍就够的?要持续的水流才能把田土吃透。道理赵满桌两口子肯定懂,但抵死嘴硬,争端一点点升级,最后上手了。

  打架赵家不是对手,孙过程一身好武艺,孙过路也一身力气,赵满桌怎么比画都占不到便宜。赵满桌老婆回娘家搬救兵。娘家也人烟凋零,但娘家哥哥入了村里的德国圣言会,整天跟两个德国传教士混在一起。传教士有一百八十多号信徒,手里还有十条洋枪,是个强悍的后台。但传教士有条件,入了会信了教才能替他们两口子出头。娘家村子里信教的都不太受乡亲们待见,在水渡口更是,眼下还没人敢率先走出这一步。赵满桌老婆要信,她咽不下这口气,她给自己找借口,四下传播,说之所以信教,是因为孙家有“白莲教妖人”,上帝可以保全好人。谁都知道孙家的二儿子在外面混迹有年,学了一身好拳脚,是不是“白莲教妖人”真不好说。当时白莲教是官府镇压的邪教,平常听见这仨字头皮都发麻,谁敢扯上关系?孙家要辟谣和反抗,他们找上赵满桌的家门,这又给圣言会出动洋枪队提供了借口:欺负信众欺负到家门口了。

  孙赵两家约定月圆之夜在村后的打谷场一较高低,输的一方认栽,此事从此平息。那一夜,孙家召集了所有亲戚朋友,又通过亲戚,从相邻的东平县请来二十八名大刀会成员做外援,带着家伙来到打谷场上。赵满桌和他的亲朋好友站在第一排,菜刀木棍都上了;第二排是圣言会的信众和信众招来的愣头青,也是全副武装;第三排是洋枪队,十条枪都来了。

  事后孙过程孙过路兄弟才知道,十条枪只有三条装了子弹,装上子弹也是为了听个响吓唬他们孙家。圣言会的传教士不傻,现在华北的仇洋情绪日渐升温,自己不要做导火索,更别当替罪羊,但他们又兜不住自己的心高气傲和趾高气扬:必须替赵满桌做好主,这事要做成。基于多年的传教经验,他们很清楚,赢取教民归附,靠的不是红口白牙说主如何神通伟大,要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在他们看来,没有谁能比这一群黄皮肤黑头发的人更在乎世俗的利益了。在中国,有钱都能招呼到鬼来给你推磨;在中国,有钱你也完全可以虚构出另外一个上帝让他们来信。他们要让这些中国人看一看,信了教入了会你的后台会有多硬。所以,他们派出十条枪,但只给三条枪装上子弹;排场必须有,分寸也要把握好。

  如果没有那三枪,人数上明显弱势的孙家并不处下风。赤手空拳,孙过程以一当十,手里攥着两把大刀,二十个舞枪弄棒的小伙子也奈何他不了。但在孙过程双刀一路突进到赵家最后一排,枪响了。照传教士的指示,三枪万不得已别对着人来,随便往哪射,听个响就行;其中两枪遵指示办了,第三条枪抱在一个胆小鬼怀里,他为自保,慌里慌张把枪口对准了孙过程。那时候的孙过程跟哥哥还没有加入义和团,也没练过“金钟罩”和“铁布衫”,孙过程的父亲老孙更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两样奇怪的武功,他在第三条枪举起来对准儿子时,及时冲到儿子前面,替儿子挡了一枪。

  枪声震天,大旱中仅存的几只夜鸟也被从枝头吓飞了。月亮圆白,月光广大,放枪的胆小鬼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眼球里一边映着一个大白月亮。枪掉在地上。打杀的人停下手,在那一小段时间里保持着先前的造型,接下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是就此罢手还是继续打杀下去。打谷场地皮干燥得像炒面,踩踏起的烟尘慢慢降落。受伤的人开始叫唤。孙过路先于弟弟喊爹,受伤的父亲现在被孙过程抱在怀里。孙过程没有哭,他把父亲移交给哥哥,提着两把刀往洋枪队走,每一步脚踏实地,每一步都溅起了烟尘。身后又传来一声枪响,他们转过身,看见县太爷带着一队人马跑过来。

  水渡口孙赵两家的恩怨吓了知县一大跳。他给报信的打过赏,赶紧召集队伍,连县衙里伺候他老婆的仆从都带来了。此事非同小可,涉及民教之争,大刀会和洋教士都搅进了这趟浑水,远非一场简单的乡村械斗。两年前的“巨野教案”虽然没发生在他的地盘,但他和山东所有想升官的知府知县一样,免不了兔死狐悲。就因为巨野县磨盘张庄教堂的两名传教士被杀,德国皇帝发了脾气,直接导致了《中德胶澳租界条约》的签订,胶州湾被德国人霸占了。国家的事他懒得操心,但山东巡抚、他的上司李秉衡被罢免、永不叙用,跟他就有关系了。“巨野教案”告诉他,此事处理不当,他会比李秉衡还惨。他骑马带着队冲出县衙时,老婆在后面提醒他官靴没穿,他没好气地回一句:

  “官帽能不能保住都另说,哪有时间操心他娘的官靴!”

  县太爷队伍的装备不比赵满桌一方好,但县太爷的队伍权威。县太爷高喊,孙家在东,赵家在西,都他娘的给我站好了!两边的人分开后,衙门的队伍站到中间,把两家彻底隔离开来。手下的人查验之后报,两边各有损伤,半斤八两。知县心里就有数了,他没想到孙过程他爹第二天会死,现场就给了判决:

  械斗就此结束,谁再挑衅或率先动手,就是与县衙为敌;

  因损伤大抵均等,双方互不赔偿,不许再找对方麻烦;

  双方私自从运河引水,破坏河道与水运,罪当重罚,念在此次殴斗必然伤及双方财富元气,本县决定既往不咎,此后不得私开水渠,盗用河水;

  双方田间水渠将由本县做主,平渠为路,双方修好之前,不得跨越该路,从此各管各家。

  然后知县宣布:“此夜到此结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这一夜当然没有到此结束,后半夜还很长,但双方的确散去了。孙过程他爹被抬离打谷场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家。”他躺在儿子怀里,用最后的力气和清醒对两个儿子微笑,说回家。孙过程想起舅舅,舅舅死前最后一句话也是“回家”。

  待水渡口的打谷场上只剩下县衙的人,县太爷踩着衙役的后背上了马,挥挥手,他娘的,打道回府。

  回到家老孙就没再说话,也没睁眼,第二天躺在自己床上死了。结果在意料之中,可是对死亡我们总是心存侥幸,一家人希望老孙能醒过来;老孙没醒,这更加码了他们对洋人和教会的愤怒。愤怒和悲伤让两个儿子充满斗志,却让他们的母亲垮掉了。五十四年来,这个小脚女人一辈子没出过梁山,拾柴、种米,伺候公婆;生养了十个孩子,活下来一对兄弟。年轻时丈夫出门讨生活,她一个人半夜埋葬八个早夭的娃娃,然后在一个个小小的坟头边坐到天亮;中年后两个儿子大部分时间在外谋生,他们走到哪里,她就关注哪里的消息,她觉得这辈子也走了很多的远路;她和老孙相依为命,稍稍可以过两天好日子,丈夫死了。作为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她想不通又不甘心,愤怒和悲伤如恶疾在她衰败的身体里繁衍。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早,她躺在床上沉默着死掉。这一生其他所有这个时辰,她都是沉默着起床,开始一天脚不点地的操劳。她死的时候,河边的稻田干出了蛛网般错综纠缠的口子,每道都有半尺宽。那一年他们颗粒无收。那一年赵满桌家也闹饥荒,靠着教会的接济也只活得马瘦毛长。但孙过程和孙过路不打算放过他们。

  两个多月里父母双亡,田地亦无所出,丧葬耗尽了所有积蓄和口粮。跟往年一样,一季歉收就得断顿。断粮的那一天,兄弟俩意识到,水渡口没法再待下去了。他们决定解决问题后走人。两个人收拾好房子,锁上门,每人拎一个包袱,身后斜背一把刀。积满了牛蹄印的土路发出呛人的焦味。秋虫在黑暗里喊哑了嗓子。这个世界剩下的东西不多了,肚子里也是,整个水渡口能吃饱饭的人没几个。

  这是晚上,街巷里早就闻不到炊烟的味道,赵满桌家大门没关。兄弟俩径直进了院子。只有一间屋子里透出生锈的刀片般的灯光。孙过程一脚踹开了那间房门。尽管灯光昏暗,他依然看清了赵满桌闺女的两个乳房,她坐在一条细瘦的板凳上,敞开胸怀奶孩子。从十五岁开始,他就经常梦见这一对乳房。她比他大两岁,发育得也早,胸部缠得紧紧的也管不住它们的柔软和膨胀。他在梦中隔三岔五看见这一对乳房被从胸衣里解放出来,蓬勃、跃动,真像两只闲不住的白兔子。在梦里他能闻到肉香。那时候他哥哥也喜欢她,母亲还想托人去赵家提亲,但赵满桌把她嫁到了另外一个村,那家比孙家多了两亩田。现在他终于看见了这对乳房,跟梦中和想象的完全不同,像两只垂吊着的瘪皮袋,柔软没有了,蓬勃没有了,肉香一定也消失了,兔子瘦得毛都灰黄了。两岁的孩子还在抓着一只乳房跷着两个细脚丫拼命地吸。娃儿因为身形瘦小,显得脑袋特别大。

  踹门声没有惊动到她,兄弟俩刀片上的灯光反射进她眼里,也没有吓着她。她就那么坐着,两手揽着孩子。蓬乱的头发下面,她有一张空白的脸。她说:“什么都没有,娃儿还吸。”她甚至都没看一眼他们举起来的两把刀。“什么都没有了。”她又说。她从婆家回到娘家,饥饿一点都没变少。什么都吸不到的娃娃哭起来,她一把又将孩子的嘴摁了上去。孙过程的刀还举着,他被这一对乳房惊住了。愤怒阻止了他的羞怯,但愤怒没法阻止他震惊。哥哥清一下嗓子,按下弟弟的手。刀收起。孙过路解开包袱,从他们最后的一串钱里分出一半,放到旁边的梳头桌上。系上包袱时,孙过程把另一半钱也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哥哥的那一半旁边。兄弟俩转身出了门。弟弟说:

  “男人怎么不能活。”

  孩子又哭起来,饿得哭声都不能连贯。兄弟俩听见另外一扇门打开,赵满桌老婆嘟嘟囔囔地说:“嚎啥?睡着就不饿了。”

  他们俩已经出了大门,直奔邻村的教堂。

  教堂在邻村的西北角,被圈在村圩子之外。这样好,到那里干任何事村里人都不知道。一路小跑。教堂里外都是黑的。兄弟俩过去当稀奇进这教堂看过,记得屋顶上挂下来一个枝枝杈杈的烛台,每根枝杈上都点上蜡烛,一圈下来有二三十朵火焰,足以把这间原来供着太上老君、释迦牟尼佛和送子娘娘的关帝庙照得亮亮堂堂。

  “让他们死得明白。”哥哥说。

  弟弟叩响黄铜门环。听见脚步声从里面响起,孙过程就把刀立在臂弯前。一个男声殷勤地从里面问:“航师傅还是祝师傅?”兄弟俩在黑暗里对视一下,两个洋鬼子都不在?那两个传教士的确是给自己取了中国名字:一个姓航,意思是与上帝同行;一个姓祝,祝福所有人与主同在。门开了,黑夜里也看明白那张脸平得像一砖头拍过的,不是洋脸。一个中国的中年男人,“找谁?”他问。这句话地道的本村口音。

  “洋妖呢?”孙过路问。

  男人听了脖子一顿,要缩进门里,被孙过程一把拎到了门外。

  “说,两个洋鬼子在哪儿?”

  “不知道,我不知道。”男人说,个头不高,又瘦,要不是嘴唇上下长了胡须,黑暗里你会以为是个没发育好的男孩。“我就是个教友。不是,我不是教友。我就是个看门的。”

  “洋鬼子在哪儿?”

  “去巨野见教友了。不是,去巨野见洋鬼子了。”

  “多时回?”

  “小的不知。按说今晚,也可能明天,没准后天、大后天。”

  孙过程撒手时用力一推,男人跌坐在石阶上。“怎么办?”他问哥哥。

  “等不了。烧!”

  孙过程说:“是咱老祖宗的庙啊。”

  “老祖宗在哪儿?早被这帮龟孙子给砸了。这庙现在姓洋!”

  孙过程说好,掏出火镰,摸黑进了教堂。教堂里很快透出光来。光变大,由昏黄变橘红,越来越亮。坐在地上的瘦男人要起来,孙过路把刀堵在了他的脖子前,他就坐在地上喊:

  “别烧啊,千万别烧!洋师父会杀了我的!”

  孙过路说:“再喊我先杀了你!”

  男人立马捂住嘴。然后张开手指,从指缝里漏出来小小的声音:“兄弟,他们真会杀了我的。”

  “跟他们说,放火的是水渡口的孙家兄弟。”

  “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们也没打算放过他们。跟他们说,我们还会回来的。”

  “兄弟,还得让我喊两声。”过一会儿,男人又小声说,“要不洋师傅回来要怪我不尽责的。”

  四周漆黑一片,第三个活物都看不见。“好吧,那你喊。”

  男人突然亮起嗓门喊起来:“失火啦!都来救火啊!”

  孙过路立马喝住他:“小点声!”

  “声音小了等于没喊啊。”

  “那就等我们离开后再喊。”

  男人又捂上嘴。

  孙过程从教堂里走出来,火苗已经上了房顶。兄弟俩把刀插回到身后。

  “走?”弟弟说。

  “走。”哥哥说。

  大火映红半个天空,他们朝北方走。

  男人在身后如丧考妣般号叫起来:“着火啦!教堂着火啦!有人放火烧教堂啦!快来救火啊!”

  村圩子里有人敲起锣鼓、脸盆和木桶,有喊失火的,也有喊走水的。他们要去临县东平。那里有大刀会,有一帮跟他们一样四海为家、与洋为敌的兄弟。当他们走到东平,如细流汇入江海,大刀会已经成了“义和拳”,打出的旗号是“扶清灭洋”。他们会继续往北走。现在,他们就开始往北走。大火在目光尽头燃烧。

  哥哥跟弟弟说:“走,是为了回来。”

  好多天里,孙过程都想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小波罗这种职业,就是坐在船上到处乱看。当然,也会舍舟登岸穿街走巷地看。此类事他只见过两种人干过:一是乡间的二流子,吃饱饭无所事事地游荡;另一种人就是当官的。义和团开到北京后,作为最精壮的拳民,接受朝廷官员的检阅时,他总是被指派站到最前排的队伍里。那些当官的背着手从他面前经过,偶尔看他一眼,有时候还会拍拍他肚子,让他张开嘴看看牙口,顺带品评两句,像逛牲口交易市场;然后摇头摆尾地继续走,把他们的营盘慢腾腾地转上几圈。你不知道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但他们的任务就是走走看看。小波罗比二流子和朝廷官员还过分,他要沿运河从南一直看到北。他努力从小波罗的日常生活里总结出点硬邦邦的东西,但是徒劳。小波罗该吃时吃,该睡时睡,其他时候坐在船头喝茶、看书、写东西、跟大家聊天,兴致好了就摆弄他的照相机,或者到岸上信步乱走,走到哪儿算哪儿,累了就赶紧回。生活竟然可以这样过,不是种子丢下去长出新芽,也不是中幡耍完了、纤拉过了拿到钱,更不是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掉到地上。日复一日。他当然知道赶路就要有个过程,但小波罗的目的显然不在赶路,他要的仅仅是看。虚无缥缈、没着没落、无法抵达某个结果的看。

  这种通往空茫和未知的“工作”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从船尾走进卧舱里,邵常来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在船上,不做饭的大部分时间里,邵常来就这样睁大眼躺着。睡不着。从小到大,他没这么胖过。他自豪地告诉孙过程,都说邵家遗传瘦,祖宗十八代没一个胖子,那是他们没摊上好日子。

  “这日子好么?”

  “好啊!”邵常来一骨碌坐起来,“有吃有喝不花钱,还风不吹头雨不打脚。你兄弟过腻了?”

  “我是说,咱们这位迪马克先生,就这么走走看看?”

  “就这么走走看看。人家干的是大事,咱们不懂。”

  “不懂你怎么知道是大事?”

  “我懂另一个道理:拼命花钱干的指定是大事,像咱们这样,拼命挣钱干的一准是小事。”

  孙过程想想有些道理,但他还是觉得不牢靠。那到底是多大的事呢?他从卧舱里出来,咬咬牙还是走到了甲板上,小波罗和谢平遥在喝咖啡。已经是六月,他们平稳地航行在微山湖中。运河有一段横穿这片著名的大水。荷花在远处小岛的边缘盛开,莲叶接天,半个湖都是绿的。拉网打鱼的人在河道之外对他们挥手。咖啡也是孙过程到了船上才知道的东西。小波罗主要喝茶,十天半个月煮一次咖啡,带得少,得省着喝。这一天太阳格外好,湖面阔大,浩渺的波光让小波罗空前兴奋,唾液腺分泌出来的口水带上了咖啡味儿。他让邵常来赶紧煮。能煮咖啡邵常来备感骄傲,好像那是一门多么艰深的技艺。端上甲板之前,他终于决定偷尝了一口,上下嘴唇各烫了一个泡。他抿紧嘴把两杯端过去,一路上都想把这奇怪的味道吐出来,实在咽不下去,但又舍不得。小波罗问:“加糖了吗?”邵常来必须说话了,一开口就把咖啡咽下去了,“回大人,早就没了。”咖啡的味道如此怪异,邵常来当即咳得弯下了腰。那天晚上他们住到南阳古镇的客栈里,邵常来跟孙过程说:“净骗人,不就是个中药汤嘛,叫什么咖啡!”但是孙过程说:“真的香。苦完了全是香。”

  小波罗坚持让孙过程尝了两口,一口之后又来了一口。小波罗说,闭上眼,一点一点咽,注意舌尖、舌面、舌根、嗓子眼、食道和胃里的感觉。敞开你所有的味蕾。敞开,对,不要关闭,更不要回避,敞开了才能充分享受。孙过程在小波罗和谢平遥的指导下,两口咖啡喝出了一整杯的时间。中药汤在他的想象里逐渐变成了褐色丝绸,从唇齿缓慢地流淌到胃里,苦一寸一寸地变成了香。

  “这就是结果。”小波罗让他睁开眼,“享受一个喝的过程足以成为喝的目的与结果。”

  孙过程咂巴着嘴,还没有彻底弄懂。

  “首先要喝。”

  “如果最终还是苦呢?”孙过程说。

  “那你就会知道,在你,苦最终还是变不成香的。”谢平遥替小波罗翻译出来。“不过,为什么非得在开始的苦和最后的苦与香之间建立联系呢?由苦开始,只有继续没有终点,不也很好吗?比如拍照——”小波罗抱着他的盒子相机举到孙过程眼前,“选景,对焦,按快门。”孙过程通过一个小方框看见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过是颠倒的:远处一条小船,渔翁咬着烟袋,手持竹篙把十几只鸬鹚赶下水;那些鸬鹚一个猛子扎下去,两只脚蹼在水面上摇摆,过一会儿纷纷浮出水面,轮番往船上跳;每只鸬鹚嘴里吞着一条鱼,有的鱼头或鱼尾从鸬鹚嘴里露出来;渔翁左手拎起一只鸬鹚,右手往它脖子处一捏,一条鱼从鸬鹚嘴里滑出来,落到船舱里。小波罗果断地按下快门。在被定格的瞬间画面上,孙过程发现鸬鹚脖子上竟有一圈明亮的铁环。“铁环!”他说。

  “什么?”谢平遥替小波罗问。

  “铁环。箍在鸬鹚的脖子上。”孙过程重复。

  生长在梁山水泊,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捕鱼时用鸬鹚代劳,但他头一回注意到鸬鹚脖子上还可以箍上一圈铁环。小时候他还经常问父母同一个问题:为什么鸬鹚抓到鱼不自己吃到肚子里?父亲说的是:吃了,又被打鱼人挤出来了。母亲回答:咽不下,鸬鹚嗓子眼浅。现在他发现,父母的解释之外还有第三种:因为那一圈铁箍,想咽也咽不动。可能很多年里,梁山泊的很多鸬鹚脖子上也有这么个环,只是他没看见。看了,但没看见。

  “看了,但你没看见。”小波罗把最后一口咖啡喝掉,点上烟斗。“照相机让你看见了。我拿起相机,我是为了拍出一张惊世之作吗?不是,就是随便一拿,然后随便这么一对焦,就让你看见了。”

  “无心之举,亦有所成。”谢平遥附和,“无用之用,可为大用。”

  小波罗要把相机收起来,孙过程还想再看一看相机,小波罗递给他。这一次孙过程没有对着取景器看,而是把相机在手中翻来覆去转着圈看,看见缝隙就尝试把机器抠开。小波罗赶紧制止,担心打开后胶卷曝光。

  孙过程低声问谢平遥,相机里有小孩眼睛吗?他在义和团中听到很多传闻,说山西、陕西、四川、湖广等地的洋人喜欢抓中国小孩,抓到后,把脑浆混在牛奶里喝,皮肉用来榨油做菜,眼珠子挖出来装进照相机里。你能在取景器里清晰地看见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一双眼睛已经提前替你看了,你看到的是他眼睛里的东西;因为那是小孩的眼睛,所以你看见的都比现实中的小;因为那双眼睛反方向装在相机里,所以你看见的只能是个倒立的世界。

  如此荒唐酷烈的传闻让谢平遥哭笑不得,他尽量调整到一个孙过程能够接受的表情,诚恳又坚决地回答:“绝无此事。”

  “确定?”

  “确定。”

  小波罗把拉伸出来的镜头推回,收起了相机。“你们在说相机?”

  谢平遥说:“过程怀疑相机里还藏了一双眼睛。”

  小波罗哈哈大笑。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相机,他也想从相机里找出一双眼睛来。他伸出手要与孙过程握手,他不知道他们说的完全不是同一种眼睛。孙过程把手缩到身后,将信将疑地回了船尾。天空突然响起惊雷,整条船为之一震。微山湖似乎也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孙过程一直记着这个下午,那是辛丑年他听到的第一声雷。惊雷之后下了冰雹,落到船上的第一个冰雹碰巧砸到他剃掉头发的前额上。那冰雹有拇指头大小,砸得他头脑嗡嗡响了半天,鼓起的包有两个拇指头大。练耍中幡时,用额头天天顶中幡也没顶出过这么大包。前额往前伸出了一大块。邵常来说,这样好,看着像寿星。寿星都有一个突出的脑门。他记着这个下午的冰雹和接下来的大雨,是因为他从小波罗那里终于弄明白,任何一件哪怕漫无目的的事情,都可能有意义;无意义本身可能正是它的意义。他讲不清这其中的弯弯绕道理,但他的确由此开始逐渐放松下来,不再凡事顶真。这个下午,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问题解决了,那就是,晃晃荡荡的一辈子也可能是值得过的。这个下午的记忆里还牢牢地镶嵌着一部相机。若干年后,这部相机将在他的后人中流传。不过那个下午,他和船上的所有人一样,首先要对付的是不期而至的冰雹和大雨。

  冰雹砸到屋船上像敲响小鼓。这气候老陈没想到,南方的天气他熟,打眼看看天,八九不离十。多年的水上生活练就的基本技能。这次瞎了,刚刚还艳阳高照,他还打算让两个儿子把船划到荷花荡里,让从意大利来的洋鬼子惊一下艳呢。他听见念过几年私塾的小儿子咕哝了几句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东西南北中转一圈,这也叫诗?一副骨牌嘛。但小鱼在荷叶间东南西北地乱窜,倒也很有点可看的。谁知转眼一片大云彩像用脏的抹布遮住了太阳,噼里啪啦下起了雹子。他让儿子们调好帆、架起桨,南阳镇不远了。

  半道上开始落雨,裹着冰雹一起下。船上积到两指厚的冰雹时,只剩下了大雨。细密的水烟从湖面上扬起,微山湖更显得浑厚浩茫,镇上的标志性建筑泰山奶奶庙和后面的船看起来好像突然都远了。等他们进了南阳镇,穿了雨衣的老陈一家,一个个也都浑身精湿。

  雨还要淅淅沥沥下一阵子,黄昏不到天就暗下来。老陈找了一个宽敞点的码头,停下船,石阶正对着的一家低矮的老房子。门头上挂着一块牌子:康熙御宴房。这一路走过来,稍微像样点的市镇上都能找出几家御字头的招牌,有管吃的,有管喝的,有管住的,有管玩的,分不清真假。南巡的皇帝太多了。站在铺子里面的小二脸隐在暗处,隔着雨帘对他们喊:

  “康熙爷坐过的地方给大人们留着呢!”

  小波罗要看看康熙爷坐过的地方是啥样儿,一干人就进了御宴房。跟冰雹和大雨战斗了半天,老陈一家都累了:三个男人行船,陈婆从船上往下刮水,也腰酸背疼。要不是孙过程和邵常来他们搭把手,够她干到半夜的,卧舱里全都进了水。鉴于舱内水汽太重,老陈建议小波罗和谢平遥找家客栈住一宿,他们几个就在船上凑合一晚。小波罗说好,但现在吃饭要紧。进了御宴房先给大家要了十来碗姜茶祛湿寒。

  洋大人光临,老板颠儿颠儿过来亲自跑堂。他把中间靠里的两桌人赶到旁边,空下来给小波罗他们坐。谢平遥转达小波罗的意思,这么干不妥,老板说,有什么不妥?这里他说了算。安顿好后,老板附到谢平遥耳边问,他跟洋大人谁面对前方的空桌子坐?那张空桌子就是当年康熙爷坐的,被一圈红带子围起来,桌腿上拴着红绸子,康熙爷面南背北坐在中间位置。他们俩谁对着前面空桌子坐,谁就是面对了康熙爷坐。这位置好啊,当官的坐了连升三级,经商的坐了财源滚滚。老板胳膊肘往里拐,希望咱自己人坐,所以先给谢平遥耳语,反正洋人也不懂。谢平遥赶紧说,让小波罗坐。他想想都瘆得慌,馆子里所有灯烛都点上了,还是有点暗,这要坐过去,一抬头在看见先皇在昏暗中也拿起了筷子,这饭哪里还吃得下。他跟小波罗说,坐这里,你就等于跟康熙皇帝一同进餐了,吃的也是御宴。小波罗高高兴兴坐到了康熙对面的位置上。

  这顿饭最忙的,一是小波罗,忙着吃。南阳镇在微山湖里,一溜狭长的小岛,运河穿城而过。靠水吃水:一是吃过往的船只,衣食住行,你总得有所花销;二是名副其实的吃水,一桌子上来大部分是湖鲜。御宴房的老板夸耀,前两年大半个国家旱得口干舌燥,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南阳镇都衣食丰足。微山湖水的确是下降了不少,不少地方干了个底朝天,但谁旱鱼都不旱,水深的地方一网子下去,也是满满当当。到处饿殍满地,南阳镇人依然白白胖胖,两碗鱼汤下肚,两个腮帮子就跟抹了胭脂一样好看。所以,老板跟小波罗说,南阳镇的鱼一定要吃。小波罗就忙着吃鱼,吃各种鱼肉,喝各种鱼汤。

  意大利人很少吃淡水鱼,小波罗不管,来者不拒。但他吃鱼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小心翼翼地挑着鱼刺,吃得既敬业又辛苦,脑门上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吃几口鱼喝一口烧酒。老板说,水深鱼寒,烧酒暖胃,鱼配酒才阴阳调和。每次喝酒,小波罗都要冲着对面的空桌子举起杯,跟看不见的康熙爷碰一下。“Cheers!”他说。

  另一个忙人是孙过程。馆子里人多嘴杂,看到洋人时眼神总有点怪怪的。北方不比南方,前两年义和团闹得北中国像开了锅时,南半个中国约定“东南互保”,不操那份闲心,老百姓的仇洋情绪没有被真正被激发出来,洋人就算半夜里走黑路,大半也都安全的。过了淮河不一样。他把刀放在脚边合适的位置,以确保一脚跺到刀尖上时,刀把会立马弹跳至手边。小波罗在他大刀的保护范围内。因为忙于眼观六路,只能逮着安全的间隙猛塞两口,差点把自己噎着。

  晚饭快结束时,他发现两个年轻人总往这边瞟,一旦撞上他的目光,两个人立刻装作无心地聊天。他们的坐姿和举手投足藏着力道,人是绷着的,不像其他食客,松松垮垮地坐在凳子上,一身的酸肉。孙过程越发觉得此二人可疑,头脑里迅速地把可能的情况都转了一下。那两个人站起身,对柜台后面打算盘的老板抱了个拳,走了。两人穿一样的圆口厚底黑布鞋,脚步起落间暗含一股弹力。

  吃好后,小波罗打过了几个嗝,邵常来去结账。顺便把老陈一家也请了。邵常来把找零装进自己缝制的专用公款钱袋子里,站在柜台前继续向老板打听镇上可有上好的客栈。从门外进来三个人,其中两个正是两袋烟之前刚走出去的年轻人。区别的是,这一次他们配了官家的腰刀。第三个人四十多岁模样,一身官服,戴着披散着红穗子的凉帽。孙过程噌地站起来,刀提到手上。却见那两个年轻人对他抱抱拳,微微一笑。

  穿官服戴凉帽的是南阳守备的下属,奉命特来邀请洋大人到守备府上一叙。去了守备府,等于跟官家扯上了关系。孙过程心里没底,征求谢平遥的意见。谢平遥在衙门里待过多年,深知那一套繁复的程序,他更希望此行深居简出,自由利索。但戴凉帽的官员从马蹄袖里伸出两只白胖的手,冲谢平遥抱拳:

  “对不起,洋大人可能必须得去。”

  谢平遥看看小波罗,小波罗耸肩摊手:“为什么不呢?”守备邀请,他觉得挺有面子。谢平遥跟他说,守备是个五品官,挺大。小波罗更开心了,一路上都在换算大清朝的五品官在意大利可能处在哪个职位。

  孙过程贴在谢平遥身边,问要不要跟随。谢平遥明白他的顾忌。曾经的义和团身份,此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谢平遥说:“放心,有我在,你就在。”这句话让孙过程感动了一辈子。

  守备府不远,整个南阳镇就不大。沿河边的石板路一直走,经过各种点着灯火的店铺商行。雨早停了,河道里来往着大小船只。炊烟、吆喝声、叫卖声四起,新鲜的鱼虾和蔬菜摆在店前、船头和码头石阶上,做生意的人拎着一盏防风的小马灯。他们不要秤,用手掂定斤两,差不多就行。整个南阳镇就像一个喧闹的夜市。他们在“金典”当铺前拐个弯,再走三百步,两个石狮子坐在守备府朱红的大门前,发出水淋淋的黝黑的光。

  可能限于岛屿的面积,守备府没想象的大。进门就是砖石行道,院墙边上传来很多匹马的嘶鸣,雨后的夜晚依然弥漫着马骚味。为什么府衙的格局都差不多,进来就听到马叫,看见拴马桩?戴凉帽的解释,公干方便,骑上马就可以出门。砖石路右拐,进入长廊,长廊尽头就是守备大人的接待室。一路点着防风的罩灯。守备大人身材魁梧,一身便服站在门口迎接。

  接待室灯火通明。守备和小波罗坐在上首两把太师椅上,谢平遥和守备戴凉帽的下属坐下首,孙过程和那两个侍卫站在门外。守备留着两撇末梢上翘的胡子,他问小波罗喝什么,有酒、咖啡和茶。守备府里竟然有咖啡,小波罗和谢平遥都惊讶。守备大人呵呵地笑,南阳虽小,南来北往的却是全世界的人啊,每人留下一点东西,操办个万国博览会应该问题不大。小波罗要喝茶,因为守备大人说,是谷雨时采制的太平猴魁,前几天刚运到的。

  丫鬟泡好茶端上来,味道果然不俗。开始只闲聊,贵国人民生活如何,来中国有何贵干、是否习惯、感觉可好,等等。说话时守备不停地转动右手大拇指上翠绿色的虬角扳指。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镶了血红玛瑙的戒指。丫鬟又上来添水,莲步轻移,从裙子里偶尔露出小小的脚尖。守备大人问他还有什么疑惑,小波罗就问起了女人的小脚:

  “咱们这女人的脚,非得裹吗?”

  “要裹。”守备大人说,大扳指转得更快了,两个脚尖也跟着有节奏地抖。“女人双脚要解放出来,人会变得强壮。男人已经很强壮了,强壮的女人要跟他们联合起来,就会对朝廷造成威胁。”守备大人停下转扳指,侧侧身子对着北方抱起了拳。

  谢平遥先笑起来。小波罗跟着也笑起来。然后守备大人和下属也笑了。孙过程伸头往里看,正看见守备大人笑得拍起了茶几,太平猴魁茶水从茶碗里溅出来。站在对面门旁的一个侍卫板着脸咳嗽一声,孙过程把脑袋缩了回去。

  茶过三巡,守备入了正题。先夸奖座下陪同的刘大人,幸亏刘大人布置的眼线好使,要不就错过了一件大事。“上头有令,”守备大人又侧身抱一下拳。“举凡途径本省的外国友人,一律登记在册,要保证你们的安全。这位迪马克先生肯定也清楚,这两年拳匪闹得凶,伤害了不少无辜的民众,也殃及了部分外国友人,对此我们甚感惭愧。朝廷、皇上和太后也恼火得很,所以上头责令,务必保证洋人的身家安全。我天朝泱泱大国,朗朗乾坤,如果连诸位友人的安全都解决不了,岂非颜面扫地!邀请迪马克先生来鄙府小坐,即是知会一声,在本府辖区内,尔等安危万无一失。尽管放心吃、放心睡、放心玩,有什么需要,着刘大人差办即可。是不是,刘大人?”

  刘大人站起身,“随时听候大人和迪马克先生吩咐。卑职愿效犬马之劳。”

  “这正是南阳和微山湖的好时候。刘大人明天方便了,可带迪马克先生他们走一走看一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魁星阁、文公祠、大禹庙、二爷庙、杨家牌坊,皆有可观者。因为地处漕运要塞,先皇康熙爷、乾隆爷下江南也多次经停本地,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历史遗迹。御宴房你们吃过了,还有皇宫所、皇粮殿。咱们乾隆爷雅兴飞扬,还给马家店御笔题了匾额,他老人家跨过的门槛还在,你们也可以去瞻仰瞻仰嘛。迪马克先生,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

  守备语速缓慢。小波罗听不懂,总跑神,又得硬着头皮坐着,没事干,他喝完茶水就从茶碗里捞出太平猴魁,细长的叶子一片片铺展到茶几上。待谢平遥把守备的一长串话翻译过来,最后一片茶叶也妥帖地摊平整了。小波罗把摊平的第一片茶叶拈起来,说:

  “谢谢,没什么需求。不过,要是能有点太平猴魁就更完美了。”

  “好办。刘大人,明天给迪马克先生弄两斤带上。”

  刘大人龇牙咧嘴地说:“回大人,咱们整个守备府也就不足一斤啊。”

  “让他们去买嘛。”

  “回大人,此茶原名‘太平尖茶’,产量极低,有钱也难买。咱们守备府,只有大人才喝得上。今天沾了洋先生的光,卑职也是头一次尝到味儿,果然是好。”

  守备大人笑了,“这洋人口味挺刁啊。”又转起了玉扳指,“没关系,留二两待客,其余的都给他。我就不信了,咱们大清国地大物博,几片茶叶也种不出来了?给他!”

  茶叙结束。守备大人休息,由刘大人带着小波罗和谢平遥去客栈。守备府已经给安排好了住处,这也是保证安全的环节之一。小波罗和谢平遥被刘大人直接领去客栈,让孙过程去船上取相关行李。小波罗特地嘱咐,拐杖别忘了带上。孙过程又有了一个去留的问题,住哪儿?由此决定拿不拿换洗衣服。谢平遥问刘大人。刘大人说,客栈,三间房。

  这一晚开头孙过程睡得挺香,后半夜折腾了很久才睡着。半夜起来去茅房,开门吓一跳,门旁贴墙站一个人。那人正站着打瞌睡,后脑勺一下一下地磕墙,被开门声惊醒,也吓了一跳。一个士兵。再往旁边看,还有一个士兵。看明白了,他们在保卫小波罗。小波罗住在他和谢平遥中间,所以两个士兵一个站在他和小波罗的房门之间,一个守在小波罗和谢平遥房门之间。尽管他知道没他什么事,内心里还是犯嘀咕。茶叙时守备说到拳匪,他心里头就咯嘣一下。世事多变,波诡云谲,谁能知道去年上半年义和团还在被镇压,年中就成了朝廷暗中结盟和利用的对象;到了年底和现在,洋人的腰杆又挺起来了,义和团被迫解散,又成了罪人。据说不少地方官府在强硬地通缉去过北京的拳民。消息纷纭,孙过程也搞不清真假,不得不悬着一颗心。

  从茅房回来,孙过程在黑暗里睁了一两个时辰的眼。想到他和哥哥短暂的义和团生涯,想到哥哥孙过路。如果孙过路在他们离开清江浦后就被抛尸荒野,那现在他的白骨已经暴晒在太阳底下很多天了。孙过程掐着指头算了算,再过些天就是哥哥生日了。他死后的第一个生日,叫冥诞。天快亮时,他才在门口那哥儿们后脑勺的撞墙声里睡着了。

  第二天,他和两个士兵就熟了。高个的姓鲁,矮个姓钱。南阳不大,但边边角角都看一遍,两天还差点没够。刘大人尽职尽责,大部分时间都亲自陪同,因此走到哪儿都有人伺候。不管什么馆子,坐倒就吃,吃完推开饭碗抹抹嘴就走。孙过程和士兵鲁、士兵钱只要不掉队即可,刘大人的官服是最好的保护,行人和看客远远就避开了。小鲁和小钱跟孙过程年纪相仿,话多,尤其小钱,没话也能扯半天,孙过程抱着胳膊不吭声,跟在一边听也觉得这世界很美好,凡事喜气洋洋。他们三个后边跟着邵常来和大小陈,难得来这里,都跟着转转。老陈两口子留下来守船。他们说,一把年纪,该看的都看了,不该看的看了也没用。日子难过,好奇心都被生活榨干了。

  就这么逛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启程。船划到客栈附近的码头接小波罗他们之前,老陈两口子赶早去了一趟龙王庙。两个人虔诚恭敬地给龙王各磕了三个响头,从供案上取下签筒,每人摇出一注签。两口子摇出的是同一注签:远行无虞,一帆风顺。对跑船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签么?一大早的码头就热闹。有家孩子做满月,几个大人在附近奔走,找卖鸡蛋的。当地的风俗,满月这天要给舅舅家送鸡蛋。看放在岸上红漆剥落的大木箱,总得有六百个鸡蛋才能装满。老陈站在船尾,威武地向送行的刘大人挥手,旁边站着陈婆和邵常来。大小陈在准备开船,小波罗、谢平遥和孙过程站在甲板上告别。他们船后还牵着一条乌篷船,士兵鲁和士兵钱受命护卫他们一程。

  穿过南阳湖,往上走是济宁。一路安稳。只在每天午后到黄昏之间有雷声,偶尔落一阵雨。雨无妨,船下泱泱大水,船上那点水算不了什么,怕就怕风。天热起来,水上的风就无常,说来就来,刮起来据说能要人命。小波罗他们在甲板上闲坐,经常听见士兵鲁和士兵钱大喊,注意沉船。老陈父子一听就腰杆挺直,专心转舵调帆。小波罗赶紧拿相机,对着那些倒卧浅水和岸边的船骸拍照。孙过程算了一下,从南阳镇到济宁一共遇到十二艘沉船;都是大家伙,小的早被波浪冲散、顺水飘走了。那些沉没的船只触目惊心,露出水面的龙骨和折断的桅樯,风吹日晒之后,像极了人的白骨。

  看得出士兵鲁和钱常在这条道上走,有经验。他们建议只在靠近镇子的大码头停靠休息、用餐和游玩,小码头就算了。第三天中午经过一个村庄,小波罗坐得从屁股到肩膀,半个身子都麻了,想上岸活动活动,顺便到村里看看。鲁和钱认为不合适,如果非要上岸,最好过了村庄再上岸,想看多久看多久。小波罗不高兴,觉得他们敏感过头了,但又不好发作,人家是来保护自己的,这个面子得给。他就在遮阳伞下的椅子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吹着河风,竟然睡着了。突然什么东西砸到左腿膝盖上,钻心之痛,随即听到噼噼啪啪的击打声。他睁开眼往天上看,还以为又下了更大的冰雹。烈日当空,只在远处有一片深色的云。然后他就听到整个岸上都在怒吼:

  “滚开!滚开!”

  夏日午后,正是困倦最深重的时候,除了开船的大陈,其他人都在瞌睡。谢平遥躺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邵常来歪靠着一袋米睡着了。孙过程在鲁和钱的小船上谈接下来的安全交接问题。到了济宁他们俩的任务就结束了,后续的安保任务由济宁相关方面接手。是否一直有官方出面护送到北京,鲁和钱也不知道,他们得到的信息是,在山东境内,务必保证洋朋友的安全。他们三个人给乌篷船临时架起一面小帆,以保证跟着屋船不拖后腿,然后就坐到舱内的阴凉地里聊起来。越聊越困,三个人各自支着下巴也睡着了。石块砸船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三个人噌地站起来,拎刀出了船舱。每个人脑袋都撞上了篷顶。

  正经过一个村庄。一群半大的少年突然冒出来,往船上扔石块。左手里的石块扔过来,右手里还有,两手都扔完了,后面有小一点孩子给他们递。他们一边扔一边喊:

  “洋鬼子,去死!去死,洋鬼子!”

  “滚开!滚开!”

  “洋鬼子,去死!去死,洋鬼子!”

  小波罗拖着伤痛的左腿往卧舱里跑,进舱房之前,屁股上又中了一元,好在屁股肥大,肉哆嗦一下就过去了。船加速也没法比岸上的孩子们走得更快,只要石块充足,他们可以跟着一路扔下去。小船上的三个人迅速分了工。孙过程拉紧绳索,让小船靠近大船,一个箭步跳上去。他的任务是贴身保护好小波罗,这群少年问题不大,怕其后有更大的来头。鲁和钱提着刀跳进水里,向岸边游。孩子们一看两个大人过来,嗷呜嗷呜怪叫几声,四散逃开了。

  伤了小波罗膝盖,砸坏了几张窗户纸,问题都不大。一个时辰过去,没任何后续麻烦,说明是偶然事件。正因为它的偶然,意味了此地排洋的普遍性:他们来到了义和团的核心地区,得小心了。但小波罗对“灭洋”的认知基本停留在道听途说的抽象层面,只揉着淤青的膝盖骂几句娘,没太往心里去。恐惧离他还很远。不过他也听取了大家意见,要提高自我防卫意识,左轮手枪不再离身。从这个下午开始,一直到他躺倒了起不来,手枪都不离左右。他穿一条肥大的马裤,白天装裤兜里,睡觉时就放枕头底下。

  本来使使劲儿当天晚上可以到济宁,半路因为一场野味耽搁了。屋船经过一片芦苇荡,芦苇丛里突然哗啦一阵巨响,一大片芦苇跟着动荡不止。小波罗本能地从兜里掏出枪,一只肥硕的野鸡冲天往上飞,翅膀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五彩的光。小波罗的枪响了,没打中。按他的说法,被一道彩光映花了眼。但那一枪惊起了几十只野鸡野鸭扑棱棱乱飞。这倒提醒了小波罗,他还有杆猎枪。从南到北大中国走完了一半,一枪没放过,有点亏。想到猎枪嘴也跟着馋,水里游的在南阳能吃的都吃了,轮到天上飞的了。他让谢平遥跟老陈说,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他要大干一场。

  谢平遥提醒他这是野外。上次他们俩在淮安,就是在芦苇荡里被孙过程他们抓走的。“你膝盖肿都还没消呢。”

  “放心,除了来往船只,谁往这里跑?”他指着听见枪响警惕地跳过来的孙过程,“他现在不是跟咱们一伙了嘛。”

  弄得孙过程很不好意思。他也不赞成停下来打猎。安全第一。

  “凡事都求安全,一直赶路算了,还看什么运河?都不需要来中国,待家里最安全。”

  说不动他。邵常来凑过来,指指士兵鲁和钱,“这两个兄弟到济宁,明天还要返回呢。”他也担心小波罗打了一堆野味他处理不了,从来没弄过野鸡野鸭。

  “那更得打下来几只。正好给他们送行,感谢一下,今晚咱们就在船上喝两盅。”

  认死理了。几个人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他去吧。

  小波罗的枪法算给了自己饕餮的面子。船停在芦苇荡边,他抱着枪,站在甲板上严阵以待。孙过程跟士兵鲁和钱划着小船悄声钻进芦苇荡,待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突然挥起船桨、船篙和刀鞘击打芦苇丛,同时大叫,反正能弄出多大动静就弄出多大动静,潜伏在芦苇间的野鸡野鸭和各种飞鸟受惊之后瞬间飞起,小波罗对着某只或者一群开了枪。这一片芦苇惊动完,换下一片,然后继续往前走,找新的一片。肥肥的野鸡野鸭和叫不出名的大鸟一共打下来十二只。

  黄昏降临,船继续走。宰杀的任务交给邵常来和陈婆。他们到最近的一个镇子的码头停下来晚饭和休息。这个晚上,十个人不分亲疏尊卑,在甲板上坐成一圈,酒杯端在手里,以免河水荡漾洒了出去;野味分红烧、麻辣、白斩和火烤四种,喝了四斤烧酒。酒是在码头的铺子里临时买的。开始喝得还很拘谨,每个人三两酒下肚就放开了,老陈开始教小波罗划拳。除了陈婆和孙过程,其他人都喝了不少。陈婆是女的,酒量本来就浅,还要收拾残局,意思一下就算了。孙过程酒量不错,但他时刻提醒自己,保护小波罗是第一要务,所以喝得节制。谢平遥是不喝正好,一喝就醉,那天晚上也高兴,一杯接着一杯,自己如何回的卧舱躺到床上,完全不知道。士兵鲁和钱年轻,怎么喝都清醒。这也好,他们得和孙过程一样,耳目警醒。小波罗不是他们见过的第一个洋人,却是接触最多的一个,传说中凶神恶煞,抽中国人的筋、扒中国人的皮的家伙竟能如此亲和,饭局结束时,他俩激动得给洋大人磕了一个头。这是对大人的规矩。小波罗也坚持照中国的礼数,每人打了赏钱。

  第二天他们睡到了半上午才醒。夜里蚊子成群地扑上身,一点没感觉,起床后在身上摸到了层层叠叠的小疙瘩。他们,其实就是小波罗和谢平遥,别人已起床多时了。不过起来也没事,除了每天早上例行的那些,比平常多做不了哪怕一件事,因为天不好。北边半个天都像墨染过的,黑暗缓慢地向这边推进,缓慢得近于不动。

  没有风,码头上的树梢纹丝不动。帆再大也等于摆设。等小波罗和谢平遥起床了,大陈和小陈开始划船离开码头,慢悠悠往济宁走。快到济宁,突然起了大风。因为顶着风走,帆还是用不上,任哥儿俩如何使劲儿,孙过程跟士兵鲁和钱都上了,还是没法让船前进一尺。不仅不进,还被风吹得倒退。老陈赶紧靠边落锚,免得一不小心被吹翻。

  等会儿风小了,他们起锚继续划船往前挪。刚走一小段,风再起,船又倒退着停下了。几场风之后,船没怎么挪窝,乌云被吹到了头顶上。铜钱大的雨点扭曲着砸到船上,乒乒乓乓响,像几百挂鞭炮同时在放。十个人都缩进舱里。

  大半个时辰后,雨点变成豆大的了。小陈出门往河里撒尿,半个身子湿淋淋地回来,说风向变了,应该是扯帆的好时候。爷儿仨就穿好蓑衣戴上斗笠,到雨里拉起锚,升起帆,解开拴在河边柳树上的缆绳。掌舵,划船,起步之后,果然速度不错。好风凭借力,他们终于在电闪雷鸣和又一场大风雨之前赶到了济宁。

  码头满了,挤满了各式船。一眼望去全是桅樯、屋檐和篷顶,船与船之间完全看不见水,插根针进去都不容易。码头上铁铸的镇水兽,两只龙的子孙,趴在岸边两百年了,两百年里它们也没见过哪一天泊了这么多船。上走下行都慌慌张张地停靠这里,不敢动了。老陈只好跟小波罗、谢平遥商量,把船停靠在距离大码头几百丈之外的一个小码头。那地方靠近运河的一条支汊,好在地方宽敞,他们这么大船可以从从容容地泊进去。

  全安顿下来早过了晌午,午饭都没顾上吃。两顿变一顿,反正落着雨,哪里也去不了,早晚都不重要了。士兵鲁和钱今天肯定回不去,索性再待一天;明天晴好了,把小波罗一行交接给济宁的衙门,此行顺利结束。

  孙过程别有心事。今天是哥哥生日,孙过路多半已经不在了,他想找个馆子,给哥哥夹几筷子菜,敬两杯酒。私下里他跟谢平遥讲,想抽空离开一会儿,正好鲁和钱在,小波罗不会有意外。谢平遥说,可以在船上操办这个仪式啊。孙过程不愿意惊动大家,冥诞是白事,不吉利,离船越远越好。谢平遥想也是,干一行敬一行的规矩,就掏出一些零钱,务请孙过程代他和小波罗表达一番心意。

  简单吃过午饭,孙过程想下船,大雨把他堵住了,船剧烈摇晃起来,舱外有大风和雷电。他们开始关在各自的舱房里,后来自然地聚到一起。这种极端的天气极少见到,恐惧让他们只有看见相互的脸才能稍稍有所缓解。天黑得如在深夜,只有闪电出现的一瞬间才能让人想起这还是白天。孙过程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足以瞥见雪白和幽蓝的闪电垂天而降,雪白的像一柄突然分叉的长剑,幽蓝的如大树纠缠的根须,一把抓住半个天空;而风雨抓住这一条窗户缝,及时地像刀片一样切进来,孙过程觉得半张脸猛地一凉。

  船继续颠荡。每一次大风刮来,屋船从桅杆顶端到龙骨到整个船体都震颤不已,大风简直要把船撕成碎片。小波罗把茶碗抱在怀里,免得滑下桌面,雷声响起,他感到茶碗也跟着嗡嗡地响。风把船吹得横过来,紧紧地贴在码头边的木栏杆上。风暴如此酷烈,老陈一家开始还担心船只受损,后来担心被另一种恐惧和孤独感取代:在这个电闪雷鸣风雨漫天的世界里,他们逐渐觉得仿佛置身荒岛,打开门,再也不会见到第十一个人,也再回不到那个车水马龙、繁华祥和的世界。胆子最小的不是陈婆,是邵常来,他忍不住要抱怨老陈,没有把船停在那个热闹的大码头。不过大风止息后,他又及时地向老陈道歉,庆幸他们占了这宽敞的小码头;大码头上的船只因为停靠过于密集拥挤,相互冲撞,一半船只都被对方撞坏了。

  大风止息时已近傍晚,船终于安稳,雷电也消停下来。天一点点清亮,恢复了阴天傍晚该有的样子。雨小了一些,还在下。大家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下来,长舒一口气。孙过程撑把油纸伞上了岸,他打算先去一处废弃的粮仓门口给哥哥烧两刀纸,然后去看那家叫“喜相逢”的小馆子还在不在,他和哥哥去年曾在那里吃过饭。如果在,他就点几个哥哥爱吃的菜,要一壶酒,他要给哥哥送行。那粮仓也是兄弟俩待过的地方。济宁是漕运最重要的几处中转站,沿运河布满了大小粮仓,大的是官仓,装漕粮;小的多为私营,辗转倒卖粮食,赚点小钱。去年他们哥儿俩为了汇入义和拳的大部队,跟着东平的一帮弟兄东奔西跑,来过济宁,在离太白楼不远的一处废弃粮仓住了十来天。休养生息、等待机遇之外,也招纳了各地流窜到此的一干江湖兄弟,队伍一下子壮大不少。然后众兄弟一同折身北上,经直隶过天津,曲曲折折到了北京。

  因为大雨,运河水暴涨,眼见着波浪爬上护坡,大一点浪头都能溅上脚面。河堤泥泞不堪。孙过程在一家丧葬店买了十刀烧纸抱在怀里,径直往粮仓走。路边的店铺比去年多了一些,济宁正从大旱和饥荒里慢慢缓过神来。“满麻烧饼”店刚出一炉新饼,饼香味穿过水淋淋的街道一直送到孙过程的鼻子里。去年他和哥哥经过这里,正饥肠辘辘,孙过路买了三个,哥哥吃一个,他吃了两个。他把落在手心里的几粒芝麻都舔干净了。孙过程到路对面买了三个。这一次,他要分两个给哥哥,自己只吃一个。

  粮仓还在,依然废弃。烂了半截的板门斜吊在门框上,粮仓里黑灯瞎火,远远就能闻到黏稠的湿霉味。如果没有雨声,在点燃火纸的地方,孙过程一定也能听见昏暗的粮仓里老鼠成群结队追逐嬉闹的声音。还有蟑螂和其他不胜数的潮虫。孙过程在粮仓前的槐树底下点起火,树冠帮他遮了雨。

  十刀纸燃起来火势相当壮观,火焰直往树冠上飞。受潮的火纸发出的浓烟也相当可观,孙过程被熏得鼻涕眼泪一把,咳嗽起来。除了他的咳嗽声,他还听到陌生的咳嗽声。很快听见有人踩着泥水从身后走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没打伞也没戴斗笠。年轻人黑着脸说:

  “你谁啊,跑这地方来烧纸?上坟找错地方了吧?”

  孙过程没理他。

  “嗨,说你呢!”年轻人一脚踩到了几张没烧到的火纸上。

  孙过程抓住那人的脚脖子,只一拉,小伙子一屁股摔倒在泥水里。

  “张叔!张叔!拴木哥!”小伙子倒地后就喊,“有人起屁了!有人起屁了!”

  孙过程想,这小子是山东口音啊,怎么知道东北黑话?在北京他认识几个东北来的拳民,他们把“闹事”叫“起屁”。

  从暗黑的粮仓里走出来两个男人,边咳嗽边喊:“牛子,天塌了?”

  牛子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孙过程,“他跑我们地盘上烧纸!他还打我!”

  孙过程还蹲着,用路边捡到的树枝扒拉火纸,背对身后的人说:“家兄生日。冒犯各位,请多包涵。”

  一个人说:“你哥生日,你烧什么纸!”

  “家兄命短,不在了。”

  “人死为大,你先烧。烧完了说。”

  “张叔,他还打我!”

  “闭嘴!”张叔说,“找件干净衣服换上。”

  孙过程没起身,也没抬头,直到把所有的火纸都烧完。小伙子踢踢踏踏去换衣服了。张叔和拴木哥抱着胳膊,一直站在孙过程身后的雨地里,直到他把所有火纸都烧完。孙过程面对一大堆灰烬跪下,说:“哥,过程拜送你走好!”然后站起来。

  “你——”张叔的声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前走到槐树底下,指指孙过程又指指自己,“你看我是谁?”

  孙过程凑上去看那张黑脸,惊道:“老——张群!”

  张群咧嘴笑起来,张开双臂抱住孙过程,“一看见这件短袖粗布汗衫,我就猜可能是你。”抱完了拍完了,张群问,“家兄?是过路兄弟他?”

  孙过程点点头。

  “节哀顺变。”张群拍拍孙过程的胳膊,把他往粮仓里拽,“牛子,点灯!兄弟,别怪老哥说话不好听,这世道,活着真他娘的不如死了。你看看你老哥我,每天睁开眼就得找饭吃,就剩下个活着了。天好还行,咱有的是力气,这龟孙子天他娘的一撂脸,就只能窝墙角里挨饿。这是拴木,藤县的老乡,还有牛子,都是前后村的老乡。这是过程,孙过程,跟你说的,过路过程哥儿俩。过程兄弟才是正儿八经的练家子,咱俩这样的,一堆人捆一块儿,让咱们滚多远咱们就得滚多远。”

  牛子把灯点起来,歪豆芽大小的火苗,整个粮仓里只有西南一个角落能看清。他们就靠着西南墙角住,被褥凌乱地铺在晒干的芦苇和茅草上。去年孙过程和哥哥住在这个粮仓里时,也是挨着那个角落。他们也是在那个角落认识张群的。老张群从藤县来,家里过不下去,偷有钱人家半袋面,被地主儿子带人一顿暴打,挣扎时一脚踹到地主儿子的两腿之间,把狗日的下半身给踹废了,只好逃出来。跟孙过程他们一样,也到了济宁,想入义和拳混口饭吃。他们一起住在这个废弃的粮仓里,然后一起转战各地,最后到了北京。先跟朝廷军队打过几仗,接下来跟洋人打,朝廷在后头支持。到八月底九月初,朝廷突然不待见他们了,好在他们看到苗头不对撒丫子就跑,太后那老妖婆下令剿灭义和团时,他们已经出京南下了。但因为做了拳民,不敢回老家,怕被举报,起码老地主不会放过他。听拴木和牛子说,地主儿子是真废了,媳妇到现在肚子也没鼓起来。他在拉纤的队伍里认识了拴木和牛子,老乡,就把他们带到这免费的地方住了。

  他们坐在散发出油腻的汗臭味的地铺上聊了一阵过去的兄弟。一部分回了老家,安分守己地种地经商娶妻生孩子;一部分远走他乡,像孙过程兄弟俩;一部分无家可归随处飘荡,比如老张群,这一部分还不在少数。张群说,他们那支队伍里,少说二十个兄弟在济宁混。大部分没正经工作,撞上什么干什么,挣口饭吃就行。跟他一起拉纤、扛大包、给船上下货的就有六七个,如果孙过程想见,一袋烟工夫就可以招呼到位。孙过程说先不见了,还有别的事。老张群这才问起孙过程现在哪里高就,来济宁干什么,以及孙过路的死。

  哥哥之死,孙过程只说是意外,细处不赘。至于护送小波罗一路北上,也只扼要讲了大概,重点是抱怨遭遇了暴风雨,被迫泊在小码头。

  “该抱怨的是我们,”张群手一挥,把济宁段运河的所有纤夫都揽到了自己怀里,“雨大了水位上升,咱们拉纤的就断了顿。你们跑船的算烧了高香,没这场雨,南旺那一段你们得脱了鞋把船背过去。”说完了才回过神,“你怎么傍上了一个洋妖?兄弟你忘了上回咱们为什么去北京了么?”

  “什么傍上!是护卫。洋人也有好坏。”

  “一个意思。再好也是洋人!”

  拴木说:“叔,洋人也是人。有钱挣就行。”

  牛子也插了一嘴,“能挣很多钱吗?”

  “钱再多也是人家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兄弟,”张群从床头摸出一根老烟袋,用大拇指头往烟锅里摁烟丝。孙过程一直没想出来,这个角落除了油腻的酸臭味外还有什么味儿,现在明白了,一股浓重的老烟油味。张群的烟瘾一直很大,战场上抽空也要点上一袋烟;实在分不出时间和精力点,就把空烟袋塞嘴里,吧嗒吧嗒嘬着玉石烟嘴。烟袋杆里陈年的烟油味也可以应付一阵子。他对着灯火点上,鼻孔里窜出两股浓烟:“你想过死在洋枪底下的兄弟了吗?”

  “老哥,两回事。”

  “不,生死只有一回事。”

  牛子又问:“孙家哥哥,你是不是挣了很多钱?”

  “闭嘴!”老张群呵斥牛子,愤怒得一口黑牙全露出来,“挣不着钱他会橡根皮带似的拴在洋鬼子腰上?一边睡觉去!”

  牛子撇撇嘴,歪倒在自己破破烂烂的被褥上。

  孙过程知道谈不下去了,站起身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好的,那就不耽误兄弟正事了。”老张群坐在地铺上没挪窝,用肩膀抖一抖披在身上的一件单衫,继续抽着烟袋,“慢走啊,有空再过来。到时候我把兄弟们都招呼上,一块儿聚聚。肩周炎犯了,我就不送了。”

  孙过程出了粮仓,雨还在下,天黑透了。空气清凉,一口气吸进肚子,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变轻了。他撑开伞,走黑路去找“喜相逢”。

  “喜相逢”还在老地方。左手生着六指的老板还认得孙过程。那次他们哥俩来济宁时,是他馆子生意有史以来最差的时候,天灾人祸,都吃不上饭,他们两天没开张了。老板跟媳妇说,今天再不开张,他就关张。当天晚上孙过程兄弟俩去了。唯一的一桌。

  “你哥哥呢?”

  孙过程往天上指指。

  老板把没生六指的右手深重地按在孙过程的肩膀上,没说一句安慰的话。这个世道,死一个人跟做一盘菜一样稀松平常,节哀顺变都隆重了。但他对跑堂的小二说:“这位兄弟一半的账,算我的。”

  酒菜上齐,孙过程给哥哥满上。碰第一下杯,孙过程说,哥,今天你生日。我替你多喝点。然后夹了一块酱驴肉放到对面的空盘子里。哥,今天你生日,我也替你多吃点。你也吃啊。再碰一下杯,夹一筷子青椒炒蛋给孙过路。他和看不见的哥哥推杯换盏,让看不见的哥哥把油炸花生米、汪鱼丝和烧罗汉面筋都吃了一遍。哥,再回家的路很长,一定得吃饱。上次坐在这家馆子里,哥哥把三分之二的酒菜都让给他吃了,这一次,孙过程把三分之二的酒菜留给哥哥。哥哥的盘子里堆满了,他让小二再给送一个空盘子来。

  那天晚上他们还最后决定了一件大事:往不往北走。尽管一直跟着大刀会的兄弟,队伍中的少数服从多数,决意要北上杀洋人,孙过路还是颇为踌躇。一是往北走路途遥远,二是山东巡抚袁世凯严格限制义和拳活动,他们的空间越来越小,跟着队伍都得北上,不往北走,就必须脱离组织。他跟弟弟说,我是个农民,其实不想打打杀杀。弟弟说,你不杀别人,别人上门来杀你,你的地种得下去么?孙过路最后举起杯,跟弟弟碰一下,说:

  “好,那就为了不被杀。干了!”

  哥哥是果敢的人,决定一旦做下,轻易不改。在队伍里,他的身手肯定不算好,当然也不算很差,大家拼的就是年轻力壮,此外就是靠各种神神道道的东西壮胆。不得不承认那些神秘的仪式很能唬住一些人。

  有一个据称是把梅花拳更名为“义和拳”的大人物赵三多的徒弟,兄弟们都叫他大师兄,是个梅花拳的高手,因为练成了神功“金钟罩”,有金刚不坏之身,可以刀枪不入。孙过程兄弟俩第一次看见大师兄表演,完全傻了。那可是摸起来暖乎乎软暄暄的光肚皮啊,还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胸毛和肚毛,鬼头刀砍上去,也就一道白印,飘下来几根黑毛;梭镖一竿子扎过去,又弹回来,肚子上连个坑都没有;最可怕的是洋枪,那子弹一棵大树都能穿透,射到大师兄的肚子上,拐了个弯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群人纳头便拜,这不是神是什么?这不是“神助拳”是什么?然后就按照大师兄的弟子、一群小师兄的安排,在供奉关公、关平、周仓等人的牌位前叩头焚香,学着小师兄的样子,在地上画各种奇怪的圈,念各种古怪的咒语。孙过程曾认真听过周围人的咒语,发现每个人念的都不一样,有念“天灵灵地灵灵,洋鬼子现原形”、“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也有念“陆家庄第二排屋子老田家二小子大力士来也,跟我有仇、我看不上的人全都死光光”的,还有翻来覆去就念“神功附体,所向披靡”、“刀枪不入,灭洋顺清”的。必须承认,兄弟俩被弄得五迷三道,有如此“护体神功大法”,何愁大事不成。尤其孙过路,备受鼓舞。都“金钟罩”、“铁布衫”了,对方刀枪过来相当于绕着你走,身手如何,就不那么重要了。或者说,高手、低手被神奇的仪式和咒语加持后,全成了圣手、神手,他还担心什么。走!他对弟弟一挥手。

  结果是,辗转迁移,在北京一次攻打洋人堡垒时,战斗开始之前孙过路虔诚的仪式和咒语都失灵了。先是一颗子弹击中他左胳膊,然后是一个洋人卫兵子弹打光后,从死去的拳民手里抢过一柄砍刀,横刀一挥,从肩膀处齐根砍下了他的左臂。齐展展砍下来,洋鬼子够狠啊。战场上你死我活,但孙过程还是觉得洋鬼子凶残,因为他们砍下了哥哥的胳膊。还好是左臂,若砍的右臂,两只胳膊可能都废了。孙过路疼得当场晕了过去。也算及时。接着战斗的那一拨拳民活下来的没几个,他被一个死去的兄弟压在身下,要不也被乱刀刺死了。战斗结束,孙过程在死人堆里找到哥哥,孙过路因失血过多,差点没活过来了。孙过路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整个人懒洋洋的,飘飘悠悠地朝黄泉路上走。他还一直纳闷,都说阴间冰冷,他为什么浑身暖洋洋的,好像被阳光松软地包裹着。他对死亡的感觉让活着的兄弟诧异,怀疑他是给自己装死找借口。一个做过江湖郎中的拳民替他说了句公道话:没装死,只是疼晕了醒来后,因为失血过多依然神志不清。孙过路被弟弟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现在,孙过程坐在“喜相逢”的老位置上,希望哥哥黄泉路上还能有去年的好感觉。被阳光包裹是如此重要。

  他是打烊前最后离开的客人。早该回去了,但他还是待了这么久。跟老板告辞,出门撑开伞。除了零星的几盏灯,济宁被笼罩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一路泥水。走到小码头,远远看见屋船上所有的灯都亮着,孙过程就知道出事了。他撒开腿跑起来,早已经湿透的布鞋带起的泥水甩到后背和雨伞顶上。

  没上船就听见小波罗含混的哼唧。孙过程跳上船,船震动一下,甲板上立着的人喊:“轻点,在手术!”士兵钱戴着斗笠站在甲板一侧。

  “怎么回事?”孙过程问。

  “来了河盗。洋大人中刀了。”

  孙过程直奔小波罗的房间。一圈人围在床边。小波罗躺在床上,裸着大半个肚皮,肚皮上横着一道一指深的血口子,像一张咧到两耳根的嘴,伤口长得有了某种夸张的喜剧效果。皮肉和黄色的脂肪之间混杂着红色的血,渗出来的血在往肚皮两边流。小波罗的肚子上长满了比大师兄更茂盛的体毛,黑乎乎一片,被血打湿的毛发一绺绺胡乱地堆积在肚皮上。小波罗咬着撩起来的睡衣下摆,在痛苦地呻吟。那一刀把睡衣也划破了,堆在他脖子上,乍一看以为被割的是脖子。

  谢平遥掐着小波罗两只手的虎口,据说这样可以减轻疼痛。老陈在用一只新的渔网梭子清理小波罗的伤口。他的任务是把小波罗肚毛从伤口里挑出来,然后往伤口边缘抹用来止血和消炎的印泥。邵常来守着一个煤炭火炉,铁锅里清水滚沸,两根缝衣针和一团线在沸水里上下翻腾。陈婆端坐在凳子上,两腿并拢,闭着眼双手合十,两手不停地抖,咕咕哝哝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什么。她的任务是像缝衣服一样把小波罗的伤口缝合起来。但是她害怕,这么漫长的一溜伤口,还是在肚皮上,看着她都肝颤。她在求神给她点力量,现在她觉得从胳膊到手指都没力气,一根针都捏不住。

  “我去找大夫。”孙过程说。

  “小鲁已经去了。”谢平遥说。

  “什么人下这狠手?”

  “小鲁和小钱说,应该是河盗。”谢平遥轮换着甩动两只手。总用食指和拇指掐小波罗的虎口,手指头都僵住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没办法。”谢平遥这么说是在宽慰孙过程,意思是就算他在,这种事该出还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孙过程还是自责,的确是失职。他隐隐后悔回来晚了。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呢?“河盗,”他期期艾艾地说,“看见脸了么?”

  “蒙着脸。”老陈接过话,手里的梭子没停下。当时他刚躺下;忙了一天,腰疼,风湿病也犯了,他想躺平了身子缓缓劲儿。如果不是漫天的雨声和雨打屋船的声音,他完全可以听见河盗的小船划开水面的声音,也可以确定屋船那几下轻微的晃动是因为来了陌生人。但谁会想到,这样的大雨之夜也有河盗出没呢。等到听见动静,他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正是大雨之夜,才更应该预防不速之客啊。他在水上生活了三十八年,什么样的河盗没见过?这个雨夜真是疏忽了。他得承认年纪不饶人,跟暴风雨战斗了一天,的确累了,脑子也跟着迟钝。“三个人,带着家伙。”

  三个人。孙过程心脏突然提前跳了一下,像被人偷袭了一拳。

  小波罗松开嘴里的睡衣,哇啦哇啦说了一堆。

  谢平遥让邵常来找一下老烟袋,在小波罗的箱子上,老夏留下的那一杆。谢平遥说:“迪马克先生闻到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那人身上有股浓重老烟油味儿。他说特别香。这会儿他就特别想抽一口老烟袋。”

  孙过程的心脏又提前跳了一下。这次不再有一只看不见的拳头捶过来。真相就是一块石头落地。他在“喜相逢”端着酒杯时,不就在某一刻盘算了一下时间么?但他当时不愿意承认,所以他对自己说,再给哥哥多敬几杯酒,让哥哥的在天之灵安息。

  他用一桌酒菜祭奠哥哥的时候,有三个人冒着大雨在暗夜里为哥哥“复仇”。两个人背负尖刀,从码头上直接上船。他们熟悉地形,而小码头上的一艘屋船在零零散散的船只中间,如同羊群里跑出来头驴,实在太招眼。小波罗又点着灯,他在记他认为值得记下的东西。其他人都躺下了,就算没睡着,也不会知道雨夜里有三个人正奔着他们而来。两个轻装跳上船,一个划着小船藏着屋船的阴影里,在此之前,码头上的两个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解开屋船旁边的那个乌篷船的缆绳,小船上的同伙负责把它往更宽阔的水面上拉,让它随波逐流,随风荡漾。乌篷船上睡着两个呼噜震天的年轻人。

  他们整个过程只说了三句话,一共四个汉字。

  第一句话两个字:别动。上船的两个人舔湿了新糊的窗户纸,看见小波罗正在灯下奋笔疾书,两人对视了一下。一个人几乎是提着门把手将门打开,这样可以减少门轴摩擦的声音。很好,这是艘新船,这是它在运河上穿行的第三个年头,因为水上湿气大,为防止腐烂,门轴刚上过油。领头的蒙面人把刀从背后架到小波罗脖子上的同时,小声说:“别动!”

  小波罗听不懂这两个汉字,但他完全清楚是什么意思。脖子上凛然一寒,那种锋利的金属质感,他就知道今天运气的确不怎么样。坏天气之后,人祸也来了。他乖乖地举起手。身后的人对另一个人说了第二句话,一个字:“搜!”声音也是小得只有在场的三个人才能听见。反正谢平遥躺在隔壁的床上没听见。

  之前拿记事本,小波罗把箱子上的锁打开了,蒙面人没费任何力气就找到两锭整银子和一把散碎的小银块,外加几十文零钱。如果不是相机有点重,肯定会把这个大家伙也带上,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在指挥者眼神的示意下,另一个蒙面人把小波罗的派克笔也塞进了口袋里。他还搜罗了一堆小东西。值不值钱不重要,没见过的都是好东西。

  在他们抄起手杖之前,小波罗听任他们的打劫。他们能搜罗到的值钱货都在蒙面人口袋里了,还有一只小箱子,小波罗贴着墙角塞在床底下,不把床拖开根本拿不出来。仅是看见,也得小波罗离开现在的座位,趴在他凳子的位置,贴着地板往里看才能发现。可是蒙面人看到了手杖,准确地说,看见了手杖把手上的象牙。其实他并不确定那是不是象牙,只觉得好看,像个值钱东西,顺便动了贪念。他尝试将把手拧下来,没弄成,干脆往胳肢窝里一夹,准备一并带走。手杖刺激了小波罗,他用踢翻了脚边熏蚊虫的香炉。大雨把蚊虫挡在了外面,香炉中什么也没点,空香炉滚动的声音分散了背后蒙面人的注意力,他的刀刃歪到一边,小波罗趁机把脖子撤出来,右手抓起凳子抡向持刀的蒙面人。在蒙面人后退躲避凳子时,他左手从枕头底下来摸出了左轮手枪。左右手相互交换。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凳子。他发现两个蒙面人手里都有刀,两把刀隔着凳子指向自己。在他打开保险正要射击时,两把刀同时动起来,一把刀砍掉他的凳子,一把刀低于凳子,扫过他的肚皮。那一枪失了准头不是因为肚子上的伤,而是凳子掉在地板上让他身体突然失重,子弹射歪了。他只是觉得肚皮一凉,像被冰块划了一道。接着感到更凉,像一场规模极小的冷风单单吹过那一片肚皮。因为失重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坐姿让他感到了肚皮折叠导致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摸一把,黏糊糊湿淋淋的一片,这才真正感到了伤口的疼。在他摸完伤口忍不住低头看的一瞬间,两个蒙面人出了卧舱,他听见他们的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又停下,又响起。在停顿的那几秒钟里,已经说了三个字的蒙面人说了第四个字,也是他的第三句话:

  “走!”

  他还听见水声四起的咚一声,什么东西落到被雨淋湿的木板上。

  香炉滚动就惊醒了谢平遥,他以为只是隔壁的一失足。打斗和枪声响起他才意识到事大了。谢平遥猛烈地拍击他卧舱的墙壁,这边是小波罗,另一边是邵常来。他们都动起来。事实上枪声响起,所有人都清醒了。他们在黑暗中找衣服和鞋。士兵鲁和钱同时从简陋的床铺上坐起,出了舱发现船已漂到屋船二十丈开外,划过去肯定更慢,两人一跃跳进了运河里。上船后士兵钱说,他在游泳时感觉同时身处两条河中,上半身一个流速,下半身一个流速,下半身被更疾速的水流裹挟着,一直催着两条腿抢跑。

  士兵鲁往岸上游,他要去追正在泥水地里逃跑的两个黑影子。和他一起追的是大陈。士兵钱游向正在逃跑的小船。船上的黑影子拼命划桨,船速还是起不来。眼看着士兵钱越游越近,黑影子慌了神,桨划得完全失去了章法,在水面上团团转。他终于下定决心弃船逃走。那船委实太小,当他歪歪扭扭溜进水里时,小船也被带得倾斜,一个波浪过来,船翻了。他把翻掉的小船对着士兵钱猛一脚踹过去,借这一个力滑出了一段距离;而为了躲避迎头撞过来的倒扣小船,士兵钱被迫折到另外一个方向,距离黑影子更远了。

  追捕无果,士兵鲁和钱以及大陈,三个人湿漉漉回到屋船上。其他人都聚集到小波罗的卧舱,初步擦拭了伤口。谢平遥问有什么额外发现,三个人摇摇头。这么漆黑的雨夜,别说三两个人,就是藏一支军队,你也找不到蛛丝马迹。士兵鲁倒是有一点信息,但他没说,此时不宜刺激已经重伤的洋大人。如果他在风声雨声和脚踩泥水声中,没有辨错看不见的黑暗前方传来的微弱呼喊声,那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孙过程,他听到的那句话是: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事实上,那天晚上他找来大夫以后,他告诉孙过程的是,他好像听到有人喊了这么一声。他用了“好像”二字。孙过程嗯了一声。“好像”没什么意义。

  老夏的老烟袋拿来,老陈不同意小波罗抽烟,再香也得忍着,马上要进行伤口缝合。士兵鲁去请的大夫还没到,但伤口不能就这么敞着,他们决定能缝上多少就缝多少。陈婆操针,她要以做女红的方式面对洋大人的伤口。她的老花眼怕烟,一熏就流泪,那会影响针线活的质量。小波罗只好忍着不抽,但他要求嘬住烟嘴,就吸烟杆里经年累月的烟油味儿。老陈同意了。小波罗咬着玉石烟嘴吧唧吧唧嘬,嘬两口松开嘴,疼得五官挪位还不忘感叹:

  “香!真他妈的香啊!”

  伤口清理干净,缝合开始。除了自己家里的男人,这辈子陈婆没这么近地看一个男人的肚皮。这男人的肚皮之白,越发显得体毛黑重,尽管年近半百,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波罗的肚皮太厚,她用一块干净布裹着滚烫的缝衣针怎么都穿不透绽开的皮肉。针又太短,使不上劲儿;而针一戳皮肉,小波罗就疼得直叫唤,烟嘴也不含了,身体抽搐着蠕动,陈婆更没法下手。老陈让大陈小陈和孙过程帮忙,摁住小波罗四肢,谢平遥机动,负责给他递烟袋、陪他说话,如果需要咬条毛巾啥的,随时奉上。他用下巴指指邵常来,说:

  “你。”

  邵常来吓得直摆手,“大哥你饶了我吧,这辈子我杀过的最大动物就是鸡,鸭子都没杀过。”

  “洋先生是人,不是动物。”

  “我知道我知道。”

  “不是让你杀生。是让你救人。”

  “这救人比杀生还吓人。”

  “你刀工好,土豆丝切得比粉条还细,针线活肯定差不了。你就闭着眼,跟切菜一样缝。”

  “可是大哥,这不是切菜啊。我闭着眼切,洋大人他也不答应啊。”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就当织渔网了。”

  邵常来代替老陈按住小波罗的左腿,陈婆坐下来煮针线,老陈开缝。

  针走得艰难,穿不透。老陈抹一把汗,说:“你们意大利人日子过得真是好。咱们肚皮薄得像层纸,你的肚皮厚得像本书。”

  小波罗哼哼唧唧地问:“老陈说啥?”

  “老陈说,”谢平遥刚给他点上一袋烟,反正针线活也不是陈婆干了,“看你肚皮就知道你是有福之人。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好了。”

  小波罗深吸一口,让烟雾慢慢从嘴里流出来。穿一针他肚子就哆嗦一阵,像鲜豆腐在剧烈晃动;每晃动一下,黄澄澄的皮下脂肪仿佛又从伤口处溢出来一些。那口烟吐尽了,他说:“我的手杖!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回手杖!”他还没忘。谢平遥他们冲到他卧舱里,小波罗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手杖!他们抢走了我的手杖”!重复了五遍之后,才是“救救我,我可能要死了”。

  他们追赶河盗时,沿途没有发现丢弃的手杖。手杖被他们带走了。

  孙过程说:“天一亮我就出门找。”

  大陈说:“这些河盗太猖狂了,报官。把他们一个个都抓起来,砍头!”

  邵常来也说:“没错,报官!”

  伤口缝合一半,肚皮上像张开了怪异的半边嘴,士兵鲁把大夫请到了。他从药铺里打听到的大夫。一个老先生带着个二十来岁的徒弟。老先生先是被士兵鲁从床上拖起来,然后被一路拖着过来,啪嗒啪嗒走了半天的泥水路,老先生早烦透了。进了船舱连病人在哪儿都没看,先把眼镜摘下来,慢条斯理地边擦边问:

  “还活着吧?”

  老陈如蒙大赦,赶紧把针放下。小波罗疼出了一身汗,他身上的汗比小波罗还多。“活着活着,缝一半了,老先生您看看合适不?”

  他的徒弟叫起来:“哎呀,这哪是缝合伤口,你这是织渔网啊!”

  “小先生的眼神真好,”老陈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血水,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照织渔网的样子来缝的。”

  徒弟说:“师父,要不要重缝?”

  “还用问?两针间隔有二里路,不重缝怎么办?拆。”

  徒弟利索地在桌子上打开随身带来的出诊箱,拿出一把漆黑的剪刀。

  小波罗问:“他要干啥?”

  谢平遥说:“剪掉,重缝。”

  小波罗说:“Oh,my God!”

  徒弟问:“他说啥?”

  谢平遥说:“他在感谢你们,说大夫就是上帝。”

  “别跟我谈那些洋玩意儿!”老先生坐到小波罗的凳子上,跷起二郎腿,把沾满泥水的长袍下摆掸了掸,揪起花白的山羊胡子。“让他别乱动。挺什么挺!疼?忍着!不缝密实点,咳嗽一声就绽线,肠子喷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徒弟把所有线都从中间剪断,捏着一根根线头直接拽出来,疼得小波罗屁股啪啪直打床板。徒弟对着小波罗大腿就来了一巴掌,“这还没开始缝呢!”

  谢平遥把玉石烟嘴塞进小波罗嘴里。小波罗眼泪都疼出来了,但他明白必须重缝,就不再吭声了。安静了反倒让老先生心疼了,跟徒弟说:“给他一块。洋人也是人。”

  徒弟把线头收拾干净,重新给伤口清洗消毒,然后从出诊箱里找出一个盒子,倒出一块乌黑的东西,拇指头大小,递给谢平遥,让给小波罗放嘴里嚼着吃。

  “什么药?”谢平遥问。

  “止疼膏。”

  谢平遥立马就懂了,鸦片膏。

  果然有效,小波罗逐渐平静下来,到徒弟一针针细密地缝合好,他的五官已经妥帖地回到了各自该在的位置上。老先生坐在凳子上口授了两个方子,徒弟记录,抄好了给谢平遥,明天到药铺去抓。六副,每个方子三副,分前三天和后三天。平躺,静养,少食。千万别动。天热了,一旦伤口开裂感染,麻烦不会小,大了可以要命。

  “赶路可以吗?”

  “不动荡,无妨。”

  “别的呢?”

  “什么病人都没那么娇气。没别的了。”

  谢平遥付了出诊费,是一般大夫的四倍。老先生说,出诊费跟其他大夫差不多,多出来的三份分别是:他的大晚上起床费、夜雨中的赶路费和徒弟的人头费。已经少收一笔了,要在过去,洋鬼子看病,还得单加一道费用。那块烟膏算赠送的。

  好吧,谢平遥代小波罗谢过师徒二人,请士兵钱送两位回家。士兵鲁休息一下,喘口气。

  当天夜里,雨继续下。孙过程后半夜一直守在小波罗床边。因为内疚,小波罗睡着的那段时间他也睁着眼;一旦小波罗疼醒了,鸦片膏的劲儿已经过去,他就给他点上老烟袋抽几口。他提醒他别动,为防止单被碰到伤口,他想了个办法,将他和邵常来合住的卧舱里的一张板凳去了两条横牚子,拿来架在小波罗的肚子上,单被再搭到板凳上,等于给小波罗的伤口支起一个安全的小帐篷,既不至受凉,又防了蚊虫。睡熟了的那一段里,小波罗说了两次梦话,大喊大叫,吓得孙过程只好叫醒谢平遥。谢平遥听了听,说问题不大,他在叫着找手杖呢。

  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吃过早饭,孙过程估摸着药铺快开门了,下船去抓药。士兵鲁和他一起离开码头,去衙门里交接护卫任务。他和士兵钱得返回南阳了。天还阴着,但雨停了,很快太阳就会从沉重的云层后面走出来。

  常见的方子,抓药不成问题。药铺伙计说,两味药量有点诡异,不过正常,那位老先生向来喜欢在平常方子里出怪招。拎着六副药,孙过程拐个弯去了废弃的粮仓。老张群跷着脚躺在床上,地上摆着一坛酒、两头蒜和半斤酱油调拌过的猪头肉。见到孙过程,他坐起来,用下巴指着酒肉,说:

  “来两盅?猪肉就酒,一天都有。”

  “那俩人呢?”

  “跑了。”

  “为什么跑?”

  “怕官府抓啊。他们还年轻。”

  “你为什么不跑?”

  “我一个孤魂野鬼,往哪儿跑?”

  “你就没打算赖账?”

  “你都找上门了,我再赖有什么意思。”

  “我要报官呢?”

  “你不会。要报,我哪喝得上这酒、吃得上这肉?”

  “你害我欠了他半条命。”

  “你怎么不感谢我给他留了半条命?”老张群自顾倒了一盅酒,喝下去的声音像吹口哨。他只盯着肉看,慢条斯理夹起两块,跟着扔进嘴里一瓣蒜,皮都没剥。“他还欠我过路兄弟一条命呢。”

  孙过程蹲到地上。“手杖呢?”

  “丢了。”

  “真丢了?”

  “牛子把船弄翻,掉水里了。回来被拴木踹了一脚,拴木打谱带回去给他爷爷用呢。”

  白跑一趟。

  “就算没丢,我给你,你敢拿回去?”

  孙过程抱住了脑袋。他蹲了半袋烟的工夫,站起来,拎着中药出了粮仓。半袋烟时间里,老张群嘴里啧咂的喝酒声、喀嚓喀嚓的嚼生蒜声和肉吃得舒服的吧唧嘴声一直在响。老张群说:

  “闷头发财的事我张群不干。待会儿我招呼几个老哥儿们一起痛快地喝他娘的一顿,你来么?就今晚。”

  孙过程已经走到槐树底下。昨晚他给孙过路烧过的纸灰荡然无存,全被雨水冲走了。

  中午时分,太阳冷不丁跳出来,云层边缘如同被烧出个窟窿。阳光打到身上,汗立刻出来。孙过程一直在找合适的理由跳下水。逆光里四个人从码头走过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马,三个左右随行。士兵鲁带着济宁官府的人来了。什么官从哪个部门来,孙过程完全弄不明白,在他看来所有官员的穿戴都差不多。

  官员下马先擦汗。官服一直扣到脖子底下,看着都热。邵常来把茶水端到小波罗的卧舱。昨晚六个人都坐卧得下,官员来了,三个人就挤满了。他晃晃荡荡的官服看上去占了好几个人的地方。小波罗躺在床上,肚子上是板凳,板凳上盖一条床单,整个人像只扭过头来的单峰驼。官员先代表上头表示诚挚的欢迎和慰问,接着为本地的治安自责,发誓一定要把坏人缉拿归案,最后才是此行重点,商量接下来的行程。

  小波罗他们从南阳刚出发,这边就接到了电报。巡抚袁世凯袁大人责令他们做好接待和护卫工作。他们两天前就拿出详尽方案,足可以让迪马克先生全方位地体验好运河之城济宁的魅力。但是,非常遗憾地得知,迪马克先生遭歹人洗劫和伤害,鉴于迪马克先生的身体状况,他们以最快迅速制订出一套更加可行的临时方案。那就是,在济宁不宜久留,这两天就起航。近日方圆数百里都大雨,运河水位难得升高,可以平稳顺畅地行船,河床最高处南旺一带,水位也达到了近年同期的最高值。迪马克先生是贵人哪,为我们运河带来了好运。没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面积降雨,过南旺怕是要几百号人拉纤,那走走停停,三五里水路也要耗上一天。航行艰难说到底不重要,时间也不重要,迪马克先生的身体最要紧,倘若错过了这几天的高水位,一步三颤两抖,靠拉纤拖船往前走,伤口肯定吃不消。因此,咨询过相关水利和医学专门人士,一致认为,欲行宜速,时不我待。余大人特命卑职与迪马克先生商榷,早做决断。当然,未能尽好地主之谊,也请迪马克先生和诸位多包涵。

  谢平遥翻译给小波罗。小波罗说:“午饭后就动身。宜早不宜迟。”下午就出发?谢平遥清楚南旺一带河床的高度,但还是觉得仓促了些。

  那官员示意门外的随从递进来一个小木匣子。打开,几张银票和一小袋散碎银两。“余大人的一点心意,请笑纳。”

  不走都不行,人家早准备好送客了。

  小波罗让谢平遥转致谢意,但银两就不必了。谢平遥撇撇嘴,料想那官员也听不懂,就用英文说:“为什么不要?推掉了肯定进这人的腰包了。”小波罗想咧嘴笑,伤口跟着疼,赶紧说 OK。

  “你们这是商量好了?”官员问。

  “就这么定了。”谢平遥说。

  “甚好甚好。照上头的吩咐,还配有两名护卫,随后就到。那你们收拾,我就先告辞了。”

  谢平遥把客人送至码头,看他骑马带随从离去。士兵钱在乌篷船上嗷嗷地叫,为孙过程的水性叫好。船漂在码头外的运河里,旁边翻起一个水花。谢平遥觉得过了很久,孙过程才从距水花十丈开外处冒出头来。孙过程深呼吸,换个方向又扎下去。小陈也站在屋船边看,这水性他赶不上。更让他羡慕的,是孙过程抗冻能力。太阳底下有点热,但刚落过雨的水冷流急的运河,游泳还是为时尚早。

  午饭之前,孙过程才从水里上船。一无所获,不知道被水流带到哪里去了。换好衣服坐定在饭桌前,他悲哀地说,终于洗了个痛快澡。

  午饭后,两个府衙的士兵驾一艘挂帆的乌篷船来报到;胖的姓周,瘦的姓顾。外出采买伙食和日用品的邵常来跟大陈也回到船上。大家与士兵鲁和钱挥手作别。老陈在甲板上点燃一挂祈福和驱凶避邪的鞭炮,转身对两个儿子高喊:

  “起!”

  小波罗躺在床上很有些遗憾。运河沿岸两个最重要的城市,淮安和济宁,阴差阳错都失之交臂。他欠起身子想从窗户往外看,一动伤口就疼,只好躺下。在他的想法里,除了要将济宁的运河及水文细细斟酌一番,另一个心愿就是到曲阜,瞻仰孔府、孔庙、孟庙,祭拜孔林,亲近一下中国两千年文化里的大贤人;离开济宁时,再饱餐一顿太白楼的美味,如此才算真正来过济宁。但船已越过最后一段城墙,济宁就此别过。

  事情一下子单纯了,就是赶路,船只在采办日用品和经过船闸时才停下。这两天的雨果然帮了大忙,运河水势浩荡,帆涨满,行驶的速度老陈很满意。他对这一段水路也满怀好奇,运河上跑了大半辈子,不过济宁,不见识一下南旺分水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运河上结结实实忙活过。一路往西北走,有花有草,有芦苇、荷花、野鸡野鸭和飞鸟,有数不清的来往船只从沉舟侧畔经过,有叫卖的小商小贩,有披红戴绿的流动妓院,有无数简陋的小码头,有贫困的十万人家和垂头丧气的无所事事的拉纤者。他们夜以继日地调动樯楫,穿过马场湖到南望湖;其间历经通济闸和寺前闸,之后还会经过柳林闸、十里闸、开合闸、袁口闸、新口闸、安山闸,然后抵达安山湖。再走下去就是聊城地界。

  行至南阳湖正值清早,整个船上只有掌舵的老陈一人醒着。年纪大了觉少,醒了就想多赶二里路。接着醒来的是小波罗。在床上躺了几天,睡眠成了他最讨厌的事;躺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每一刻他都希望自己醒着,跟谢平遥、孙过程他们说说话,说什么都行,但还是经常在聊天中不知不觉滑进了睡眠。昨天晚上,他在听孙过程讲他们家祖宗搬离南旺的故事时睡着的,一觉睡到现在。孙过程听他父亲说,逃荒那年南旺的河道差不多见底了,往年七月到九月基本能正常通航,那年十二个月都过不去一艘像样的船,前一年也好不到哪里去。风调雨顺之年穷人的日子也照样不好过,又碰上运河断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连上顿也没了,只能另寻活路,才有了后来扎根梁山。小波罗还想着继续听梁山的故事,人已经睡着了。

  先听见波浪拍击船帮的声音,小波罗醒来。头脑昏沉,四肢极不清爽的酸疼,肉肉的,闷闷的。睡多了。跟躺着不动的难受相比他宁愿感受肚皮上的锋利干净的疼,就扭动一下身体,一种新鲜的疼痛如同一道闪电,瞬间贯穿了全身,小波罗出了一脑门子汗。波浪拍击船帮的声音消失了,窗外传来悠远高亢的说话声。他听不懂的,一群中国人在节奏分明地喊着号子。一大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热火朝天地喊着劳动号子?他忍不住好奇。这好奇让他如卧针毡。他尝试着用左胳膊肘撑起半个上半身,一阵新的疼痛,他停下来,感受疼痛的强度,直到习惯它;接着撑起右胳膊肘,又是一阵疼痛,再停下,等自己适应了那新的强度,左手推开窗户,顺便扒住窗框,上半身斜立着。他清晰地感到出汗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半秒钟里豆大的汗珠挂满了一头一脸,伤口疼得像被重新割了一刀,长度和深度一模一样。但他觉得疼得值,躺下几天后,他终于可以看见比卧舱大的空间。不是大一点,而是像整个世界一样大,他看见的就是整个世界。

  他的回报还不仅于此:他看见了一个火热的劳动场面,无数的中国人正在挖河筑堤。男人们一例短打,辫子缠在头上或者脖子上;年轻的裸着上身,裤子卷到膝盖处;有穿草鞋的,更多人打着赤脚;牵绳的、测绘的、挖土的、抬泥的、推车的、拉车的、下桩的、打夯的,穿梭往来,不亦乐乎。当官的挺着肚子站在高处,陪同者伸直手在比画,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胡须。也有女人出没其间,拎汤罐端瓷碗,给干活的男人送水送饭。河道宽阔,堤岸高拔,新鲜的泥土敞开在他们脚下。他听不见河工现场琐碎的嘈嘈切切,却在整个场面之上发现了一曲整饬昂奋的合唱,既欢快,又劳苦,仿佛滚沸的巨型大锅里升腾起的雄浑蒸汽,但他听不懂。

  他很想听懂。他犹豫一下,敲响了身后的舱壁。

  谢平遥来到隔壁。船走得慢,窗外的挑河现场几乎没变,依然热气腾腾。在谢平遥奇怪此地竟有如此规模的挑河工程之前,他也听到了小波罗所说的合唱,听上去有些遥远,入耳却分明。那是一首河工号子,《筑堤歌》。在淮安待了几年,疏浚河道、加固堤防的大小工程见过一些,干活时壮志提神的谣歌和号子也大同小异。跟着窗外的节奏,他给小波罗翻译出来:

  嗨!嗨——

  甩开臂膀挺直腰,

  脚步走稳好登高。

  嗨!嗨!嗨——

  你也挑来我也抬,

  取出河土垫河崖。

  河堤修得高又宽,

  土掩大水保家园。

  嗨!嗨!嗨——

  头号大筐装满尖,

  运河挖得深又宽,

  南北二京好行船。

  大船装来江南米,

  小船又运青竹竿。

  抬上堤坝筐放稳,

  筐筐箩箩莫要慌。

  嗨呀嗨!嗨——嗨!

  一边翻译谢平遥一边犯嘀咕,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外面老陈喊了一嗓子:

  “都起来都起来!有蜃景有蜃景!”

  谢平遥恍然,果真是运河蜃景。整个热闹的河工场面正展开在南旺湖上。他跟小波罗敷衍着解释,运河蜃景大概就是运河上的海市蜃楼。他也不太懂,只在漕运总督衙门里听人说起过,运河里偶尔会出现蜃景,不过从来没有人说起,蜃景中还有声音传出来。见多经广的老陈也头一次听见蜃景出了声,只是确凿在耳边眼前,由不得怀疑。孙过程、邵常来、大小陈和陈婆,还有后面拴着的乌篷船里的士兵周和顾,连滚带爬出来。站到船边观看时,一阵风起,清晰的场景很快模糊了;再一阵风来,蜃景消失了,南旺湖上碧波坦荡。

  邵常来说,他老家有个偏僻说法,蜃景会带来好运。孙过程听后双手合十,闭上眼。老陈问他默念的啥,邵常来说,还能有啥,肯定念叨要找个好媳妇。孙过程笑笑。祖父倒是讲过在南旺做过的河工。明代以后,大概没哪段运河疏浚的难度比南旺更大、次数比南旺更多,那么欢天喜地的劳动场面,怕也不是每次都能看到。更多的是成千上万的饥饿劳工,蚂蚁一样穿梭蠕动在宽阔漫长的河道上。

  屋船接近分水口,速度明显降下来。汶水在前头分流,七分去了北边,所谓“朝天子”,三分迎头流下,往江南走。此处是整个千里运河的“水脊”,河床被抬到了最高处。小波罗不敢久坐,早已经躺下,听说分水口到了,还是忍着剧痛让谢平遥扶起自己,背后堆上被子和靠枕。没法到岸上登高望远,越过窗棂看见一点风物也好。担心小波罗寂寞,船停靠码头后,谢平遥留下来,其他人上岸转一圈。

  分水口是运河繁华的要塞,两岸屋舍俨然,店铺林立,往来商贩游人络绎不绝。尤其河右岸的龙王庙建筑群,四座大门正对汶水济运处,虽然漕运凋敝,南旺也没有彻底从饥馑灾荒中缓过劲儿来,建筑群掩不住已破败,但恢弘的气势还是让人肃然起敬。运河边条石砌成的石驳岸,岸下埋伏着十二根水柱,他们的屋船就拴在靠中间的一根上。岸上盘卧八个巨型的镇水兽,姿态各异,形貌栩栩如真。石驳岸中间有一道石阶直通龙王庙,孙过程他们拾级而上。石阶尽头是一座木结构牌坊,双层飞檐,悬了三块匾额:右为“海晏”,左为“河清”,中间是“左右逢源”。汶上人、浙闽总督刘韵珂手书。过了牌坊,就进了龙王庙。

  他们几个人在岸上转了一个多时辰,可看的很多。龙王庙之外,还有供奉宋礼的宋公祠、纪念白英的白公祠,还有禹王殿、关帝庙、观音阁、莫公祠、文公祠、蚂蚱庙等十来处院落。老陈逢庙就进,见神必拜,每次敬拜,总看见孙过程也在虔诚地作揖磕头。他是请众神提携,保佑旅途安泰,孙过程拜的什么?孙过程说:

  “为哥哥。”

  老陈说:“你这弟弟当得好。”

  孙过程给小波罗带了一块缺角的青砖。在龙王庙墙根的荒草中发现的。青砖一侧有完好的楷书模印:弘治拾年造河道官砖。四百年前的文物。谢平遥翻译给小波罗,明朝的孝宗皇帝朱祐樘就在这里整治过河道。小波罗遥想四百年前,觉得太远,指指床底,好东西,嘿嘿,得自己留着。

  左转。右转。左转。右转。运河从来都是弯弯曲曲的。孙过程回想这一段水路,觉得时间也是弯弯曲曲的。左转。右转。弯弯曲曲好,舒缓,悠远,充满了美好的过渡。充满过渡的路程就是坦途。事实也如此,他们一直赶路,小波罗的生活都在舱内,生长新肉很慢。中间看过三次大夫。一次是因为半夜从床上掉下来,右侧几近愈合的伤口又撕开了一个口子,重新找大夫缝合。一次是缝合之后,找大夫复查。大夫说恢复不算快,但也不错了,切记不能再从床上掉下来,咱们的肚皮不是点心匣子,可以打开再关上,开开合合。大夫保守估计,到临清只管下船到河堤上走,速度不会比船跑得慢。第三次就是找一个大夫给伤口拆线。

  小波罗没告诉别人为什么掉下床,他只写在了日记里。他在梦中回到济宁的大雨之夜,跟蒙面人争夺手杖,一人抓一头,蒙面人抢走手杖,还把他拖下了床。

  士兵周和顾到张秋镇就回去复命了,他们击鼓传花,把任务交给了阳谷县衙的同行。小波罗婉拒,县令不答应,你可以不需要,我不派人是我的失职。再到聊城,又换了两个。小波罗明确拒绝。天下太平,他下船也少,没人知道船上还待着个洋人,实在不必浪费。东昌府知府委派的官员说,公事必须公办。你若是担心这俩人分了你们的口粮,好办,让他俩带足盘缠,交你们伙食费。实在不行,备上锅灶,自给自足。既受知州大人委托,他承担不起“万一”。要在他们的辖区出了事,谁的官帽都戴不稳。

  一路穿闸过关,到了临清直隶州。排漫长的队伍,过了会通河边的钞关,没走多远,天下起雨。七八月的北方进入多雨季节。一块黑云过来,跟着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就落下来了。

  等候过钞关时一直窝在船上,小波罗待烦了,过了关就上了岸。伤口在身体中间位置,上下都要吃力,新生的皮肉又娇嫩,小波罗揣摩着力道,免得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把伤口撕开。他把一只手搭在伤口上,像孕妇一样谨慎。左边谢平遥,右边孙过程,两个士兵紧随其后。先前小波罗已从床上下来多次,在船头喝茶、聊天、看书、写东西,也拍照,有时候就是盯着水面看,因为经常有水蛇和乌龟从水面游过,但出入的步子都少,真到了岸上,陡然觉得大地也是晃动的。慢慢走出一里路,脚下才牢靠。

  七月的北方也郁郁葱葱,依然掩不住破败和荒凉。野草蔓生,一场雨水就长势齐腰。乡村还是凋敝,破旧的土房子,只做遮风挡雨用,一点不见南方民居的美感。小波罗在村庄边上走,本来打算下了船就看见一个丰饶的人间,没想到这般情景,他内心里慢慢生出苍凉和悲哀。孙过程说,若是去年来,连这丰肥茂盛的荒草都见不到。小波罗扭头看看运河,水流日夜不息,过了临清就将取道向北;四个多月以来,他头一次发现他对这条曲折绵长的大水有了情意。他想坐下来抽上一袋烟。孙过程递上烟斗和烟丝,火镰竟忘了带。

  两个干瘦老头坐在老屋前的磨盘上抽烟袋,孙过程要去借火,小波罗说,一起去。两个老头见过洋人,也见过官差;洋人和官差同时站在跟前,没见过。他们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羞涩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去。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早就一贫如洗。他们邀请小波罗坐下来,“吃一袋”烟。小波罗在磨盘的另一个角上坐下,借了胡子半白老头的火。那袋烟“吃”得很香。

  “这房子还能住吗?”小波罗问。谢平遥给他翻译。

  “能住。”

  “不打算修修?”

  “不修。能住。”

  “可以修得更好看一点嘛。”

  “有好看的时候。”

  “啥时候?”

  胡子半白老头扭头看老屋,“现在,”他的烟袋杆对着老屋画了个圈,“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

  此刻阳光倾斜着照耀低矮错落的土房子。经年风吹日晒,泥墙发白泛黑,但下午的阳光还原了它的本色,那面墙如同镀了一层黄金。那浓郁的金黄色几乎要燃烧起来。但阳光里的黄金同样贵重,一袋烟没抽完,天边来了穿黑衣服的云,墙上的黄金开始褪色、消失。

  “看,没了。”小波罗说。

  “还会再来。”

  雨落下来之前,他们聊起洋人。另一个胡子全白的老头说,他在一间屋里见过七个洋人,他们分属四个国家,不过在他看来,他们长得都一样。

  “什么时候?”半白胡子老头问,“教堂去年不是被拳民烧了么?”

  “那是临清的。教堂被烧,洋教士总得有个去处嘛。上个月去七星庄我外甥家,庄北盖了几间屋,最大的那间屋顶上插了个十字架。外甥带我去开开眼,说四个国家的。我还多看了两眼。他们洋人长得像一家人。”

  “跟我像?”小波罗问。

  “像,太像了。跟你哥你弟、你叔叔你大爷似的。”

  “哪四个国家?”

  “谁记得住。你们洋人什么名字都一叫一串。”

  “有年轻人?就像,孙过程这个年龄的。”

  “有,多大的都有。我外甥说,四面八方聚到一起。”

  雨点落下来。谢平遥催小波罗回船上。

  “七星庄在哪里?”小波罗问。

  “往前走,到石码头上岸。往北一直走,庄前有大水塘,沿水边长了七棵老刺槐,占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大老远就能看见。除了七棵刺槐,别的树都栽不活。”

  小波罗学两个老头,对着鞋底把烟灰磕干净。雨下大之前,他们回到船上。小波罗打开地图,在临清城和夏津之间、靠近后者的地方标出一个点,大概就是七星庄,他想去一趟。

  第二天上午,风雨和闪电同时止息。一个整夜加..上半个白天不停歇的雨,天地间都是一副喝饱了、水漾到喉咙处的浮肿样子,运河也满满当当。雨云尚未退去,空气潮湿得可以直接行船。因为水势汹涌,船走得谨慎,午饭后方到胡子全白老头指点的那座石码头。

  这次六个人上岸。考虑到通往七星庄的道路布满泥泞和水洼,小波罗没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路,在前头停靠的市镇码头上,孙过程买了一个四人抬的躺椅。现在小波罗坐在躺椅上,临清州的两个士兵抬前面,孙过程和大陈抬后面。谢平遥抱着一堆雨具走在旁边,偶尔走到最后,隔出一段距离往前看,他会产生一个错觉,觉得孙过程他们抬着小波罗,正朝低矮的天上走。

  大水塘,七棵树。他们一条道走过去。经过庄稼、野草、小树林和一片坟地。雨停了七星庄也没多少人走出家门;从敞开的院门看进去,很多人坐在堂屋门口的暗影里发呆。一个中年男人在院门外挖沟排水,看见他们,没吭声。但他在谢平遥开口之前伸出了手:先往东,再往北。他看见了躺椅上的小波罗。他断定所有长出这张脸的人都该去同一个地方。

  一场急雨过去,只有活物经过的地方才会泥水泛滥。新的教堂刚开始建,周围泥泞不堪。现在正用的简易教堂,是临时搭建的起脊平房,左手第二间屋顶上插着一个木制十字架。美国公理会1886年在临清城建的教堂,是山东的第二处总堂,去年被义和团毁了。皇太后剿灭拳匪的上谕公布后,公理会就开始筹划建新教堂。先在七星庄试探性地建起四间房子,没人找碴儿,插上十字架就悄然开张了。风声依然很紧,但似乎也无生命之虞,胆子又大了一些,索性弄个体面的。为首的牧师是美国西雅图人,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懂“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的道理。看那凌乱场面,应该是雨停时开过工,又一场大雨才彻底收工。建筑工具和材料乱糟糟地扔在泥水里。

  小波罗坚持在离教堂一百米左右处就下躺椅,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插着十字架的那间屋。那个美国人在,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花白胡子修剪得很漂亮。开始只是寒暄,你好我好大家都还好吧,也颇有相见恨晚的亲热。一刻钟后,小波罗问七星庄有哪几个国家人。牧师数给他听,两个美国人,此地公理会的主力;一个比利时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德国人,一个荷兰人。他们是从各处投奔而来:有的就是神职人员,有的纯粹是无路可走,来找口吃的。

  “我的意大利老乡呢?”小波罗英语问。

  “一个年轻人,北方漫游来的。”西雅图人说,“一会儿叫过来你们叙叙旧。”

  门外响起踢踏杂乱的脚踩泥水声。小波罗问谢平遥出了什么事。谢平遥到门前,看到三个外国人踩着泥水往远处走。

  “差点忘了,他们该去菜园了。”西雅图人说,“我们吃自己种的菜。”

  小波罗犹豫片刻,走到门口。三个走得更远了。小波罗是突然喊起来的。他用意大利语喊了一个人名。他们三个人在泥水里跳着走,落地时溅起混浊的水花。有个跛脚的年轻人躲避同伴踏起的泥水时,不得已单着左脚跳着跑。小波罗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头。他冲出门去。

  就几秒钟的事。刚起步他肯定感到了伤口的紧张,好多天了,他已经习惯了弓腰含胸坐卧行走,所以跑前两步他挺直的腰又弯下来。接下来几步跑得更着急。本来重心就前移,很多天又没跑动,脚下的节奏和感觉控制力大打折扣,一脚踩滑;等西雅图人走出来,他已经摔倒在泥水里。小波罗痛苦地大叫一声。谢平遥和孙过程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坏菜了,他的伤口。他们俩跑过去。

  小波罗趴在泥水里,两只手在肚子底下直哆嗦。黄汤一般的泥水里丝丝缕缕泛起红色,掺了血的脏水显得更脏。除了黄和红之外,另有一股铁锈水从那一堆工具和材料上流进来。铁锹,瓦刀,锤头,铁片,铁条,骑马钉。还有运送沙石砖头的牲口黑褐色的粪便,也一并融在这泥水里。谢平遥和孙过程把小波罗从泥水里搀回教堂。西雅图牧师赶紧喊隔壁的另外两个外国人过来帮忙,一个烧热水,一个去找药箱。他跟长着尖下巴的年轻人说:

  “这是你的意大利老乡迪马克先生,快把药箱找来,先清洗消毒。”

  小波罗一身泥水躺在椅子上,说:“他是意大利人?”

  “列奥纳多。老家罗马。” 西雅图牧师说,“你刚才叫谁?费德尔?”

  小波罗闭上眼,呻吟声瞬间大起来。

  西雅图牧师找来他的美国同事,那人懂点医术。当然是用西医的方式和药品给小波罗作了伤口消毒处理,但他没能力缝合。好在伤口比刚被刀划开时要小。包扎好后,他建议去找专业大夫缝合。那天下午的造访就这么匆忙结束了,小波罗都没来得及把其他四个外国人的长相看一遍。孙过程四人抬着他急匆匆回到船上,以最快航速往下一个大码头走。

  好在大码头上从来不缺大夫,就跟不缺算命和帮人代笔写信的先生一样。到了“回春堂”天彻底黑了,大夫把回春堂里所有灯和蜡烛都点在他的手术室里。大夫年龄不算太大,但眼神不好,规矩也多,平常是绝不在晚上见血的,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天亮再说。小波罗是洋人,算特事特办。灯光照亮了墙上挂的一块匾,上面刻着“悬壶济世”四个颜楷大字。所有的大夫好像都是慢性子,这个姓方的大夫把绷带打开,左看右看,这里碰碰那里戳戳,涂涂抹抹之后才开始缝合。缝合时慢悠悠地说:

  “伤在这个地方好啊,省得你们洋人整天在咱中国地盘上挺腰凹肚。跟他说,以后走路谦虚点,要不还得裂开。原样译啊。”

  谢平遥真就原话译过去了。

  小波罗牙缝里嘶嘶啦啦地抽冷气,说:“跟他说,我早学会谦卑了。”

  谢平遥再原话译给方大夫。

  “这就好。”方大夫把眼睛凑到伤口上,“那我给你缝仔细点。”

  又得在床上躺着了,小波罗抽了两天的烟才稍稍平复下来。船继续走,走得甚至更快,反正没事大家也都不需要下船。小波罗把自己关在卧舱里,尽管有个窗户敞开来通风,谢平遥乍一进去还是被烟雾熏得眼泪汪汪的。小波罗想明白了,他请谢平遥帮忙把床头的烟灰倒掉,然后把沿途搜集到的跟运河相关的各类书籍读给他听。边译边读。他说不能让时间荒废了。书听累了,就听谢平遥讲运河,知道什么讲什么,知道多少讲多少。谢平遥讲累了,让孙过程、邵常来、老陈一家,还有跟在船后的两个士兵接着讲。在他们讲述的过程中,躺在床上的小波罗随时提问。从临清地界一直到天津,小波罗主要是通过这些方式来了解运河的。他喜欢一句中国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里路走不好,就听别人讲述他们的万里路;书读不足万卷,就听书,听别人讲他们的读书和故事。他也只能听到这里,过了天津身体每况愈下,经常陷入严重的抽搐和高烧昏迷状态。

  从临清到天津,就航行来说,是小波罗从杭州出发以来,走得最快的一段。中间除了找医生、采办日用品、必要的休整,和因为夏季的风雨不得不停下来,其他时间他们都在行船。最多一天走了二十一个小时,老陈和大陈小陈轮流掌舵。这一段航程,若干年后谢平遥他们回想起来,第一感觉就是赶路、赶路、赶路,一路走得飞快;第二个感觉与第一个完全相反:慢,慢得不得了,慢得所有人都焦虑、揪心、惊慌失措。

  小波罗的伤口不像上次那样,慢慢愈合,而是三天之后出现发炎症状。发红,越来越红。开始以为是天热,伤口通风不够,晾开来;又等两天,已经不是红的问题,出现了白中泛黄的脓点。船停下来去找大夫。大夫没当回事,做了消炎处理,开了方子,按剂量服药即可。继续走。药不管用,伤口在恶化。红肿的化脓面积在大幅度增加。小波罗开始出现高烧、畏寒、身体的某些部位会突然疼痛等症状。饭量大大减少,经常饭菜端过来,看一两眼就饱了。邵常来拿出平生所学做出的麻婆豆腐,他也没什么兴趣。

  到沧州,找了一个在当地相当著名的郑大夫。此人曾在南洋念过两年医科,对外穿长衫,回到诊所就一副西洋打扮,天再热也要穿上白大褂。他断定小波罗得的是败血症,这种病在过去也叫脓毒血症、菌血症。他把从南洋带来的英文版医书找出来,翻开给小波罗和谢平遥看,逐条对照,多数症状都吻合。他对自己的诊断相当自信,顺带对中医和时局做了点评。他认定小波罗的病是被运河沿岸的中医耽搁了。庸医误人啊,他说,多吃几斤橘子就能预防这种病,古代的船员都知道这么干。那帮中医整天神神道道,还望闻问切,shit,完全是瞎搞。我就不相信两根手指往腕子上一搭,能“切”出个什么真理。还有咱们这帝国朝廷,这里没有吃公家饭的吧?谢平遥说没有。护卫他们在山东最后一程的德州士兵,进入直隶境内前也撤了。直隶省没有下达护送命令,他们又成了一条纯粹的民间船只。

  南洋学成归来的西医把辫子塞到白大褂里头,继续发表演说:“要我看,咱们大清国就一直没找对跟洋人打交道的方式。要么暗通款曲,私下里能穿一条裤子;要么转过身就翻脸。要不是各地的教会医院都被毁了,迪马克先生的这点小毛病怎么会拖延成这样?还有用义和团去对付列强,怎么想的!你们知道吗?”他把脑袋伸到谢平遥面前,近得谢平遥能数得出他两道稀疏的眉毛一共有多少根,“听说去年义和团进京,端王特地把义和团的大师兄们招去,给皇太后表演刀枪不入的神功。梆梆梆表演完了,皇太后当场嘉许,说赏。等大师兄们走了,荣禄问太后,您信么?太后说,把戏是假的,几十万条精壮汉子是真的,打起来,可以用他们去堵洋人的枪眼嘛。”说完了,他大笑不止,一直笑到眼泪流出来才停下来。

  谢平遥被笑蒙了,这传闻好笑么?他没有看旁边的孙过程,不知道他作何感想。“那郑大夫认为应该如何处理与列强的关系?”

  “我哪里知道?肉食者鄙,这事不该我干。想必谢先生知道?”

  “惭愧,在下才疏学浅,岂敢置喙。”

  “那谢先生的意思是,不懂就得沉默,听之任之?”

  “在下绝无此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跟郑大夫一样赞成顾炎武先生的观点。”谢平遥不喜欢此人夸夸其谈,但对方言之成理。他倒是发现自己这些年懈怠了,愤怒与激情因为无奈而日渐消磨,而长途水路上,单一的生活与景观更加剧了这一消磨。他在大夏天里打了个激灵。

  被烧得晕晕乎乎的小波罗此刻睁大眼,说:“大夫,赶快开药吧。”

  南洋回来的西医郑大夫许诺,照他的方子,船到天津卫,小波罗就可以活蹦乱跳地下船了。到那时候,肚皮结实得可以入洞房。这个粗俗的比方成了沧州到天津的旅程中唯一的亮点。一旦小波罗因为病情的恶化、伤口腐烂散发出的异味,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疼痛和不适,失去信心、情绪变坏时,谢平遥他们就以该西医的语录鼓励他。开始的确能管上一阵子,三次以后就不好使了,因为小波罗的病情的确越来越严重了。

  半路上小波罗开始抽搐,此前没有过的新症状。身体的某个部位会突然失控,不停地哆嗦抽搐。有时候只是腮帮子抖,像嘴里突然生出一只手,想起来就把腮帮子揪着往里拽,换个时间又握成拳头向外捅;这种时候小波罗就会下意识地咬紧牙关,身体也跟着不自主地后仰。咬咬牙无所谓,后仰是个麻烦事,一不留心就把伤口扯开了,眼看着伤口越挣越大。

  伤口的化脓的面积越来越大,发出腐烂的异味,开始只是细长的一股幽幽飘荡的异味。邵常来端着碗碟进船舱,喂小波罗饭菜时,他以为是菜炒出了问题,凑在盘边使劲嗅,没出岔子啊。一抬眼,看见小波罗肚皮上红艳艳、黄彤彤、白森森千头万绪的糜烂伤口,明白了。小波罗肯定也明白了,那顿饭他吃得更少了。很快异味如细流入海,汹涌澎湃起来。两天后,孙过程推门进舱,想扶小波罗稍微坐起来一点,腐肉的臭味如同一只拳头,结结实实地劈头打到他脸上,孙过程差一点没忍住吐出来。他跟谢平遥表达了忧虑。谢平遥说,隔着一面墙,他对小波罗的病情每一点恶化都了如指掌。他的窗户和小波罗的相隔最近,异味的一丝一毫变化,他都明白,但没办法,世上诸般事情都可以分担,唯有疾病等少数几样,多亲密的也爱莫能助。

  郑大夫的药继续吃,烧是降下来了,抽搐加重,动辄大汗淋漓,对外界的刺激也更加敏感。水上生活嗓门都大,来往船只上哪个人高喊一声,小波罗的身体都会有反应。夏天水面上雷电频繁,霹雳响了,闪电亮了,小波罗一触即发,剧烈的抽搐让身体弹跳不止,即使把小波罗的胸部以下捆绑在床上,也没法阻止伤口绽裂。

  而如此剧烈的抽搐经常导致呼吸困难。一天下午,谢平遥、孙过程正和小波罗聊运河,一个球状闪电落到岸边,小波罗应激而动。整个人像一块颠动不止的木头,硬邦邦的,谢平遥和孙过程一起按住他身体,依然无法让他平静下来,腰背哐啷哐啷地撞击床板。谢平遥摁着小波罗的两个肩膀,突然惊叫一声。小波罗张大嘴,两眼圆睁,一脸即将窒息的惊恐。谢平遥赶紧关上窗户,按小波罗的胸口。几秒钟后,小波罗一个深呼吸,慢慢恢复正常。

  这肯定不再是简单的伤口问题了。谢平遥把整条船上的人都召集起来,没有人能够综合这些症状做出可靠的判断。当务之急是到天津,天津是他们可能找到洋人西医最近的地方。老陈决定从今天起,日夜兼程。他们在一个小码头采办了足够吃到天津的食物和日用品,扬帆起航,需要拉纤的航段,让孙过程赶紧下船交涉,绝不无谓地浪费时间。

  出发前老陈照例去庙里。那座破败的庙里供奉了各路神仙。东倒西歪的尊者、菩萨、圣人和龙王分处小庙的各个角落,只有财神是完好地站在原地。老陈全都拜了。跟在他身后的孙过程也全拜了。老陈问:

  “还为你哥拜?”

  “为迪马克先生。希望他好起来。”

  一路顺利。青县之后就是天津,过九宣闸、静海、杨柳青进入海河,船停靠在河边靠近德国租界的一个码头上。威廉街上有家英国医生开的诊所,在整个租界区都颇有影响。家住索尔兹伯里巨石阵旁边的莱恩医生擅治各种疑难杂症,据说有人慕名,从英国本土不远万里来求医,不知道是不是讹传。在谢平遥他们看来,小波罗这早已是疑难杂症了。在路上他一度昏迷,还有一阵子脑子明显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

  他们在莱恩诊所排队候诊。前面约了莱恩医生的有五个人。诊所是套白色洋房,莱恩医生全部租下来,他之外还有三位医生、六名护士。那三位医生主要负责常见病,以及妇科和产科。轮到他们,谢平遥和一名护士把小波罗推进诊室。莱恩先生瘦高、优雅,戴眼镜,一口伦敦腔,说话时习惯性地用酒精棉球擦已经不能再干净的指甲。他先向谢平遥了解相关情况,然后请他在外面等。他要和病人再详细交流,随后开始检查诊断。

  等了有一个半小时,也可能更久,护士拿着各种仪器来来回回进去四次。第五次从诊室出来,推着小波罗。莱恩医生让谢平遥进去,他有几句话要跟他说,小波罗将由护士移交给等在外面的孙过程。小波罗躺在四轮小车上,问莱恩医生:

  “能告诉我吗,究竟是什么病?”

  “没别的,迪马克先生,”莱恩医生对他笑笑,“只是破伤风。”

  小波罗被护士推走后,莱恩医生请谢平遥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从哪儿来就到哪里去吧。”

  “您的意思是?”

  “愿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

  “不是破伤风吗?”

  “之一。还有败血症。太晚了。至少我无能为力。”

  “一点希望没有?”

  “仅有一点希望等于没有希望,我不治没有希望的病。刚在诊断时病人就昏迷了一阵。”

  “如果药物维持呢?”

  “多则三天,少则一两天。倘若心力衰竭或者窒息,随时。不过,我不开药。”

  “抱歉,不情之请,能否赐一个最可行的方子,我们去抓药。迪马克先生在中国没有亲人,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那条船上了。也许还有一个——”

  “谁?”

  “您,莱恩先生。”

  莱恩医生摘下眼镜,再戴上时说:“好吧,为一个孤独的人。上帝拯救我们。”他写好方子,递给谢平遥。然后在另外一张纸写下一个地址,“如果上帝显示了他的伟力,迪马克先生能坚持到北京,可以去找我的这位朋友。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生。”

  谢平遥看过纸上的地址和姓名,“中国人?”

  “对,你们的中医。他是我在剑桥大学医学院的同学。”

  “西医出身的中医?”

  “他是融会贯通的天才,改变了我对中医的偏见。”

  谢平遥取了药,又请莱恩诊所的护士给伤口作了处理,然后和孙过程、邵常来一起将小波罗送回船上。他当着小波罗的面告诉大家,破伤风而已,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咱们从头再来。

  即刻启程。

  来不及找龙王庙做例行的祭拜,老陈在甲板上点了香炉,置了几碗饭菜,对着北向的运河磕头。孙过程站在他身后,也合十作揖。老陈多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说:“一起为迪马先生祈福。”孙过程帮他收拾香炉碗碟,深情凝重悲戚。这让老陈心中一动,小伙子不错。他说:“可曾婚配?”

  “家破人亡,不敢谈婚配。”

  “嗯。”老陈装上一袋烟,给自己一个做决定的时间。船在走,他背着风打火镰。吸第一口烟,咽进肚子里,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实话对你说,我有个闺女在家,十八了。十里八乡的人尖子,家务活儿,女红,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当然,也可能当爹的都看见女儿的好。长相嘛,你就照着你姨往三十年前想,只会比她三十年前更好看。”

  “谢谢叔,过程感激不尽。”孙过程怀里的碗碟磕磕绊绊碰出了细小的响动,“妹妹肯定是个贤淑貌美的好姑娘。可我答应过哥哥,要回梁山老家,怕苦了妹妹啊。”

  “我懂。不过男子汉四海为家嘛。”老陈吧嗒吧嗒又抽几口,“这事先就这么一说,回头还得跟你姨她们商量。婚嫁大事,还是女人做主更靠谱。”

  第二天小波罗开始出现频繁的抽搐和昏迷。因为抽搐过于剧烈,伤口越开越大,痊愈的那部分也被撕开了。伤口里血肉的颜色都变了,黄色的脓水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味道也更大。傍晚短暂停留在一个小码头,邵常来跟停靠过来的小船买青菜,卖菜的大姐抽动鼻子,问邵常来什么怪味儿。邵常来说,没什么呀,来了阵坏风。小波罗听不懂;屋船上的人在那一刻都乐观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响过一阵雷,小波罗又抽搐了,此后大汗不止。他让谢平遥把大家都叫到床前。小陈掌舵没来,其他人都到了。小波罗先向大家道歉,让各位挤在这个闷热的小房间里闻腐肉味儿,实在过意不去,他有些话想说。

  “我其实不是什么运河专家,”他让孙过程和邵常来把他扶到半躺着,以便可以多说几句。这些天他瘦得脱了形,眼睛变大,鼻梁变高,唯一丰茂的是头发和胡须,满头满脸地乱长。他说不完一句话就得停下来歇歇。“就算在我们家,我对运河也不是最懂行的,兴趣也不是最大。说实话,在受伤躺倒之前,运河于我,就是一个东方古国伟大的壮举和奇观而已,上了岸三分钟我就会彻底忘掉。受了伤动不了了,从济宁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跟这条河平行着躺在一起,白天听它涛声四起,夜晚听它睡梦悠长,我经常发现,我的呼吸跟这条河保持了相同的节奏,我感受到了这条大河的激昂蓬勃的生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能跟这条河相守的人,有福了。上帝保佑你们。

  “遗憾的是,刚发现喜欢上这条河,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沉郁雄浑的生命力,我不行了。我知道,我可能要不行了。前几天我跟谢先生、跟过程、跟常来、跟老陈都发过脾气,非常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把这条河完整地走一遍,完整地走上两遍三遍十遍二十遍一百遍。谢先生,能帮我点一袋烟吗?谢谢。”

  小波罗凶狠地连抽几口,薄薄的腮帮子整个吸进口腔里,用力之猛,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他的咬肌绷得紧紧的,他担心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失控。时间走动的声音如同沉重的绞盘在每个人的头脑中响起。

  “要不先休息一下?”谢平遥说。

  小波罗摆摆手,“再晚就来不及了。”他慢下来,从容地抽了两口。烟雾在闷热黏稠的空气里飘荡,烟味让伤口的气味稍稍能够让人忍受了。“如果运河是个人,我真想问问它,为什么不能让我多活几年?为什么不能让我再在这条河上多走几个来回?我不考察水文,也不看什么名胜古迹,我甚至都不下船。我就在船上坐卧行走,喝茶、抽烟、看书、拍照、发呆,就安安心心地看它流动和静止,听它喧嚣与沉默。我就单单跟这条河摽在一起。运河说话了。运河是能说话的。它用连绵不绝的涛声跟我说:该来就来,该去就去。就像这条大河里上上下下的水,顺水,逆水,起起落落,随风流转,因势赋形。我突然就明白了,对死应该跟对生一样决绝,对生也应该跟对死一样坦荡。所以,我把各位召来,借这个机会跟各位告别。如果我突然离开,你们也会知道我是安心平和地去敲天国的大门的;要是我还有机会继续活下去,那这次就算是我新生的庆典。上帝他老人家比谁看得都清楚。”

  小波罗断断续续说了这么多话,有点累了,停下来抽上另一袋烟。抽完了,他闭上眼,没有让大家离开的意思。当有人想悄悄离开,让他休息一会儿,小波罗睁开了眼。“我所有行李都在这里。”他抬起胳膊,想对整个卧舱转圈指上一遍,转半圈就没力气了,放下了手。“我知道,中国人对遗物比较忌讳,所以我想在它们成为遗物之前,就作为礼物送给各位。你们随便挑,喜欢哪个就拿哪个。”

  “使不得,”谢平遥说,“咱们到北京你还要继续用呢。”

  “如果还有机会用,”小波罗艰难地笑一下,“我会全要回来的。那时候谁也不能抱着不还哈。”

  “回头再说。”老陈说。

  “不回头。”小波罗说,“现在就认领。这些东西大部分都跟了我多年,没有个去处我心里不踏实。”

  “好吧,”谢平遥说,“各位就不要客气了。”

  孙过程拿了柯达相机和哥萨克马鞭。邵常来要了罗盘和一块怀表。大陈喜欢那杆毛瑟枪,帮弟弟小陈做主拿了勃朗宁手枪。老陈要了石楠烟斗。陈婆要了剩下的五块墨西哥鹰洋。小波罗问谢平遥,谢平遥说,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留下小波罗跟此次运河之行有关的书籍和资料,包括小波罗的记事本。当然,要是涉及不愿示人的个人隐私,他可以根据小波罗的意愿作相关的处理。

  “没什么不能见光的。”小波罗说,“若是对你有点帮助,我会十分欣慰。至于剩下来的钱款,支付掉安葬我的费用外,三分之一给老陈,用于修整船只,其余的各位平分。要是数额寒碜,各位包涵,只是一点心意。”

  陈婆先哭出来。接着是邵常来。老陈也跟着揉眼睛时,谢平遥就让大家散了。小波罗也讲完了,精气神明显了落了一些,得让他休息了。各人散去,谢平遥想关上门也出去,小波罗叫住他。谢平遥重新坐回到他床前。

  “你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

  “真没有?”

  “那我真问了?”

  “你说呢?”

  “好。你在找人?”

  “你早看出来了。”小波罗说,“所以我让你留下。我弟弟。”

  “费德尔?”

  “是的。费德尔。费德尔·迪马克。”

  “在中国?”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要活着,应该在运河沿线生活。他才是真正的运河专家。他爱运河,他喜欢水,他喜欢每一个有水的地方。费德尔从小就喜欢威尼斯,长大了知道中国的京杭运河,就立志来中国。他在家信里说,京杭运河究竟有多伟大,你在威尼斯是永远想象不出来的。他才是那个要做今天的马可·波罗的人。”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什么意思?”

  “他通过服兵役来中国。去年,你知道的,义和团,清政府,他们打起来了,就再没消息了。”

  “抱歉。”

  “战争,谁都没办法。”

  “希望他活着。”

  “愿上帝保佑所有人。”

  沉默。窗外是运河琐细的涛声。蝉在岸边的杨柳树上嘶鸣。

  “希望我能撑到这条大河的尽头。”小波罗说,“万一撑不到,不为难的话,请将我葬在通州的运河边上;随便哪个地方,务请在运河边上。拜托了!”他伸出嶙峋的手,皮肤上爬满死亡的黑影。

  “我答应你。”谢平遥说,握住他的手,“但我更希望能陪你再走一次运河。”

  小波罗眼泪流下来,表情却是微笑的。身着黑衣的死神正爬向他额头。他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握住谢平遥的手,他说:

  “兄弟。”

  抵达通州的那天中午,离北运河的尽头不足十里,明晃晃的夏日阳光里响起一声遥远的惊雷。昏迷中的小波罗睁开眼,三秒钟后又缓缓地闭上,此后再没有睁开。这一次,他一动没动,像任何一具完好的身体一样,沉着,冷静,坚不可摧。并肩行驶的一艘官船上有人在谈漕运。

  一个说:“这怕是最后一趟了。”

  另一个说:“果真要废?”

  “宫里传出的消息。”

  公元1901年,岁次辛丑。这一年七月初二日,即公历8月15日,光绪帝颁废漕令。

  公元1901年,岁次辛丑。这一年六月二十日,即公历8月4日,意大利人保罗·迪马克死在通州运河的一艘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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