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铁石心肠啊,”她说。
“这跟心肠没有关系,”他回答,“房间里满是虫子嘛。”
阿玛兰塔仍在缝制自己的殓衣。菲兰达无法明白,为什么阿玛兰塔不时写信给梅梅,甚至给她捎去东西,但却不愿听听霍·阿卡蒂奥的消息,菲兰达通过乌苏娜向 她问到这一点的时候,阿玛兰塔就回答说:“他们都会莫名其妙死掉的。”菲兰达就把阿玛兰塔的回答当作一个谜记在心里,这个谜是她永远无法猜破的。高挑、笔 挺、傲慢的阿玛兰塔,经常穿着泡沫一样雪白轻柔的裙子,尽管年岁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优越的样儿,她的额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处女的标记。她真有这 样的标记,不过是在手上在黑色绷带下面;阿玛兰塔即便夜间也不取掉这个绷带,有时亲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玛兰塔是在缝制殓衣中生活的。可以看出,她白天缝, 晚上拆,但这不是为了摆脱孤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保持孤独。
在跟丈夫分离的日子里,菲兰达最苦恼的是:梅梅回来度假的时候,在家里看 不见奥雷连诺第二。他的昏厥结束了她的这种担忧。到梅梅回来时,她的父母已达成了协议,姑娘不仅相信奥雷连诺第二仿佛仍然是个忠顺的丈夫,甚至不会发现家 里的悲哀。每一年,奥雷连诺第二都要连续两月扮演一个模范丈夫,把朋友们聚集起来,拿冰淇淋和甜饼款待他们;愉快活泼的姑娘梅梅弹琴助兴。当时已经看出, 她很少继承母亲的性格。梅梅更象是第二个阿玛兰塔十二岁至十四岁时的阿玛兰塔,当时阿玛兰塔还不知道悲哀,她那轻盈的舞步曾给家中带来生气,直到她对皮埃 特罗·克列斯比的恋情使她的心永远离开了正轨。但是,梅梅跟阿玛兰塔不同,跟布恩蒂亚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还没有表现出这家人命定的孤独感,她似乎完 全满意周围的世界,即使下午两点她把自己关在客厅里坚毅地练习弹琴的时候。十分显然,她喜欢这个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轻小伙子见到她时的热烈场面,她也象 父亲那样喜欢娱乐和漫无节制地接待客人。这种不幸的遗传性是在第三个暑假中初次表现出来的,当时梅梅自作主张,也没预先通知,就把四个修女和六十八个女同 学带到家里,让她们在这儿玩一个星期。
“多倒霉!”菲兰达悲叹地说,“这孩子象她父亲一样冒失!”
这就不得不向邻居 借用木床和吊铺,让大家分成九班轮流吃饭,规定沐浴的时间,而且借来了四十只凳子,免得穿着蓝制服和男靴的姑娘们整天在房子里荡来荡去。应付她们实在困 难:闹喳喳的一群刚刚吃完早饭又要给另一批人开午饭,然后是晚饭;整整一个星期,女学生们只到种植园去游玩过一次。黑夜来临,为了把姑娘们赶上床铺,修女 们累得精疲力尽,可是不管她们怎么卖力,总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里,调门不准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们差点儿绊倒了乌苏娜,因为她总喜欢到她最 能妨碍别人的地方去帮忙。另一次,由于奥雷连诺上校当着姑娘们的面在栗树下小便,修女们竟嚷叫起来。阿玛兰塔呢,差点儿引起了惊慌:她正把盐放在汤里时, 一个修女走进厨房,立即问她撒到锅里的白色粉未是什么。
“砒霜。”
到达的第一夜,姑娘们累得要命,想在睡觉之前上一 次厕所,大约夜里一点,其中最后几个才轮流进去。于是菲兰达买了七十二个便盆,但这只把夜间的问题变成了早上的问题,因为姑娘们天一亮就在厕所前面排了长 长的队伍,手里都拿着便盆,等候轮到自己去洗便盆。尽管其中几个姑娘感冒了,其他一些姑娘的皮肤被蚊子咬得起了疱,可是大多数人在困难面前表现了坚忍精 神,甚至最热的时刻也在花园里蹦蹦跳跳。到客人们最终离开的时候,花丛被踩坏了,家具给毁了,墙上布满了画儿和字儿,可是菲兰达看见她们走了就高兴,原谅 她们造成的损害。她把床和凳子送还了邻居,而将七十二只便盆堆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
这个锁着的房间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现在成了闻名的“便盆间”了。照奥雷连诺上校看来,这个称呼是最合适的,尽管梅尔加德斯的卧室没有尘土,也没遭到破坏,全家的人仍然对它感到惊讶,可是上校却觉得它不过是一堆垃圾。
无论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谁是对的:如果说他知道了这个房间的命运,那是因为菲兰达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妨碍他工作。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出现在家里。他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长廊尽头,钻到作坊里去跟上校谈话。乌苏娜已经看不见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监工的靴子发出的啪哒声,他跟家庭、甚至跟孪生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使她感到诧异;
儿童时代他曾跟孪生兄弟玩弄换装把戏,现在两人都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又高又瘦,举止傲慢,黝黑的脸庞上有一种晦暗的光彩,神态犹如萨 拉秦人(注:萨拉秦人,古代阿拉伯游牧民族)那么阴郁。他更象自己的母亲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乌苏娜有时谈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 的名字,虽然她也责备自己。她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回到家里,上校在作坊里干活时接见他,她就反复忆起了往事,确信霍·阿卡蒂奥第二童年时代跟孪生兄 弟换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孪生兄弟应当叫做奥雷连诺。谁也不知道他的详情。有一段时间大家知道,他没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饲养斗鸡,有时就在 她那儿睡觉,然而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在法国艺妓的卧室里度过的。他随波逐流,没有什么眷恋,也没有什么志气仿佛是乌苏娜行星系中的一颗流星。
实际上,霍。阿卡蒂奥第二已经不是自己家庭里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任何一个家庭的成员,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开始的,当时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 他到兵营去并不是为了让他看看行刑,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记住处决犯悲哀的、有点儿滑稽的微笑。这不仅是他最早的回忆,也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回忆。他还记得 的就是一个老头儿的形象,那老头儿穿着旧式坎肩,戴着帽檐活象乌鸦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给他讲述各种奇异的事儿。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记不 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件往事是朦胧的,在他心中没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没给他什么教益,前一件往事却不相同,实际上确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 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时间过得越久,那件往事离他就越近。乌苏娜打算通过霍。阿卡蒂奥第二,使奥雷连诺上校从禁锢中脱身出来。“劝他去看看电影吧,”她向 霍·阿卡蒂奥第二说,“即使他不喜欢电影,哪怕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也好嘛。”但她很快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对她的恳求无动于衷,两 人都有同样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过它的。尽管乌苏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俩关在作坊里长时间谈些什么,但她明白全家只有这两个人是由内在的密 切关系连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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