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枪,”上尉向霍·阿卡蒂奥说,“你是上帝派来的嘛。”
从这时起,又开始了一场战争。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六名士兵,跟奥雷连诺上校一起前去营救在列奥阿察判处死刑的革命将军维克多里奥·麦丁纳。为了赢得时间,他们决定沿着霍·阿·布恩蒂亚建立马孔多村之前经过的道路,翻过山岭。
可是没过一个星期,他们就已明白这是作不到的事。最后,他们不得不从山上危险的地方悄悄地过去,虽然他们的子弹寥寥无几,——只有士兵们领来行刑的那一 些。他们将在城镇附近扎营,派一个人乔装打扮,手里拿着一条小金鱼,天一亮就到路上去溜达,跟潜伏的自由党人建立联系:这些自由党人清晨出来“打猎”,是 从来都不回去的。可是,当他从山梁上终于望见列奥阿察的时候,维克多里奥·麦丁纳将军已被枪决了。奥雷连诺上校的追随者宣布他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军总司 令,头衔是将军。他同意接受这个职位,可是拒绝了将军头衔,并且说定在推翻保守党政府之前不接受这个头衔。在三个月当中,他武装了一千多人,可是几乎都牺 牲了。幸存的人越过了东部边境。随后知道,他们离开了安的列斯群岛(注:在西印度群岛),在维拉角登陆,重新回到国内;在这之后不久,政府的报喜电报就发 到全国各地,宣布奥雷连诺上校死亡。又过了两天,一份挺长的电报几乎赶上了前一份电报,报告了南部平原上新的起义。因此产生了奥雷连诺上校无处不在的传 说。同一时间传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上校在比利亚努埃瓦取得了胜利;在古阿卡马耶尔遭到了失败;被摩蒂龙部落的印第安人吃掉;死于沼泽地带的一个村庄;重 新在乌鲁米特发动了起义。这时,自由党领袖正在跟政府举行关于容许自由党人进入国会的谈判,宣布他为冒险分子,不能代表他们的党。政府把他算做强盗,悬赏 五千比索取他的首级。在十六次失败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率领两千装备很好的印第安人,离开瓜希拉,进攻列奥阿察,惊惶失措的警备队逃出了这个城市。奥雷连诺 把司令部设在列奥阿察,宣布了反对保守党人的全民战争。政府给他的第一个正式回电向他威胁说,如果起义部队不撤到东部边境,四十八小时之后就要枪决格林列 尔多·马克斯上校。罗克·卡尼瑟洛上校这时已经成了参谋长,他把这份电报交给总司令的时候,神色十分沮丧,可是奥雷连诺看了电报却意外地高兴。
“好极了!”他惊叫一声。“咱们马孔多有了电报局啦!”
奥雷连诺上校的答复是坚决的:过三个月,他打算把自己的司令部迁到马孔多。那时,如果他没有看见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活着,他将不经审讯枪毙所有被俘 的军官,首先拿被俘的将军开刀,而且他将命令部下直到战争结束都这样干。三个月以后,奥雷连诺的军队胜利地进入马孔多时,在通往沼泽地带的道路上,拥抱他 的第一个人就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布恩蒂亚家里挤满了孩子。乌苏娜收留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以及她的一个大女儿和一对孪生子,这 对孪生子是阿卡蒂奥枪毙之后过了五个月出世的。乌苏娜不顾他的最后愿望,把小姑娘取名叫雷麦黛丝。“我相信这是阿卡蒂奥的意思,”她辩解地说。“咱们没有 叫她乌苏娜,因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就会苦一辈子。”孪生子叫做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阿玛兰塔自愿照顾这几个孩子。她在客厅里摆了一些小木椅,再 把左邻右舍的孩子聚集起来,成立了一个托儿所。在僻啪的爆竹声和当当的钟声中,奥雷连诺上校进城的时候,一个儿童合唱队在家宅门口欢迎他。奥雷连诺·霍塞 象他祖父一样高大,穿着革命军的军官制服,按照规矩向奥雷连诺行了军礼。
并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奥雷连诺上校逃脱枪毙之后过了一年, 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就迁进了阿卡蒂奥建成的房子。谁也不知道霍。阿卡蒂奥救了上校的命,新房子座落在市镇广场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树的浓荫下面;知更鸟 在树上筑了三个巢:房子有一道正门和四扇窗子。夫妇俩把这儿搞成了一个好客之家。雷贝卡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们至今还没结婚)。又到 这儿来一起绣花了,她们的聚会是几年前在秋海棠长廊上中断的。霍·阿卡蒂奥继续使用侵占的土地,保守党政府承认了他的土地所有权,每天傍晚都可看见他骑着 马回来,后面是一群猎犬:他带着一支双筒枪,鞍上系着一串野兔。九月里的一天,快要临头的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点回家。他在饭厅里跟雷贝卡打了个招 呼,把狗拴在院里,将兔子拿进厨房去等着腌起来,就到卧室去换衣服。后来,据雷贝卡说,丈夫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在浴室里洗澡,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值 得怀疑的,可是谁也想不出其它更近情理的原因,借以说明雷贝卡为什么要打死一个使她幸福的人。这大概是马孔多始终没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奥刚刚带 上卧室的门,室内就响起了手枪声。门下溢出一股血,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进,流下石阶,爬上街沿,顺着土耳其人街奔驰,往右一弯, 然后朝左一拐,径直踅向布恩蒂亚的房子,在关着的房门下面挤了进去,绕过客厅,贴着墙壁(免得弄脏地毯),穿过起居室,在饭厅的食桌旁边画了条曲线,沿着 秋海棠长廊婉蜒行进,悄悄地溜过阿玛兰塔的椅子下面(她正在教奥雷连诺·霍塞学习算术),穿过库房,进了厨房(乌苏娜正在那儿准备打碎三十六只鸡蛋来做面 包)。
“我的圣母!”乌苏娜一声惊叫。
于是,她朝着血液流来的方向往回走,想弄清楚血是从哪儿来的:她穿过库房,经 过秋海棠长廊(奥雷连诺·霍塞正在那儿大声念:3十3=6,6十3=9),过了饭厅和客厅,沿着街道一直前进,然后往右拐,再向左拐,到了土耳其人街;她 一直没有发觉,她是系着围裙、穿着拖鞋走过市镇的;然后,她到了市镇广场,走进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房子,推开卧室的门,一股火药味呛得她喘不过气来;接着, 她瞧见了趴在地板上的儿子,身体压着他已脱掉的长统皮靴;而且她还看见,已经停止流动的一股血,是从他的右耳开始的。在霍·阿卡蒂奥的尸体上,没有发现一 点伤痕,无法确定他是被什么武器打死的。让尸体摆脱强烈的火药味,也没办到,虽然先用刷子和肥皂擦了三次,然后又用盐和醋擦,随后又用灰和柠檬汁擦,最后 拿一桶碱水把它泡了六个小时。这样反复擦来擦去,皮肤上所刺的奇异花纹就明显地褪色了。他们采取极端的办法——给尸体加上胡椒、茴香和月桂树叶,放在微火 上焖了整整一天,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他们才不得不把它慌忙埋掉。死人是密封在特制棺材里的,棺材长二米三十公分,宽一米十公分,内部用铁皮加固,并且拿钢 质螺钉拧紧。但是尽管如此,送葬队伍在街上行进的时候,还能闻到火药味。尼康诺神父肝脏肿得象个鼓似的,在床上给死者作了祈祷。随后,他们又给坟围了几层 砖,在所有的间隙里填满灰渣、锯屑和生石灰,但是许多年里坟墓依然发出火药味,直到香蕉公司的工程师们给坟堆浇上一层钢筋混凝土,棺材刚刚抬出,雷贝卡就 闩上房门,与世隔绝了,她穿上了藐视整个世界的“甲胄”,这身“甲胄”是世上的任何诱惑力都穿不透的。她只有一次走上街头,那时她已经是个老妇,穿着一双 旧的银色鞋子,戴着一顶小花帽。当时,一个流浪的犹太人经过马孔多,带来了那么酷烈的热浪,以致鸟儿都从窗上的铁丝网钻到屋里,掉到地上死了。雷贝卡活着 的时候,人家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那天夜里,当时她用准确的射击打死了一个企图撬她房门的小偷。后来,除了她的女佣人和心腹朋友阿金尼达,谁也没有遇见过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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